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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是一種什麼樣的愛好

導讀:一個愛好頗深的讀書人環顧左右,常常會發現自己身處被「野蠻人」包圍的世界。他於是感到困惑,為何同好這樣稀少?

作者:田方萌,北京師範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師,專欄作家,關注領域包括遷移、人才、文化和歷史。

當一個人說「咱就是個讀書人」,他不僅在自謙——相對於世俗的評價尺度,他也很自負——相對於超然的文化標準。「讀書人」曾是一種社會身份,指接受過傳統教育的人,老百姓將他們稱為「上過學堂的」或「喝過墨水的」。在人們普遍不識字的農業時代,讀書與否本身就是地位的重要標誌。如今初等教育已經普及,專業化分工細緻,讀書逐漸演變為一種業餘愛好。那麼,這究竟是什麼樣的愛好?


紙上得來終覺淺?

乍看上去,讀書是一種很奇怪的愛好。一個人,泡杯茶,拎把椅,拾起書。面對一些印刷在紙上的文字元號,他就能坐上幾個小時,混然不覺夕陽西下,甚而不知東方既白。在最寬泛的意義上,讀書是一種欣賞型的愛好。用帶點哲學味兒的話說,這類愛好通過觀照和感知某種客體,使主體獲得審美體驗。聽音樂、看電影、參觀畫展、遊覽勝景都屬於這一類愛好,只是欣賞的客體不同。

參與型愛好與欣賞型愛好對應,它要求主體直接進入客體的生產過程。聽一首歌和演奏一曲都會使人愉悅,但是愉悅的性質不同。讀書對應的參與型愛好是寫作。兩者都使用文字,前者是欣賞他人的文字,後者是讓他人欣賞自己的文字。當然也有孤芳自賞的人,這時讀者就是作者。美國作家愛默生晚年喪失記憶力,他讀到自己以前寫的作品,這樣評價道:「我不知道作者是誰,但他一定是個偉大的人。」這兩類愛好可以相互促進,一位寫作愛好者能夠更好地鑒賞別人的作品,一位讀書愛好者也可以從閱讀中學習他人的寫作。此外,收藏型愛好也與欣賞型愛好相對,前者看重形式和佔有,後者關注內容和體驗,因此藏書家不見得是最愛讀書的人。

單一主體足以完成欣賞活動,因此有人認為讀書屬於很私密的愛好,一個人讀過什麼書都屬於隱私。文藝青年喜愛的「豆瓣」網站就允許用戶隱藏閱讀和觀影紀錄,只保留給自己看。儘管如此,讀書這一愛好仍具有公共性。它不僅涉及從作者到讀者的解讀過程,也嵌入在社會結構和背景中。人們很少從圖書館裡隨便抽出一本書就看,他們對讀物的選擇深受身份和時風的影響。我有時納悶保安人員閑坐時為何不去讀叔本華或尼采,原因很簡單——哲學家的讀者很少會去當保安。新書排行榜和口耳相傳也塑造著讀者的閱讀傾向,你在朋友圈發的一條讀後感可能導致某人當晚就在網上書店下單。

按照公共性劃分,我們可以將讀書歸為一種品鑒型的愛好,因為與此有關的交流活動主要針對書籍的品評和鑒賞。與之對應的是對抗型和群聚型的愛好,前者如打網球,後者如開派對。欣賞型的愛好一般不宜設計成對抗性的遊戲,因為主體不參與客體的生產,難以進行比拼。有讀者可能會提起電視上的「中國詩詞大會」,那是記憶力的競賽,不是理解力的較量。群聚性的活動也不適宜讀書愛好者。由於參加人數較多,層次不一口味紛雜,倒不如二三同好品茗論道。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這似乎意味著讀書是一種認識事物的淺易門徑。其實正相反,讀書是間接、抽象和深刻的理解方式。我一位朋友專業是美術,他喜歡圖像遠勝文字,通過觀看上千部電影,逐漸懂得了歷史、政治和人性。雖說人人各有所好,有些電影講述的哲理,書中一句話就概括了。這位朋友若能通讀幾十本書,對世道人心應該領悟得更快。愛好之間有層次,一種愛好也有深淺,我們又如何衡量讀書這種愛好的程度?


好讀書不求甚解

如果你參加某個讀書俱樂部,就會發現裡面的成員口味駁雜,包括小說、紀實、科幻、軍事、歷史等不同體裁和主題。有人只鑽占星術,有人只好基因學,還有人只迷東野圭吾。與其說他們都是「讀書愛好者」,不如說他們分別是占星術或基因學的愛好者,以愛書者的名義聚到了一處。

不同口味的讀書人有沒有高下之分?還是青菜蘿蔔,各有所愛,或咸或淡,任君挑選?我們生活的時代有著一種平等化的趨向,似乎所有愛好都是水平分化,不存在垂直差異。現代圖書館最典型地體現了這種趨向——所有的書籍分門別類地碼放在一起,而不標明品質優劣。上面說過,欣賞型的愛好不宜組織對抗性的比賽,因而也不易分出三六九等的段位,可這不意味著沒有愛好程度上的深淺。

古人並不避諱談論品質差異,作詩有詩品,著文有文選,連上青樓都有「風月寶鑒」。同是弈棋,圍棋的地位高過象棋;同是奏樂,鋼琴的身份貴於二胡。除卻歷史和勢利的因素,在智力上更有挑戰性,或在情感上更有表現力,這樣的愛好一般在文化意義上的層次也越高。我們也可以從這兩個維度評判一個讀書愛好者的品位。就智力挑戰性而論,侯世達的《哥德爾、艾舍爾和巴赫》明顯高於比爾-蓋茨的《未來之路》;就情感表現力而言,孔尚任的《桃花扇》當然好過金庸的《碧血劍》。讀書愛好者若有意培養自己對書籍的鑒賞力,就會明確閱讀的方向和進度;如果持一種相對主義的態度,則會流於泛濫無歸。

除卻這兩種標準,讀書愛好還有第三種衡量維度。《五柳先生傳》有名句:「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作者陶淵明可謂深得讀書之樂。今人將「不求甚解」當作貶義詞,與一知半解、淺嘗輒止、走馬觀花、囫圇吞棗等成語相類,殊不知「不求甚解」正是讀書愛好的要旨。我們在專業領域應當精益求精,而業餘時間讀書,正是為補救專業之偏狹。清人曾國藩說:「譬之兵家戰爭,看書則攻城略地,開拓土宇者也;讀書則深溝堅壘,得地能守者也。」他講的「讀書」,就是用於專業的精讀;「看書」則是出於愛好的泛讀。

我們謀生的工作,只是一塊小空間,俗話說的「一畝三分地」。讀書是一種與更廣闊天地溝通的方式,可以避免淺陋的井蛙之見或愚蠢的夜郎自大。既然讀書的精神與專業主義相對,其旨趣就不在於熟讀某一門類的書籍,而在於了解各個門類的書籍,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大千世界,林林總總,讀書人能夠觀其大略,獲得一種通達的理解。這種通達的理解水平越高,一個讀書人的愛好程度也就越深。所謂「君子不器」,我們也可以說讀書是一種修養,有助於生出孟子所謂的「浩然之氣」。而與讀書人對應的「白丁」,今天不再是不識字的文盲,而是在專業之外所知甚少的人,即西班牙思想家加塞特所說的「專業化的野蠻人」。

一個愛好頗深的讀書人環顧左右,常常會發現自己身處被「野蠻人」包圍的世界。他於是感到困惑,為何同好這樣稀少?


富貴人讀書者有幾?

儘管電子書的發明和傳播降低了閱讀成本,書籍仍然是一種稀缺資源。美國國會圖書館和中國國家圖書館在理論上向所有國民免費開放,然而首都地區的居民才有可能真正享受到館藏書籍。在印刷成本高昂的古代更是如此。袁枚在他的名篇《黃生借書說》里就回憶道:「余幼好書,家貧難致。有張氏藏書甚富。往借,不與,歸而形諸夢。」讓他頗感不平的是,書籍的稀缺性消失後,精英階層也不想看書:「七略、四庫,天子之書,然天子讀書者有幾?汗牛塞屋,富貴家之書,然富貴人讀書者有幾?」

說起天子中的讀書人,我們會想到西方的馬可-奧勒留和中國的康熙爺。不過,除了必要的貴族教育外,大部分當政者恐怕還應了那句古詩——「劉項原來不讀書」。袁枚的解釋是物以稀為貴,書多了反而不在乎,因此「書非借不能讀也」。這其實是個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當政者每天需要處理更重要的公務,即使有讀書的愛好,也應當放在一邊。對於精英階層,讀書的成本並不在書價,而在於閱讀時間。二是生來愛書者在各個階層的比例都很小,精英階層也不例外。我從高中生一直讀到美國大學的博士,在每個教育層級上,周圍愛讀「閑書」的同學都很少。

這一現象曾讓我奇怪,我原以為教育程度越高,人就越愛讀書。其實教育程度和閱讀興趣沒有必然聯繫。現代社會的教育程度越高,也意味著專業化程度越高。在這種評價體系中,那些除了專業沒有其他興趣的人,反倒更有可能勝出。大學校園裡,本科生和碩士生比博士生更樂於加入讀書小組和聆聽非專業的學術講座。我的一位同事已被評為某名校副教授,由於整年忙於研究項目,她從未使用過該校圖書館,儘管她的辦公室和圖書館都在一座樓上。

這裡我們應當區分不同目的的讀書活動。我的老師丁學良教授曾經總結過六種讀書目的:學習知識、學習技能、滿足好奇心、滿足情感需求、尋找成長路徑和尋求人生意義。前兩種可謂工具性的,知識和技能這類「人力資本」的積累都服務於求職謀生。後兩種可謂生存性的,一位鑽研「成功學」的青年要解開他成長中的煩惱,一位虔誠念經的老人則獲得了心靈的安寧。只有中間兩種目的屬於為愛好而讀書。我的一位美國老師告訴我,他有二十年不曾讀過一本書。他當然不是不讀書,可他讀書只是為了工作。

人生在世,首先要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其次要解決後代的繁衍問題。不為五斗米折腰已屬不易,因精神食糧而「不知肉味」更為難得。愛書者或是有強烈的好奇心,專業藩蘺不能限制他探求未知世界的腳步;或是有豐富的感受力,現實生活不能滿足他多樣和深沉的情感需要。這樣的人歷來很少,每個時代也總有一些。至於推廣這種愛好的「世界讀書日」,恐怕並不是為他們設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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