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專訪中國宗教學會會長卓新平:中國社會仍然存在對宗教的偏見

專訪中國宗教學會會長卓新平:中國社會仍然存在對宗教的偏見

原標題:專訪中國宗教學會會長卓新平:中國社會仍然存在對宗教的偏見


專訪中國宗教學會會長卓新平


中國社會仍然存在對宗教的偏見



卓新平

卓新平


教 授



卓新平,土家族,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所長、中國宗教學會會長,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十一和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他於1987年在德國慕尼黑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為我國改革開放後第一位在國外取得宗教學領域博士學位的學者,乃中國宗教研究方面的權威。

自改革開放始,宗教領域日漸以正常面目重回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與思考視域。時至今日,舉目國內,「大師」王林被捕風波未平,少林寺相關爭議一波又起,突顯中國人精神需求乃至心靈信仰層面的集體迷思,以及宗教界在世俗化潮流下亂象叢生;放眼國際,宗教極端勢力如ISIS惡行不斷,恐怖主義打著宗教的旗號在世界範圍內威脅嚴峻。


在由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主辦的第四屆宗教哲學論壇「古今之辨:哲學、宗教、政治——宗教哲學2015青島論壇」上,澎湃新聞記者專訪了卓新平。從事了三十多年宗教工作的他,對上述國內外的宗教發展局勢有著深切的體察。他坦言今天中國的宗教界出現了太功利、太世俗化的表現,「把宗教作為一種僅僅謀求現實方面的利益——包括政治利益或經濟利益——的手段和方式,而把宗教的本真丟掉了,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而依法打壓極端勢力,則是理所當然的,但他同時提醒:「我們不能因為宗教出了極端勢力,就把整個宗教否定掉,這是不公平的。」


卓新平在訪談中強調最多的,仍是他作為宗教研究界溫和而開放的人士呼籲多年的那種聲音:宗教首先應當「脫敏」,不要把它看作敏感的領域,而要把它看作正常的精神現象。這般持久的鼓與呼,亦折射出當今中國宗教工作仍然步履維艱,卻又任重道遠。


訪談文字已經被訪者審定。


中國有宗教嗎?儒家思想是不是宗教?


澎湃新聞:近些年中國各種宗教發展興盛,比如周圍越來越多人成了基督徒,佛寺、道觀的香火都很旺。這是普通人一種樸素的觀感。您作為宗教方面的專家,如何評價當代中國宗教發展的總體情況?

卓新平:宗教在中國肯定是在發展,我認為這是一種正常現象。我們當前處於一個多元的世界,人們包括精神訴求在內的各種訴求也會多種多樣,勢必會有一些人進入宗教領域。由於這個領域以前一度是封閉的,所以現在有一些人進入宗教領域,就可能讓社會中其他一部分人感到比較新奇,或者少部分人感到有些不習慣。其實那都是正常現象。


事實上,無論在世界還是中國的歷史上,大多數人信仰宗教是普遍態勢。只是過去將近一百年間,由於各種原因,中國人的宗教信仰顯得比其他民族淡漠一些;加上近現代各種政治思潮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使得人們對宗教方面不是特別關注;另外,新文化運動對宗教的整體評價也比較低,影響延續至今。但實際上人們這方面的精神需求一直存在。


現在的中國,有一個問題糾纏不清:即中國到底有沒有宗教?其實中國有宗教是個不爭的事實。不同的人對宗教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同一個人對宗教有無的理解也會發生變化。在這個意義上說,宗教信仰在中國從古至今沒有中斷過,只不過有時候從公開轉為秘密,從顯現轉為隱蔽而已。即使在「文革」期間也存在宗教,只不過處於地下狀態而已。


因此,我個人認為宗教發展是完全正常的現象,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另一方面,儘管有這麼大的發展,但根據我們最近做的一些調研,整體來看,有具體宗教歸屬的人數在中國還是屬於少數。這個數據一開始是華東師範大學收集的,雖然沒有官方披露,但據我們了解基本上是準確的:中國目前有三億人左右信仰不同的宗教。和十三億接近十四億總人口比,這三億還屬於少數人。


對於少數人的信仰,我認為社會應該給予充分尊重,不能歧視,也沒有必要抱有偏見。宗教信仰是正常的訴求。老百姓在經濟需求和社會需求滿足的基礎上,他可能就會進行更多精神上的思考。對於精神上的思考,你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具有同一種精神,多元是人類正常發展的一種現象。我們希望這個社會的和諧,就是要多元求同、多元共在,這才叫和諧;只有一種聲音、一種信仰、一種精神,這不叫和諧。


我們現在承認多元社會,就是倡導多元和諧共構。我們要關注如何在這個多元信仰的形勢下把中國的和諧社會搞好,我們的功夫應該下在這兒,而不是擔心多少國人信仰宗教後中國會如何如何。


再次,還有一個討論很多的問題:儒家思想是不是宗教?如果儒家思想是宗教的話,那麼中國信仰宗教的人數比重還要加大。很多人在骨子裡、在他的人格形成上所接受的熏陶,實際上就是儒家傳統。


我們對宗教有狹義的和廣義的理解。從狹義的理解,按照組織建構形態來看可能某些宗教就不被看成宗教了;如果從廣義層面來講,是否宗教的判斷不光是看組織建構層面,可能還涉及到人的宗教性問題,涉及到對宗教的理解和宗教的寬泛程度。宗教史家伊利亞德說過,宗教是一種人類學常數,就是說宗教和人類文化發展是密切關聯的。


即使有很多人不信仰某一種具體的宗教——在國外也有這類人——但他們還是會有宗教情懷和宗教性的相關體驗。一些中國人既入佛寺又進道觀參加敬拜活動,他們沒有具體的宗教組織歸屬,但也不能簡單說他們就沒有宗教信仰。宗教是和人的精神探求、人的文化熏陶密切聯繫在一起的。

澎湃新聞:這就和我的第二個問題聯繫起來了。有種說法認為,改革開放之後的近四十年間,中國人在短時間內經歷了急劇的變化,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心靈層面自然會隨之產生各種需求。比如像王林這樣的所謂「大師」、「朝陽區30萬仁波切」之類,就應運而生了,當然這是否屬於宗教是有爭議的。以您專家的角度來看,在當代中國人的生活中,宗教起到了怎樣一種作用呢?


卓新平:其實,習近平主席講過非常精闢的一句話,就是要辯證地看待宗教的作用。宗教在中國社會中是一種雙向互動的關係,宗教在社會上的表現可能影響著人們對於宗教的看法,而這個社會怎樣看待宗教、對待宗教,反過來也會影響到宗教在社會中的表現。


我個人認為宗教首先應當「脫敏」,不要把它看作敏感的領域,而要把它看作正常的精神現象。老百姓有各種訴求包括宗教訴求,這都是正常的,我們的《憲法》也談到公民有信仰的自由。


並且宗教已經是這個社會不可或缺、實際存在的部分。我們可以簡單梳理一下宗教自改革開放以來起到的作用。比如,它擴大了人的視野。


改革開放以來,有一部分人信仰宗教是因為我們打開國門看世界,關注到了世界宗教。一方面我們在批判西方社會,思考它的價值觀、它的生活方式;但另外不可否認的是,我們現在的生活受到西方社會滲透的影響,而這也會以宗教的方式表現出來。它是好還是壞,這要辯證地看待,不能絕對化。這些宗教影響既會引人向真善美聖的境界或追求發展,也出現了一些盲信迷信的不良傾向,對此,我們的社會當然應該對宗教積極引導,並且加強管理,弘揚正氣,阻止歪風。


與此同時,我們中國人能通過宗教信仰的方式重新審視自身的傳統文化,尤其包括對中國這百年來有無宗教進行深刻的反省。因為如果離開儒釋道三教,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就要減去很多很多。而我們現在講儒釋道三教,不可能單獨把儒教分出來,說這個教只是「教育」的「教」,而其他教則是「宗教」的「教」。這說不過去,會感覺有些怪怪的,且中國歷史上也並沒有明確或強調這種區分。


由此,宗教擴大了人們觀察他者以及反省自我這樣一種視域。我個人認為這是正常的。


宗教界和現實社會一樣,也是一個小世界


澎湃新聞:宗教除了擴大視域之外,還有其他的功能嗎?


卓新平:宗教還能滿足人們心靈撫慰的需求,具有一種精神安慰的作用。現實生活中物質的安慰畢竟是有限的,社會的安慰也一樣。所謂有限,比如生老病死,不管你有多少物力財力、多好的社會條件,也不可能一勞永逸或者根本性地解決這些問題。所以人們一旦想尋求一種解脫的話,也有可能會找到宗教。如果這種安慰並不對現實社會和政治產生負面影響,而且也能使信仰者比較平靜地對待生老病死,在某種程度上達到對痛苦及恐懼的解脫,為什麼要說它沒有必要呢?我覺得完全可以允許它存在。

不過這裡面也有一些騙財、傷害人們身體和精神的現象,這些當然要加以分辨並制止。社會在這裡的作用就是弘揚宗教中好的東西,制止宗教中不好的東西。我們希望宗教和人類文化向優化的方向發展,而不是向低俗的、迷信的方向發展。


你剛才提到的王林這類人,都是以一種巫術的方式來欺騙民眾。巫魅屬於宗教早期發展的時段,隨著文明宗教的發展,這種成分應該會越來越少,我們不能說它沒有,但它在逐漸減少。如果要把這種東西擴大,就是一種復古,一種倒退。我們為什麼不看到宗教中一些更高雅的、超脫的內容,並加以提倡呢?社會中有人崇拜王林那類人,其中還不乏一些社會名流,就說明我們的社會還有問題。應該反省社會,批判以宗教為名的行騙者,而不是把棒子打到宗教上。這一點很重要。


宗教里的確有些個別的渣滓,他們本身就缺少真正的宗教精神,拿宗教作為騙世、混世的一種手段或面具而已,我們要清醒地看到這一點。宗教自身為什麼要改革呢?正因為它自身也在不斷淘汰那些低劣的、不好的內容。其實宗教界和我們現實社會是一樣的,它也是一個小世界。宗教界有一些非常崇高的、超凡脫俗的人,我們列舉宗教界的人格典範,可以列出很多人作為我們的道德模範,境界很高,影響深廣。但同時,如果要列數宗教中干過壞事的、道德人格很差的人,也能找出不少。這是一種辯證的共存。就像政治生活中既有很偉大的政治家,也有很惡劣的政客,我們既不能因為前者就把政治全盤肯定,也不能因為後者就把政治整個否定了。今天中國政界的強力反腐舉措,讓人們看到了希望而不是失望。那麼看待宗教也應該是這樣的道理。



「大師」王林。


澎湃新聞:這可以算是宗教的又一種功能嗎?在擴大視域、心靈撫慰之外,或者是心靈撫慰的一種,即提出一種超脫的、彼岸的、烏托邦的東西,給世俗層面的人們以積極的導向作用?


卓新平:這的確是宗教的一個特點。馬克思說宗教是人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因為世界是無限的,面對無限的世界,人的認知不管發展到什麼程度,都是相對有限的。但人作為精神的動物,又總是想把握整體、能夠見識一切。這種把握整體、見識一切,很難使用科學的語言,而宗教的語言卻能採取一種模糊的、猜測的、信仰的把握方式,這種方式和哲學與科學的思維是不同的。有位著名的科學家講過,在我們今天已知的世界,用自然科學的方法來解釋,能達到多大程度?僅僅達到4%,還有96%是很難解釋的。而未知的世界就更難說了。


其實人一直在以哲學、宗教的方式解釋問題,哲學家就一直在以其思辨來解釋那些問題。而哲學家的解釋基本會使用一種理性的方式。但理性的方式也有它的局限性,康德就提出了「二律背反」的問題,並因而從純粹理性批判轉向實踐理性批判,但他從這個角度就已經在向宗教的解釋靠攏了。宗教就是為了想像這個世界的公平、正義,那些在現實生活中很難達到的構想,它放到了彼岸世界,它想到了未來——這樣對於現實世界來說,那至少是種安慰,是種激勵。當然這並不是肯定它是一種正確的解釋或選擇,只是要看到它的客觀存在。


所以有宗教思想家就說,終極實在的真理就好像湖中的一顆珍珠,能不能得到這顆珍珠是未知的,但人投向湖面、投向信仰的那一躍,就體現了其現實價值和意義,就體現了宗教的精神。從這個意義上講,宗教就不再是那種巫術的、滿足個人私慾的東西,它為人的精神追求提供一種答案。


我舉個例子。我們說信仰共產主義,共產主義也是在未來才實現的,現在誰也說不清楚共產主義到底什麼樣子、將在什麼時候實現,但就是有一批仁人志士相信共產主義,甚至為它奮鬥、為它犧牲。未來的世界我們不知會怎樣,但今天的世界由此變得更好。這就是信仰的意義和力量。而宗教界雖說是追求一種出世的精神,由此與政治信仰本質有別,但在現實生活中卻也對自己提出了更高的人生要求。這種參照對社會是有積極意義的。

不能披著宗教的外衣去實行世俗生活的追求


澎湃新聞:國內最近和宗教相關的另一熱點,就是少林寺的風波。我知道您在2011年參訪過少林寺。想必您也耳聞輿論中時有熱議,尤其是關於近期的一些巨大爭議,有些人認為那是一種公司化、企業化的模式。其實這不只是少林寺的問題,宗教的世俗化是一種普遍的潮流。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


卓新平:關於警惕宗教的世俗化,這是我經常談的一個問題。我一直說宗教要像宗教,要返璞歸真,不能披著宗教的外衣去實行世俗生活的追求。今天中國的宗教界中也出現了太功利、太世俗化的表現,把宗教作為一種僅僅謀求現實方面的利益——包括政治利益或經濟利益——的手段和方式,而把宗教的本真丟掉了,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對此需要從兩個方面努力。首先,我們的社會,尤其是政府要依法加強管理,不要容許宗教界出現違法亂紀的死角;其次,宗教界要清醒地認知宗教的追求是什麼,在現實中應求得哪一種生存。宗教團體是可以進行一種爭取社會利益、擴大自身經濟能力的運作的,但運作的目的不應是個人斂財、不應是為了小團體的發達,而是為了用於整個社會的慈善福利事業。從事社會事業的時候,你要考慮這是非營利的、公益事業的訴求,還是世俗社會的一種商業運作?這兩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我或許是在以一種理想的方式看待世界和中國宗教,所以在現實中,我感到中國宗教的發展是不如人意的。這並不是說因此就要把它消除,而是要讓它不斷地革新、發展、深化、進步,後者才是我們社會一則要鼓勵、二則要監督它做的事。對今天中國宗教中出現的問題當然可以批評,但不要冷嘲熱諷、幸災樂禍。


宗教:作為精神追求的自由 VS 作為公民團體的責任


澎湃新聞:您剛才也提到了政府對宗教的監管是題中應有之意。


卓新平:對。


澎湃新聞:我覺得這是一種普遍的現象:人類需要宗教,這是自然的需求,很多時候宗教都是從民間自然生長出來的,在社會層面有一種自發、自組織的特點。而國家政府勢必會對此進行導向和管理。這兩股力量形成了張力。兩者之間理想的關係是怎樣的?如何才能形成一種健康的關係?


卓新平:這個其實很好辦。宗教界在精神和思想方面的追求,它有絕對的自由;但同時宗教的個人和組織也是種社會存在,作為社會組織、社會公民,必須服從社會的法律和規則,即現實生活中只要作為公民和社會團體就沒有飛地,和其他社團組織和公民一樣對待,按照《憲法》和法律進行管理,這裡沒有特權者和額外者,包括宗教界人士。

那麼在管理中,一方面要提高我們管理者的水平,要依法管理,不能亂管、隨心所欲地管,對正常的宗教需求要去保護它而不是去破壞它,如果出現了違法的事情就要及時制止或調整,這樣就形成了積極的雙向互動,把你剛剛所說的這種張力就化解掉了。現在的問題就是我們依法管理宗教的水平不是很高,這方面要加以提高。


另一方面,中國今天宗教界人士作為公民、公民團體,自身的公民意識還不太凸顯,要把它凸顯出來,意識到自己既是宗教界人士,又是社會存在的一分子,故此有著社會的責任。其宗教信仰應該是讓其對這個社會有更多的貢獻,而不是讓信徒享受某種破壞社會規律的特權。這方面的教育也是要做的。如果兩個方面能齊頭並進,這樣做就不會有張力,關係就理順了。


宗教極端勢力的確存在,但它不能代表整個宗教


澎湃新聞:國際上近些年宗教極端勢力崛起,尤其是「9·11」事件、查理周刊慘案、ISIS的一系列恐怖行為等等,都是打著宗教的旗號。您怎麼看待宗教和宗教極端勢力的關係,尤其是它引起的恐怖主義?很多人是採取切割的態度。


卓新平:我在《人民日報》發表過文章,專門講對宗教極端勢力的批判。宗教極端勢力的確存在,但它不能代表整個宗教。就像政治世界中存在政治極端勢力,但它不能代表整個政治。我們不要因為宗教中出現了極端勢力,就把整個宗教看作是極端的,這是錯誤的。我們要看到宗教界的絕大多數是反對這種極端勢力的。從全世界宗教來看,某些宗教內出現了極端勢力,但現在反對這些極端勢力的也是同一個宗教的人啊。


宗教極端勢力的根本要害是它破壞社會秩序,給老百姓的生活帶來傷害,當然不應該允許它存在。所以我們依法打壓極端勢力,這是理所當然的,這是正義之師,沒有問題。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宗教出了極端勢力,就把整個宗教否定掉,這是不公平的,也只會使問題惡化。我們要把握這個度。


深層次來看,國際上為什麼會出現宗教極端主義?我們要對它的前因後果進行分析。簡單說來,宗教極端主義、宗教恐怖主義,我們要堅決反對、堅決打擊,但我們對國際上宗教極端主義、宗教恐怖主義的產生根源和社會背景,尤其是國際形勢,要做深刻冷靜的分析。


澎湃新聞:對此存在各種角度的分析。有些是從社會學出發,認為宗教極端主義是弱勢群體對主流強勢的一種反抗,比如有移民到了法國之後,缺乏教育、工作等種種機會,生存境況惡劣,文化上也缺少認同,有種被主流社會排斥的感受,慢慢產生了反抗乃至敵視心理,會往極端主義走。也有一些觀點認為這是伊斯蘭文明和基督教文明之間的「文明的衝突」。請問您怎麼看待宗教極端勢力出現的根源?


卓新平:國際上整個歷史的發展是非常複雜的,各大宗教的紛爭有歷史的原因,而且它們彼此的勢力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比如你談到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中世紀的時候,在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紛爭中,伊斯蘭教是佔上風的。只是在近代發展過程中,基督教慢慢佔了上風,伊斯蘭教則處於劣勢,此後伊斯蘭教內部在革新之際,出現了一些偏激的走向。很不幸,其中有些就發展成了今天的極端主義。


但伊斯蘭教是多元發展的,它也有「中道」思想,而且它更多是強調某些更好的方式來面對現代世界。極端主義在伊斯蘭教中間也不是主流,只是個別逆流,而且也是被伊斯蘭世界所譴責的。不能因此覺得整個伊斯蘭世界出了問題,這是很大的偏見,一定要注意,要看到伊斯蘭教對和平的倡導和對「中道」的追求。

不管怎麼講,無論原因多複雜,採取極端主義的方式是絕對錯誤的。對於社會不公可以採取別的合法而和平的方式進行批評或抗議,但是不能採取這種極端的方式,尤其是絕不允許濫殺無辜,這樣的偏激和極端就擴大了社會的危害面、而且這種錯誤的選擇會使問題複雜化,會把世界的發展引向危險的道路。


澎湃新聞:您覺得在這個過程中宗教界健康積極的力量能起什麼作用嗎?


卓新平:一直在起作用。1990年代各大宗教就進行過很多宗教對話,反對宗教戰爭。著名的德國神學家孔漢思(Hans Küng)曾經說:沒有宗教的和平就沒有世界的和平。他就強調宗教的對話。而宗教界就提出過,以宗教的名義施行的暴力和戰爭本身就是對宗教最大的傷害,本身就是反宗教的。


這類努力從來沒有停止過,而且繼續在發展,一直到今天。國際上有「世宗和」,即世界宗教和平委員會;中國也有「中宗和」,我也被邀請擔任了中國宗教和平委員會的成員。國際宗教界為了促使宗教和整個世界的和諧,處於不斷的努力中。而且有了很大的成效,使今天的世界不至於更糟糕,否則的話這個世界的狀況就不堪設想了。



上圖:當地時間2015年1月8日,法國巴黎,民眾手舉「我是查理」法語字樣紀念查理周刊襲擊案遇難者。下圖:法語「我不是查理」招貼。


值得提醒的是,像你剛才說的查理周刊,西方社會有兩種聲音:一種說我是查理,反對任何宗教勢力威脅人們的言論自由;一種說我不是查理,即要注意新聞報道的底線,不能越過這個新聞底線去做一些擴大和激化矛盾的事,不能故意侮辱宗教。這就是說我們要有知識,要懂宗教,同時要尊重宗教。宗教的一些基本權益,符合人類共同利益的東西,你沒有必要去觸動它——這是一個底線。在查理周刊等事件中,很遺憾,有些事情突破了這個底線,使得局勢更加惡化。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使局勢往良性發展,往好的方向努力,而不是讓它往惡化的方向轉化。


全世界80%以上的人信仰宗教,而中國社會仍然缺乏對宗教文化的理解


澎湃新聞:做了這麼多年宗教工作,您覺得目前在中國開展宗教工作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卓新平:我做了三十多年宗教工作,感覺是步履維艱。最大的困難是,我們這樣一個社會,迄今仍然缺乏對宗教研究和宗教文化的理解。雖然狀況是在不斷改善,要比以前好多了。但中國社會及中國文化氛圍、包括中國民眾的認知,對宗教的理解依然沒有出現質的突破。

我們從事宗教研究的人非常糾結,因為中國社會不僅對宗教仍存有偏見,而且對從事宗教研究的人也有某種偏見。我這三十年酸甜苦辣嘗得太多了。這種偏見就是對宗教以一種另類的眼光看待,甚至把研究宗教的人也看作另類,不僅有懷疑、否定,甚至會出現上綱上線的批評指責。這種偏見如果不改變,中國的文化復興、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則難有希望,因為我們所面對的世界有80%以上的人信仰宗教。


澎湃新聞:這種偏見產生的根源是什麼?


卓新平:根源就是過去一百多年間,我們國人對文化和宗教的認知產生了一些偏差;由於社會、政治等原因,中國對自己過去的歷史、對外來的思潮產生了一種抗力。因為中國的傳統宗教和封建社會有著複雜的交織,很多人把中國的落後和傳統宗教尤其是儒家綁在一起,因此否定儒家思想和傳統宗教,從而對中國傳統文化有一種糾結。同時,外來宗教像基督教,它的傳入和鴉片戰爭、不平等條約、殖民化是聯繫在一起的,於是也被一併抵制。這種偏差有其歷史的原因,雖正在經歷重新的認知和梳理,但還遠沒有得到圓滿的解決。


而在一百年以前的中國,宗教在社會上基本都屬於正常現象。像在唐朝,各種宗教可以交流發展,發揮影響。真正的變化就始自關於中國有無宗教之爭及對宗教的否定性看法。


澎湃新聞:也就是說新文化運動以來?


卓新平:對,新文化運動以來,涉及到很多問題,當時人們提出了與之相關的重要問題,但沒能真正解決這些問題。直到現在,宗教和宗教研究還在糾結中很困難地邁進。但我覺得宗教問題非常重要,尤其在我們社會改革面向深層次發展之際,如果不正確對待宗教,不妥善、積極、科學地處理好宗教問題,我們的社會是會出大問題的。這不是危言聳聽。而且,給我們穩妥處理好宗教問題的時間和機遇也是越來越緊迫了。


宗教工作的根本是群眾工作,如果不把他們積極地拉過來,而使這些群眾走向我們的對立面,後果可想而知,社會還能穩定嗎?我們的國際形象還能保持嗎?我們的「一帶一路」還能推進嗎?我們和整個世界還可能合作嗎?這些問題還沒有引起社會的高度重視。


我們的研究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一定的學術歧視或社會誤解,但我們還是要堅持、要努力,因為宗教問題太重要了,而且現在更是已經成為當務之急,在這個困境中我們還是要奮力去改變這個局面,哪怕改變不了也要盡量使它不要惡化。


(錄音整理:澎湃新聞實習生李裕晨)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西安回坊 的精彩文章:

【世界讀書日】 代數之父花拉子密
敘利亞戰爭前後對比圖 好端端一個文明古國被惡魔摧殘成一片廢墟

TAG:西安回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