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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楊雲蘇:我對風景,慾壑難填

楊雲蘇和草木的故事,詳見【每個成都人都住在瀟湘館裡】。

在那篇訪談里,她毫無節制,甚至毫無節操的袒露自己對草木的愛慕、崇敬。她在35歲時才意識到自己真正喜歡草木,但在那之前,當她鑽到父親的書櫃、畫冊櫃里,沉迷於文學作品裡描述的景物,和風景畫里各種草木花鳥的顏色和線條時,人生的伏筆早已埋下。

幼時視野所及便是用心打理的花籬和園子,而家中隨處可見風景畫冊,它們相伴而獨立,一起為楊雲蘇日後的自我辨認埋下伏筆。

行李&楊雲蘇

1.

行李:科普學者,博物學者,都更重視植物本身的習性,而你,在這之外,好像特別關注植物在文學作品、影視作品裡的形象,也關注她在畫里的形象。

楊雲蘇:在我自己的園子里親手耕種,在路上撞見,在書里看到,在畫上看到,在電影里看到……同一種植物,是會有不同形態的。

比如月季,中國人畫過,外國人畫得更多,只不過老外畫的是薔薇和玫瑰,都叫「Rose」,莎士比亞還寫過,無論玫瑰冠以何名,她的芳香依舊。我為什麼覺得月季美,可能最早就是從中國畫里來的。小時候畫白描,畫了很久的月季,她的線條太美了,那曲干虯枝,多麼入畫!月季的性格也特別豐富,既有鋒利的一面,因為有刺,隨時準備傷害人,又有溫柔的一面,你看她的花形、色彩,但這一面只給愛的人。它也有各種各樣的姿態,有爬藤的,有匍匐在地的,有豐花的,有狀花的,特別豐富,色彩又美。既複雜又單純,重瓣和單瓣都有。她就是一個美人,有無數張嘴臉,一會扮成這樣,一會兒扮成那樣,但她的靈魂就是美得不得了,一種炫耀!

行李:我發現你對人生的總結,對人性的觀察,好像全來自對植物的了解。

楊雲蘇:是的,我曾經在北京種了兩棵大薔薇,把我們家都爬滿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內心那麼需要它,看見它心裡就舒服,看見它就安慰得不得了,覺得人生來這一趟特別值。她寄託了我內心很多人性的理想,比如美麗,比如燦爛、自由、任性、瘋狂、熱情,同時,那種天然,又包含凄美。

薔薇科的植物,特別能夠把凄美和快樂的美集合到一起,所以特別豐富,我真是為之傾倒。薔薇的個性像小說里的葉塞尼亞、卡門、艾斯梅拉達,好看得不行,卻不知道拿它怎麼辦才好。沒法插瓶,因為刺又多又細,敢攀折就要捨得「一身剮」。最好的辦法就是站在安全地帶垂涎三尺。

行李:薔薇算是你最喜歡的植物嗎?

楊雲蘇:是的,每年薔薇的佳期只有十天,我把它稱為「薔薇旬」,一年就等這十來天。我在北京家中種了五年薔薇科,見稱「薔痴」我是不會遜謝的。

我對視覺有很大的要求,所以家裡種有火焰色的爬藤月季,那是需要點勇氣的,因為除了自己墨綠的枝葉,它根本不可能再搭配任何色彩,具有強烈排他的意識,與一切同類決裂似的,所以說以為火紅色是熱情、親和的色彩性格是誤解,火紅色是冷酷無情的。

還有紫色薔薇,這是它的家族裡最性感的。紫色是不單純不穩定的顏色,是紅和藍的相遇。譜繫上紅在最暖,藍在最寒,相遇要走很遠的路。紫色有這樣戲劇性的身世,性格當然就很複雜。說不好冷暖陰晴,每一次都有具體的情況。往左往右稍有搖擺就會造成性質大異,剛看見時眼睛裡倏然幽冷,凝視一會兒又暖和了。

當然還有白薔薇,南宋畫家馬遠畫過一幅《白薔薇》,畫得好極了,她的婀娜,既顧影自憐,又目中無人。關於白薔薇,我寫過一個小短章:白薔薇經雨。覺得那是自然的最高美賜。是一種令人茫然失語的情形,人類語言里找不到相配的修辭。

年年強薇怒放時,不僅笑不出來,反倒涕泗滂沱,在籬下做出千奇百怪的動作,像魯濱遜終於漂流到孤島上,看見潺潺山泉、熟透的野葡萄和遲鈍的羚羊,我感覺得救了。年年此時我都對自己又掐又咬,既不敢相信這物種的美,而且發誓賭咒今番乃平生初見。荒野美學要人們去自然里汲取生活的力量,我完全贊同,但具體操作起來我可能有一點走形,普通的上班族沒有解甲歸田的勇氣和實力,我的方法是攀扯上薔薇,耽於這世上最優美的和光同塵。

行李:有哪些作品裡描述的薔薇,或者玫瑰、月季,接近你心中所想?

楊雲蘇:有位比利時畫家叫雷杜德,18世紀下半葉的人。既學繪畫又學植物學。專跟植物學家合作出書。他有一本書叫《玫瑰》,當時被稱為「最優雅的學術,最美麗的研究」。法國皇室對雷杜德很青睞,任命宮廷畫師還授了騎士。在專門的畫家看來,也許雷杜德不能算正經畫家,但得承認,兼顧美和嚴謹,這路大概就算前人蹚過,但他更為專註堅持。

行李:《玫瑰》是一本怎樣的書?

楊雲蘇:是一本二百多頁的繪本集,集中了18至19世紀法國人的作品,書里的玫瑰多出自法國皇后約瑟芬的梅爾梅森城堡玫瑰園。書中說,約瑟芬愛玫瑰發狂,拿破崙討英,她居然還給一個英國園藝家辦了特別通行證,叫他定期把最新培育或發現的玫瑰送到城堡。更古怪的情形是,海戰方酣時,英軍聽說是法後約瑟芬要的玫瑰快遞,竟然停火讓快遞員通過,過了再打。這騎士精神可愛得令人髮指。不知道這故事是不是杜撰的。

行李:倘若是真的,就真是可愛得令人髮指。

楊雲蘇:有太多描述薔薇和月季的作品了,當仁不讓的自然是英國電影,最近的英劇《唐頓莊園》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如果你不喜歡那個故事沒關係,我建議你看一下幾個大場景。安娜女僕後來和一個男僕組建家庭,在一條鄉村公路上,他們家門口種了一棵白色的大月季。而在蘇格蘭的唐一閣城堡,家門口的古老建築上,也盤著爬藤月季。這些月季能跟著房子一起終老,在英倫鄉間,耋耋玫瑰毫不稀奇。當那些爬藤玫瑰與古老建築結合時,你能感覺到內心的衝擊,你看到的是對生活、對時光的挽留。「奼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古人狡猾,說這是替薔薇惋惜遺恨。實際上從視覺上看,「奼紫嫣紅」與「斷井殘垣」是最好的搭配,甚至斷井頹垣才是畫面主體,因為暗藏著人物、故事,情感,唯斷井頹垣的素樸滄桑,才見得薔薇的爛漫青春,才見得「韶光」的金貴。那種用力剋制的惋惜遺恨,才不至於被誤解為處處留情的輕浮。

植物和建築的結合,中國人、日本人、歐洲人都做得很好,這不是巧,這是人類發展的必然,人類必須不斷開闢新的活下去的理由,他們對園林的設計,對風景的親手製作,就是為了滿足自己,你也可以把它看成一種意淫。

行李:原來你是這麼看電視劇的,像一個偷窺者,當劇情展開,你潛伏其中,只為等待風景的出現。

楊雲蘇:是的,另一部代表性的英國作品,《傲慢與偏見》,改編成影視作品後我也很喜歡,但最好看的是96年版的電視劇電影,有好幾集,所以它的風景是展開描述的,不像電影,為劇情所需,空鏡頭顯然不夠。96年版的電影,那些純粹描寫景物的空鏡頭,沒有主要人物的行為,不參加劇情,不參加敘事的推進,只是描述環境,太棒了,典型的英國風情。即便是人為的風景也很精彩,那個版本的電影還恢復了當年的場景,你能看到他們那時對園林的審美。

行李:你家中插花嗎?這幾年插花藝術已成流行,但氣質多半克制、壓抑,和你這種生猛的、生命力旺盛的氣質相去甚遠。

楊雲蘇:以前想過,要是自己種花就不愁插瓶了。可真有了卻不想剪下來。花、花蕾、殘花、枝葉、泥土、破爛的鐵柵、亂糟糟的陌生人家的陽台、天光、風、街市的嘈雜,一起成為風景,美的精神是真實。截取其中某個部分並且過分放大它的美好,是虛弱而荒謬的動作,想想都難以理解。

行李:你儼然是草木的奴僕,就像熱戀時期的戀人一樣,可是濃烈、美好的情感,總是擔心不能長存。

楊雲蘇:非也,對塵世的留戀,不是戀人就是戀物。戀人是要準備好吃苦的,戀物的話,只要不窮凶極惡,總是快樂多。戀人的焦慮在於對象的複雜性,戀物因為對象是單純的存在,對物的認識也就相對恆定,所以平靜。

在庭院里經手種植,在路上撞見,在西畫里看到,在中國畫里看到,同樣是薔薇,形態可以有這麼多差別。這是楊雲蘇最喜歡的花種,寄託了她內心諸多理想,比如美麗,比如燦爛、自由、任性、瘋狂、熱情,以及她很喜歡的凄美。

2.

行李:你反覆提到你父親,和小時候看到的畫冊,他們和你日後的道路是怎樣的關係?

楊雲蘇:我人生的伏筆,是小時候兩方面的事埋下的。一方面是文學作品,一方面是畫畫,我爸是畫畫的,又特別喜歡風景畫,所以我有大量視覺上的積累。七八十年代,兒童能看的書是非常少的,我家裡還算有這種條件,看的畫冊比書還多,精神上被餵養得很好。所以2008年在三聯書店看到那些關於植物的畫冊,忽然發現我是喜歡植物的,那一天的巧合,其實有我過去30多年人生的積累,它一直積累著,只是我不知道,過去因為工作,這種情感被克制著,突然之間閑下來,才發現和內心是多麼吻合。

行李:哪些畫派對你影響更深?

楊雲蘇:講風景畫,肯定要從歐洲開始,最厲害的當然是法國、義大利、西班牙、荷蘭等等。其實最早是沒有風景畫的,那時只有宗教題材的繪畫和肖像畫,但是你畫一個人物,總要介紹他所在的空間,就在後面配點風景,逐漸的,「風景畫」開始從宗教畫和肖像畫獨立出來。大概從德國畫家丟勒開始,風景畫開始有自己清晰的軌跡。

而說到畫派,歐洲的古典派、印象派,都很喜歡。我曾瘋狂地吹噓過印象派。19世紀的印象派繪畫,他們畫光,畫空氣,畫靜止畫運動,畫稍縱即逝,畫瞬息萬變。美術史這方面的解釋闡述歸納太多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影響我對古典派的喜歡,如普桑、洛蘭,都很好。

17世紀法國人洛蘭、18世紀英國人康斯特布、19世紀莫奈、19世紀雷阿諾、19世紀梵高、19世紀萊斯利、19世紀梭洛的作品,想像一下,在兒童讀物極少的年代,楊雲蘇有幸接觸到這樣的風景畫,會孕育一雙怎樣視力發達的眼睛和豐富敏感的內心。愛植物,她愛他們的色彩和線條,愛風景畫,她愛什麼呢?她愛裡邊的空間、光影、植物、人在這些風景內的活動,甚至樹的高低胖瘦,路的寬窄遠近,雲層的厚薄,天空的高低……唯一不清楚的是,她已經不記得是因為喜歡畫才喜歡草木,還是因為喜歡草木而喜歡畫。

行李:俄羅斯雖然也屬於歐洲,但畫的題材和風格上,都自成一局。

楊雲蘇:有畫家說,俄羅斯的風景畫,在技法和畫風上比不上西歐,粗糙。但是我對俄羅斯的風景畫不那樣要求。畫風景,得畫你眼前看到的,俄羅斯廣袤、凄厲的風景,西歐的彈丸之地上哪兒找去?俄羅斯的情況是,這是他們土生土長的風景和土生土長的風景畫家,天然的一對兒。西歐的風景親人而軟和,看俄人風景畫,卻有欲哭無淚、乾嚎、滿地打滾、癱軟的強烈體感,因為被作者轉嫁了他本人在風景中受到的折磨。俄人畫家是被他們自己的風景調教出來的。

行李:就像西伯利亞的荒原和寒冬,就像俄羅斯最重要的文學作品,俄羅斯的風景畫,底色也是蒼涼的。

楊雲蘇:是的,我經常需要看一些調子憂傷的風景畫來排遣憂傷,像是找一個更廣漠的空間,把憂傷從狹窄的臟腑中開釋出來,回它遠方的老家,去歸附歷史或者虛構,去千里尋親,去認祖歸宗。我最喜歡的畫家,19世紀俄人薩夫拉索夫,他用凄厲浩淼救治我、護理我、飼養著我。

還有庫茵芝,他有張畫自己家鄉的畫,《烏克蘭的傍晚》。用空氣感帶人入情境,人首先有反應的不是眼睛,而是體表髮膚,但並不刺激:彷彿從溫泉里起身時偏趕上一脈微風,或者發燒到快好時,最後一次出汗,健康清輕的薄汗。刺激在體內:暮靄冷暖難辨,襲入胸口,咽喉,顱腔,得在洇出眼睛前費勁地壓下去。他的遠景不圖表現景物容量,所以角度平視居多,遼闊的空間是用來盛放大氣,質狀複雜的大氣。江面升騰的是霧是霾?半空懸停的是霰糝是塵埃?風裡含著變幻莫測的炎涼,寂靜雖然恢宏,可脆弱得像薄薄一層窗戶紙。

而列維坦,構圖簡單,似合一個靜字;但天和水的造型呈現強勁動態。雲不成形,被疾風反覆刺透,留下千萬道鋒利的傷痕。葦梢漂搖顯示江水已暴漲為洪潮,銀藍色梭狀筆觸刻畫了前進速度,江水的人格異化了,低嘯出狂妄傾吞的慾望。

薩夫拉索夫的作品,凄厲浩淼。關於薩夫拉索夫,在楊雲蘇的微博「故園風雨前」里,她寫過太多精彩的畫論啦。

行李:你也看很多日本的繪畫作品,好像那是西歐、俄羅斯外,另一個對你影響很深的派系。

楊雲蘇:日本的風景畫,與其說我是看畫在先,不如說是閱讀在先。有三個人對我影響特別大,一個是作家川端康成,一個是作家谷崎潤一郎,還有一個是畫家東山魁夷。在看東山魁夷的畫之前,我是先看了他的散文集,川端康成寫的序,陳德文翻譯,好極了,任何時候想起來都覺得熱淚盈眶。

但日本美術里的風景,對我影響最大的反而不是東山魁夷,東山魁夷的格局太大,我吃不消,他在那本《與風景的對話》里寫到為什麼要畫風景畫,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一個風景畫家,是怎麼決定自己要做一個風景畫家,而不是其他門類的?他講到二戰後在日本發生的轟炸,寫他在熊本焦土上狂奔,面對廢墟時的巨大恐懼和惶惶然。他畫日本的風景畫,是他內心需求,要把他看到的,他想像到的,全都畫出來。我內心沒有那麼大的格局,也沒有經歷過特別大的人生打擊和衝撞,反而喜歡後面很多動漫里的繪畫,如高田勛、男鹿和雄,那些格局精微,看了以後內心覺得很安穩。

日本比我們受西洋影響大,他們接受西洋的精髓也比我們要聰明,那時日本所有的畫家,都有兩條路要選,一條是走西方的路,一切都要延用西方的標準,那就是從零開始;還有一條就是堅持日本的道路。

以上作品分別是東山魁夷、川瀨巴水和男鹿和雄(後三張)所作,此情此景,真是欲罷不能。

行李:這些年在中國盛行的,還是他們堅持走日本道路的這一撥,像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幾乎成為日本精神的指代。

楊雲蘇:他也影響我很深,他後來的散文有股冷洌的苦香,像新炮製的藥草。讀出來更覺清咽利喉。比如說到中國唐紙:一看到唐紙的肌紋,總覺溫情親密,安適寧靜。與西洋紙表面反光不同,唐紙表層嬌柔得似瑞雪初降,軟酥酥地在吸取陽光,手感溫軟,摺疊無聲。

而在寒夜懾伏萬籟時,也會忽然想起川端在《雪國》里描寫駒子給島村彈奏三弦的幾句話,說駒子長年把寂靜峽谷當作聽眾,孤獨驅散了哀傷,她的琴聲具有激越的力量。島村聽著,微微震動,承認:沒有劇場牆壁,沒有人群,沒有都市塵囂,琴聲就會透過冬日清朗的晴空,響徹遠方積雪的群山……這些句子有晶簇的瑩潤和鋒銳。

行李:我也是風景的貪戀者,看電影,會追著描寫風景的鏡頭和台詞,看小說,會大段摘抄描寫風景的段落。《雪國》里,最喜歡的不是那些情節,是裡邊的風物,「在薄暮中,橋那邊的山巒已經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在這北國,每到落葉飄零、寒風蕭瑟的時節,天空老是冷颼颼,陰沉沉的。那就是快要下雪了。遠近的高山都變成一片茫茫的白色,這叫做「雲霧環岳」。另外,近海處可以聽見海在呼嘯,深山中可以聽到山在嗚咽,這自然的交響猶如遠近傳來的悶雷,這叫做「海吼山鳴」。看到雲霧環岳,聽見海吼山鳴,就知道快要下雪了……」

楊雲蘇:我是日本風景的崇拜者,大部分講日本生活的電影我都非常喜歡,黑澤明雖然也喜歡,但更喜歡山田洋次、森田芳光、是枝裕和這些後來的導演。我對他們空鏡頭裡的日本簡直是瘋狂的熱愛,自然風景和一些人為的風景,比如園林,全都很喜歡。反倒是小津安二郎,因為他早先的片子是黑白的,我感到很難受,因為園林完全用黑白片表現是不行的,他後來拍的彩色片子就舒服多了。

以前看一個文學批評家寫道,描寫風景的大段文字經常為讀者不喜歡,因為他們想早一點進入情節。當時我還小,看到後大吃一驚,怎麼會不喜歡看?那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小時候看過大量的英國文學、日本文學和法國文學,裡邊的風景描寫對我影響特別大,大仲馬在《三個火槍手》里說:「塞納河一定非常熱愛自己的祖國,要不它為什麼在法蘭西的土地上蜿蜒多次,最後才遲遲的、依依不捨的流入大海呢?」大仲馬寫這句話的時候,他肯定眼含熱淚,因為他愛那片土地和人。

我對風景,可以用「慾壑難填」來形容,但我又是一個懶人,不喜歡一天到晚到處走,特別辛苦,所以我看到的風景很有限,大部分是在書里或者電影上看到的。

行李:說了那些遙遠國度的風景畫對你的影響,中國的風景畫呢?

楊雲蘇:對我影響最深的,肯定是中國畫。中國的風景畫從題材上,大致可分為山水和花鳥。是的,花鳥也被我視作風景,它是風景的局部特寫,但一葉知秋。即便山水,也常只畫局部,雕琢孤植、單株花木,似乎東方人得趣更多。古東方人對一枝、幾莖、半棵的情感,說喜歡不解恨,應為傾心愛慕。在有限視野里收穫的快慰是整座森林的量級,因為適配的是古東方式的心重、專註、獃氣,小宇宙直達大宇宙。伶仃相顧,賞花人是懷著痴情者寧可被一葉障目的甘願,和書生們妄圖一葉知秋的天真。

明人呂紀《秋渚水禽圖》,明周臣《閑看兒童捉柳圖》、元黃公望作品,雖然愛歐洲的印象派、古典派,愛俄羅斯,崇拜日本的風景,但最大的影響,還是來自中國的風景畫。這些代表,不過是掛一漏萬。

3.

行李:你喜歡「逸為野生」,那我們也來聊一點「逸為野生」的話題吧。我自己受天氣影響很大,感覺整個心情、情感,完全受天氣指控。看你書時,發現竟然你也是。

楊雲蘇:有朋友指出,我的情緒受當日天氣影響大,靠天吃飯似的。是的,人際給予的快樂和寧靜,遠低於常見的自然現象,比如光風霽月雨露雷霆。我彷彿一鍵回到原始人,與天空的關係是決定性的。除非沒窗戶,不然心情擺脫不了天氣。就算家務活兒蟒蛇一樣纏身,心思也在最中性靜止恆溫的狀態,但只要經過窗戶那麼一下下,立刻就被天氣染上顏色。今天是透亮的淺灰色。昨天是淺橙色。前天是藍黃相間。大前天是黃綠色……

行李:我們也是兩年前回到成都,這兩年慢慢觀察這裡的氣候,最喜歡夏天傍晚時的雷暴雨,後來看你寫過很多成都的夜雨,還將夜雨和梔子花並列為成都之最。

楊雲蘇:我有過一次嚴重的淋夜雨。高二的時候補習數學,下學時,剛出門就下大雨,那會兒已經夜裡十點,我從很遠的地方回家,一路上淋著大雨,也不知道躲,頭上還頂著雷,跟個傻子似的,但是痛快,唯一的不方便是我已經戴眼鏡,雨水淋到眼鏡上沒法看路,就跟下大雨開車時沒有雨刮器一樣。

實在沒辦法了,才在路邊找一個地方躲雨。那是90年代的成都,人口不像現在這麼稠密,又是夜晚,還下著大雨,誰出來啊?我就靠著自行車站在人家店鋪的房檐底下等雨停,這時來了一個英俊的小夥子,也在那兒躲雨,我們都很滑稽,看對方都很可笑。男孩子還好,長什麼樣還是什麼樣,而我完全是狼狽不堪。

我們倆在大雨和雷聲里聊起天來,兩個人的嗓門都特別大,我不記得他問了我什麼,只記得他馬上要參軍入伍,而且部隊在西藏林芝。這是我能夠記住的唯一信息,就在這個雨夜,對我這一生都有影響。

我為什麼那麼喜歡夜雨,我覺得這是一次重要的原因,因為身體接觸了雨,雨打在身上,一開始很冰涼,但畢竟是夏天,身體里的熱量是充足的,很快就感到體熱,對大雨有切膚的感受。

行李:好像女生都很喜歡下雨,你去看電影里,文學作品裡,很多情緒的產生,很多故事的推進,全都在雨里。

楊雲蘇:女生喜歡雨,是不是跟我們喜歡戲劇性的場景有關?因為女性非常需要證實自己的存在,生理上需要更顯性的被愛。雨這種戲劇性的場景,能夠放大我們內心的一些東西。儘管在雨里很忘我,但這個「忘我」也是「我」的一種狀態,會使我們強烈的感覺到自身的存在。

行李:你寫過一段關於「小雨」的文字,我覺得準確表達了我對雨的情感需求。

楊雲蘇:下小雨的夜晚常常使我感覺到一個更明顯更清晰的自我。不下雨就沒太感覺出來,因為空氣里沒有隔絕。一戶一戶的人家由乾燥透明的空氣連接著,乾燥透明的空氣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你的燈光穿透我的紗簾,我的聲波也滲過你的牆壁。木頭啦玻璃啦水泥啦,一切物理阻礙不過就是介質,其鍵合鬆鬆垮垮。人和人不是靠得近,人和人幾乎粘連著重疊著。我的自我因此是缺斤少兩的,不穩定的。雨太大也不行。我們這兒是老宿舍區,家家都安裝了雨篷,雨一大,整個小區就鑼鼓喧天。這種搖撼震惕我也時常需要,但持續久了就覺出催命的節奏,有點兒失控的體感了。

下小雨的夜晚最使我感覺到明顯清晰的自我。修辭上有「雨幕」這個說法,真是合情理,「幕」字里包藏著一顆積極向上的世俗心。小雨持續久了,雨滴連上了,水霧瀰漫了,質感就發生了變化,從水變成織物,變成幕,變成了真正的木頭,玻璃,水泥,真正承擔了木頭玻璃水泥的責任,真正發揮了木頭玻璃水泥的功能。它對人和人的粘連重疊進行溫柔地剝離,把你的還給你我的還給我,它讓我們不再共用肌體,它讓我們有各自的內臟和皮膚。它也建造壁壘,用輕型、軟性的材料,既保護我們獨立結實的自我,也阻止我們的自我因為膨脹,或者渙散而發生泄漏。

行李:大雨,小雨,雷暴雨,綿綿小雨,不僅聲音不同,情緒也不一樣。

楊雲蘇:所以雨聲不便籠統稱為「雨聲」,要看它落在何處。落在絨毿毿的桐葉雀翎上、人家忘收的被單上,蓊蓊鬱郁像一曲霓裳羽衣。落在附近工地的苫布、廢汽油桶和車棚上,那叮咣五四,是動地而來的漁陽鼙鼓。另外從前雨聲綿,無非落在植物、瓦礫、泥土上;現在雨聲厲,因為建材硬,金屬又多,每有玉碎的心驚肉跳。

行李:你常寫到成都的牛毛雨,也是成都多陰天的常見徵兆,而且你說很喜歡陰天,這估計是很多北方人和高原上的人很難體會的。我在長江邊的一條支流里長大,也是晴天少,大概因為常在陰雨天里看書看電影,會覺得太過明亮的天氣,文學性就不夠。

楊雲蘇:哈哈是的,我喜歡陰天,清凈的陰天。陽光當然好,雨也好,但讓我定個比例的話,一周里最好是四陰、一晴、二雨。陽光是積極的,是懶惰的天敵。我喜歡陰天,因為消極。消極是高級的態度情緒,因為自我。全家全國乃至全人類再團結奮進,個體總還是要意識到一個自我,要自覺地從某個集體中溜走,從某個陣地叛離,在前進中悄悄倒個退。我需要、珍惜消極。儘管不太能明確地叫喊出我在抵抗些什麼,但我就是知道,那些我在偏僻的小路、寂靜的角落、錯誤的方向、落後的進程上,還有陰天里,找到的積極,全都來自消極。

行李:看來陰天和小雨一樣,都是讓你感覺到明顯清晰的自我。可是在風景畫里,你好像對下雪天最為鍾情。

楊雲蘇:我對畫上雪景,無論中西一律喜歡,因為畫上的陰鬱凄愴,我看都是反襯畫外的溫暖幸運,是做局。畫上雪景能令人安寧寂寥,這大概是從官能的經驗而來。記憶里大雪天往往肅靜,市聲黯弱,這應不是錯覺?影響聲波傳播的參量包括障礙物和濕度吧?積雪吸音,同時空氣潮寒滯重,威壓之下所有的震動都遲鈍了。

明人謝時臣,江雪晚歸。水天俱為留白,江流迂迴托出成組人物場景及細節。還有一妙趣,江雪裡白梅絲毫沒有湮沒反脫穎而出。但雪景小品以為日本人最得奧趣。當然西洋畫也有不得了的本事,但日本美術因為受中國唐、宋、元、清影響,與我們多一分戚戚。但他們似乎在黃昏的雪中走得更執拗更幽深更寂靜更淡泊。

俄國人畫他們自己的雪,薩伏拉索夫最好,因為能聽見茫茫曠野里有他的大嘶大吼,孤苦絕望的;或者冰河裡流淌著他的嗚咽,恐懼哀怨的;或者霧凇轟然聳動、使無數雪粒彼此撞擊,像他一迭連聲混濁的喟嘆,懊惱無力的;或者風急速穿過石縫,像他看見歸來的白嘴鴉,猛地打了一個尖銳悠長的呼哨,欣喜若狂的。他的冬雪恢弘寂靜,令人震顫。《這裡的黎明靜悄悄》里有個林場姑娘,愛上來借宿的大學生,半夜跑去找他,倚在他門口,算是一個提議,一個提供,就等他一句話。他躺在小床上,月光雪光透進屋裡照在他臉上,他謝絕了。「寂寞了?寂寞也不要做傻事。」他說。之後某天,姑娘卻收到了他從莫斯科寄來的明信片。薩夫拉索夫的這幅初春,彷彿就是畫她收到信的這一天……

放開你的感官和想像,你從從這些「經雨」的植物、場景里,判斷它們的聲音是霓裳羽衣還是漁陽鼙鼓嗎?但它們總歸是落在在植物、瓦礫、泥土上,到底是纏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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