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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匯群:說「鳳冠」 (二)| 【文化一瞥】

原標題:李匯群:說「鳳冠」 (二)| 【文化一瞥】


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統一的國家,除漢族外,各少數民族也都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服飾文化。就鳳冠而論,由滿族立國的清朝有朝冠,再往前追溯數百年,由蒙古族立國的元朝,貴婦們也有自己獨特的冠飾,那就是顧姑冠。「顧姑」是蒙古語,也寫作「姑姑」、「故故」、「固姑」、 「罟罟」、「古庫勒」等。「顧姑冠」是何形狀呢?據相關記載:南宋後期,趙珙出使蒙古,將所見所聞編成《蒙韃備錄》,其中收錄有對「顧姑冠」的解釋:「凡諸酋之妻,則有顧姑冠,用鐵絲結成,形如竹夫人,長三尺許,用紅青錦繡,或珠金飾之。其上又有杖一枝,用紅青絨飾之。」數十年之後,南宋彭大雅也出使蒙古,寫成了《黑韃事略》一書,其中也提到了「顧姑冠」:「故姑之制,用畫木為骨,包以紅絹金帛,頂之上用四五尺長柳枝或鐵打成枝,包以青氈,其向上人則用我朝翠花或五彩帛飾之,令其飛動,以下人則用野雞毛。」據此看來,顧姑冠是用鐵絲編成或者用木條做成圓柱體,裹以紅絹金帛,綴上珠玉花翠。在圓柱體之上,還要插上長長的樹枝或鐵枝,有錢人家在長枝條間加以翠花、彩帛修飾,窮人家貧則代以色彩斑麗的野雞毛,也頗能奪人眼目。



戴顧姑冠、穿交領金織錦袍的元世祖後像


趙、彭二人出使蒙古時,這來自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還未征服當時最為富庶的江南地區,或許是囿於財力,顧姑冠從取材到製作都比較簡單,還帶有幾分游牧民族的淳樸粗獷的風貌。待到大元統一海宇,四方珍寶源源不斷送往大都,元蒙貴族的生活也變得驕奢異常,即便一頂小小的顧姑冠,也在取材和製作上發生了較大的變化。熊夢祥撰於元末的《析津志》中,曾詳細論述到顧姑冠:

罟罟,以大紅羅幔之。胎以竹,涼胎者輕。上等大,次中,次小。用大珠穿結龍鳳樓台之屬,飾於其前後。復以珠綴長條,禒飾方弦,掩絡其縫。又以小小花朵插帶,又以金累事件裝嵌,極貴。寶石塔形,在其上。頂有金十字,用安翎筒以帶雞冠尾。出五台山,今真定人家養此雞,以取其尾,甚貴。罟罟後,上插朵朵翎兒,染以五色,如飛扇樣。先帶上紫羅,脫木華以大珠穿成九珠方勝,或疊勝葵花之類,妝飾於上。與耳相聯處安一小紐,以大珠環蓋之,以掩其耳在內。自耳至頤下,光彩眩人。環多是大塔形葫蘆環。或是天生葫蘆,或四珠,或天生茄兒,或一珠。又有速霞真,以等西蕃納失今為之。夏則單紅梅花羅,冬以銀鼠表納失,今取其暖而貴重。然後以大長帛御羅手帕重繫於額,像之以紅羅束髮,莪莪然者名罟罟。以金色羅攏髻,上綴大珠者,名脫木華。以紅羅抹額中現花紋者,名速霞真也。


從這段敘述來看,元蒙貴族女性頂戴顧姑冠,奢華絢麗,甚至連原本是窮人家用來點綴冠頂的野雞毛,也形成了「品牌供應」的市場效應——由河北真定地區的民眾餵養雞禽,取其羽毛做成翎羽,並美其名曰「朵朵翎」。



作為一種服飾符號,罟罟冠有著特殊的含義,西方傳教士約翰·普蘭諾·加賓尼曾出使蒙古,並撰寫了《出使蒙古記》一書,記述東方見聞。在這本書中,他解釋了罟罟冠所蘊含的特殊意義:


出使蒙古記


在她們的頭上,有一個以樹枝或樹皮製成的圓的頭飾。……不戴這種頭飾時,她們從不走到男人們面前去,因此,根據這種頭飾就可以把她們同其他婦女區別開來。要把沒有結過婚的婦女和年輕姑娘同男人區別開來是很困難的,因為在每一方面,她們穿的衣服都是同男人一樣的。


這樣看來,根據蒙古族的習俗,只有結婚了的女性才能戴上罟罟冠,沒有結婚的少女,是不能佩戴的。從這個角度來理解,罟罟冠代表了獨特的蒙古民族文化,因此,漢族文人對罟罟冠的喜惡,事實上表達了他們對元蒙政權的接受或排斥。


宋末元初的戰爭,從本質上來說,是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碰撞和互動。蒙古族來自草原,精於騎射,因此在戰爭中一直處於上風。公元1276年,南宋都城杭州被蒙古攻破,原南宋治下的江南地區,很快被納入北方政權的版圖,生活在江南地區的文人,面臨江山易主、政權更迭的時代巨變,內心深處除充滿惶恐不安外,對少數民族的統治,也有著一定的抵觸,這從他們當時對罟罟冠的態度中即能窺見一斑。


元初詩人聶碧窗《詠北婦》云:「雙柳垂鬟別樣梳,醉從馬上倩人扶。江南有眼何曾見,爭卷珠簾看固姑。」大意是說蒙古女子頭頂高冠,裝束奇特,喝酒豪放,醉倒後還當街騎馬,引來漢人圍觀。漢族文化的傳統是含蓄蘊藉,委婉曲折,很少直言好惡。這首詩雖然不曾公然譏誚蒙古女性,但暗諷之意,卻顯而易見。究其原因,兩宋以儒教立國,理學盛行,由此,整個社會形成了一套嚴密苛刻的性別倫理體系,概括起來就是男外女內、男尊女卑。儒家社會要求女性嚴守男女之防,行動上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氣質上則需要表現為端莊含蓄,矜持內斂。見慣了漢族女性的謹慎端凝,猛然看到北方女子的豪爽奔放,詩人心中揶揄,但礙於當時的政治局勢,諷刺的話不敢直接說出,只好以這種皮裡陽秋的方式暗嘲,言下之意,對蒙古女性未受儒教熏染頗為輕視。此時,以詩人為代表的江南文人的內心深處,仍然被儒家傳統的「華夷之辨」牢牢把持著,因此對蒙古族女性的別樣服飾,感到難以接受。


基於此種心理,當時的漢族文人,對罟罟冠,普遍表現出排斥和抵觸的態度。如著名的南宋遺民鄭所南,曾在其所著《心史》中提到罟罟冠,雲「受虜爵人,甲可撻乙,乙可撻丙,以次相治,至為偽丞相亦然;撻畢,仍坐同治事,例不為辱。受虜爵之婦,戴固顧冠,圓高二尺余,竹篾為骨,銷金紅羅飾於外」,他表達直白,在禮教文化深深浸潤的社會語境中,這寥寥數語已經足明其心跡。他堅持「華夷之辨」,以「虜」稱呼元蒙統治者,仍然視亡宋為正統,對蒙古族的制度、服飾等,都流露出不屑。「衣冠」,向來被視為漢文化的表徵,改服易冠,也因此被視為對漢文化的背棄,鄭所南在《心史》中曾論到南宋朝廷的高官黃萬石,在元兵尚未到達之時,就迫不及待地改換蒙古服飾,表示歸順之意,鄭思肖非常鄙夷其人,對他痛加貶斥。可以推想,元軍南下之際,南宋士大夫中,叛變投降者亦為不少,他們接受了元蒙政權的爵位和俸祿,必須改換異族服裝,而家中的妻妾,也自然要戴上罟罟冠,以示順從。從這個角度來解讀,在以鄭思肖為代表的漢族文人看來,罟罟冠成了折節事敵的代名詞,他們自然會對之表示出強烈的排斥和不滿。


清代蒙古族嵌珊瑚累絲鎏金顧姑冠


然而,歷史的車輪總是往前的,它不會因為遺老遺少們的愛憎而停止前進。發生在中世紀的這場宋元之戰、南北之爭,與之相隨的是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和交融。經過數十年的經營,蒙古貴族已經在中原乃至江南地區都建立了穩固的政權,蒙、漢、回、藏等多民族的融合已是大勢所趨,所以漢族文人也漸漸能以欣賞的眼光來看待兄弟民族的服飾文化。元代中後期,文人對罟罟冠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一個明證就是,詩人楊允孚在《灤京雜詠》中寫道:「香車七寶固姑袍,旋摘修翎付女曹」,旁邊有他自注的小字一行:「凡車中戴固姑,其上羽毛又尺許,拔付女侍,手持對坐,雖后妃馭象亦然。」楊允孚生活的年代,大致是元代中期,在詩中,他以欣賞的態度,寫到了罟罟冠之美:罟罟冠身原本就長,再加上翎羽,其高度可想而知,頂著這般的高冠,未免行動不便,於是,女性在進入屋宇或者車船中時,往往要把翎羽拔下來,交給貼身侍女。而這拔羽的動作,自詩人眼中,充滿美感。


漢族文人對罟罟冠的態度,從排斥變為欣賞,這反映了罟罟冠在蒙、漢等各族女性之間的傳播,也見證了從元初到元代中後期的民族融合。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各民族紛爭與融合的歷史。宋元戰爭,從諸多方面都帶給以漢蒙等各民族巨大的衝擊和震撼,而政權鞏固之後,多族雜處,各方在文化傳統、風俗習慣等方面互相融合。在漢文化的影響之下,蒙古族的傳統習俗觀念也慢慢鬆動、變化,轉而與漢族趨同。元代陶宗儀所著《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二中記載了一則軼事:


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與夫人不睦,已數年矣。翰林學士承旨阿目茄八剌死,大夫遣司馬明裡往唁之。及歸,問其所以,明裡云:「承旨帶罟罟娘子十有五人,皆務爭奪家財,全無哀戚之情。惟正室坐守靈幃,哭泣不已。」大夫默然。是夜,遂與夫人同寢,歡愛如初。若司馬者,可謂善於寓諫者矣。(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二》)


故事很簡單,御史與夫人的關係不太好,有同僚過世,御史派下屬司馬明裡前去弔唁,司馬先生很快回來了,向御史彙報情況說,那位老兄生前納了十五位戴罟罟的小娘子,而今她們都在爭搶他的財產,半點悲痛的表情都沒看見。只有他的正室夫人痛苦不已,在堂前守靈。御史聽完之後,默然無語。顯然,同僚的遭遇深深觸動了他。終於,夫妻冰釋前嫌,重歸於好。這個故事傳遞出來的信號是:妻妾之間的嫡庶之分非常重要,士大夫不可以寵妾廢妻,妻子才是丈夫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和妾室相比,妻子對丈夫更真心。說到底,這一套又是禮教的老調重彈,可這次故事的主人公換成了元蒙貴族,使得這個故事具備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蒙、漢兩族婚姻制度向來不同。漢族推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小妾們可以多娶,可嫡妻只有一位,並且,嫡庶之間壁壘森嚴,即使貴為天子,也不可以輕易挑戰禮法;蒙古族推行的是一夫多妻制,男人可以擁有眾多妻子,有正妻、次妻之分,正妻和次妻之間差別不大,位置可以相互變動,除此之外,還可以納妾,地位則低於妻。據《新元史·后妃傳》記述,「蒙古因突厥回鶻舊俗,汗之妻曰可敦,貴妾亦曰可敦,以中國文字譯之,皆稱皇后,其庶妾則稱妃子。終元之世,後宮位號,只皇后、妃子二等」。蒙人的一夫多妻制,進入中原後,受漢文化影響,漸漸發生了變化,正妻的地位日漸重要,次妻的位置反而慢慢下降,最後降到與小妾同列。婚姻制度雖然發生了變化,可男人喜新厭舊,寵愛新人的心理依然如故,這應該是不爭的社會現實,故而反映在文字記載中,才會出現也先帖木兒夫人這類悲劇。



摘自《湮沒的時尚:雲想衣裳》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2月

部分圖片來源於網路



作者介紹



李匯群


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中國傳媒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北京曹雪芹學會《品紅》課程主講嘉賓。著有《湮沒的時尚:雲想衣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閨閣與畫舫: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的江南文人和女性研究》(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年)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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