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鋼鐵生活/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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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鋼鐵生活
在三十年的工作生涯中，換過幾次工作，橫跨大半個中國。記憶最深的是在宣鋼那兩年，二十九、三十歲的好年華，與一群朝氣蓬勃、積極向上的鋼鐵工人們在一起的生活。
我1993年3月調到「河北宣化鋼鐵公司鍊鋼廠」，因為剛生完寶寶，6月底到「動力車間」上班。「動力車間」主要負責天車和泵房工作。車間主任姓劉，大連人，高高的個子，近四十歲的年紀，由於常年風吹日晒，煙熏火燎，雖然臉上看不出皮膚的本色，但能看出，年輕時長的不賴。車間辦公室有位張姐是水泵工，能寫善畫，被剛退休的工會主席選上來幫忙。張姐騎著時興的好多功能用不上的山地自行車，像宣化城裡大多數女子一樣，描眉畫眼。張姐很愛講話，不停地給我介紹廠里、車間里的情況。
上班沒幾天，劉主任悄悄把我叫到一邊，遞過兩瓶空氣清新劑，告訴我不要叫張姐知道。得到主任的厚愛，有點慶幸和竊喜，在張姐面前好像做了虧心事一樣，不自然。
剛上班那兩天，穿著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發現大家眼神有些異樣，後來才知道，廠里有規定，上班不允許穿裙子。領了一堆工作服，穿在身上挺精神。 鍊鋼廠灰塵很大，除了幹活的哐當聲，小火車的轟鳴聲，就是煙筒呼呼的冒黃煙了，工友們說有時煙筒冒出來的是「紅雨」，落在身上就是黃點，洗不掉，嚇的我再也不敢穿好衣服上班了。廠里女工不多，平時大家都穿著藍色的工作服，難見春色。在浴室洗澡時，脫掉衣服，幾乎人人胸前佩戴著金項鏈，也有耳朵上戴耳釘或掛墜的。一線男工友更臟，衣服上滿是灰塵，臉上常常還要抹上幾把，洗澡更衣後不少都是帥小伙，皮衣皮褲一穿，騎上摩托車，一溜煙地揚長而去。
鍊鋼廠是男人的世界，工人中的骨幹力量大都是轉業兵出身，一般都是黨員。女工極少，如有美女出現，那真是鶴立雞群。有一高個美女，上班騎著紅色小摩托車，身姿挺拔，走路一扭一扭很是風騷，凡是她經過的地方，人人都行「注目禮」，我也不例外。僅有的女人，也成為了被取笑的對象，點名道姓某女工習慣性流產，不得不請假卧床休息，有天突然打個噴嚏，結果是流產了。
上班沒幾天，車間要分家，將天車及維修部分剝離出來，成立「運轉車間」。大家都說新的「運轉車間」會比老「動力車間」獎金高，「動力車間」只剩女工守泵房了。有天，劉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當著新上任的馬主任面徵求我意見，原來分家時，把我的名字漏掉了，我成了唯一一個可以自主選擇車間的人。我表達了想去新車間的願望，理由是新車間需要人，有更大的發展空間。其實講此話時，很內疚，辜負了劉主任，所謂東北老鄉對我的厚望。事實證明，廠子里只有鍊鋼工、天車工，獎金補貼最高，車間二線工作人員都差不多。
馬主任以前在生產科當科長，跟劉主任一樣，都是老中專畢業，他個子不高，精瘦，講話很厲害，若不喜歡你，會把你貶得體無完膚，大家都怕他。工人們嗓門大，來車間上樓時推推搡搡，人沒到，聲音先到，有時馬主任會站在辦公室門口開罵，立馬老實，以後來車間辦事誰都不敢大聲喧嘩了。
馬主任很賞識我，安排了不少工作。除了車間的統計員外，還任工會女工部委員。新車間有許多事要做，我為大家統一更換了工作證，組織青工崗位培訓，協助工會主席組織活動等。每天忙忙碌碌充滿幹勁，年底被評為「優秀女工」。
我們「運轉車間」的工人，就是在廠房內，一人多高的軌道上開天車 ，男天車工吊鋼水，女天車工負責碼鋼坯。那年臨近春節，一輛天車正在澆鑄鋼水，另一天車碰撞了它，結果上千度的鋼水將下面正在幹活的工人從頭澆到腳。小夥子結婚不久，大家都覺惋惜，廠領導紛紛出動到家中安撫。我想天車軌道上應該有隔斷，那樣就不會有這種事故發生。
我們車間有四個辦事員。工薪員麗文，20多歲，個頭跟我差不多，健康的膚色，濃眉大眼，眼睫毛很長，講話時兩隻眼睛撲閃著，一笑露出又白又齊的牙齒，說話細聲細氣，慢條斯理。父親是退休副廠長，廠里能坐在辦公室的女工，尤其是工薪員，都有不錯的家庭背景。安全員劉師傅，四十多歲，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工人們背地裡都罵他，劉師傅跟我到沒啥，沒事時來辦公室坐坐，天南地北講一講。他年輕時想去唐山讀書，沒去成，結果廠子里派出去學習的人，唐山大地震後一個都沒有回來，不禁感嘆人生的福禍無常。
車間辦公室除了定編的人外，後期又上來兩個，她們是維修工，都有不錯的人脈，說是幫忙 ，其實我和麗文工作都不飽滿。新來的忠珺，個子不高，眼睛不大，笑起來眯眯的，很像歌星林憶蓮，有幾分嫵媚。小閆跟我一樣孩子媽，中等個子，長的白裡透紅，是個美人，就是有時講話不長腦子。有次趁領導們不在，四個女人湊在一起，我講起了我的新發現，宣化風沙大，這的人毛髮重，尤其是眉眼，於是從達爾文的進化理論講到了遺傳學，正在滔滔不絕時，小閆來了句：「毛髮重的人性慾強」。話音剛落，新上任的姚主任來到了門前，他是天車工出身，長的人高馬大，眉眼很重，濃密的體毛布滿全身，姚主任打開他的房門後，回頭瞪了我們一眼，嚇得我們捂著嘴偷笑，悄悄地散去。
忠珺和我一個辦公室，時間長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他們夫婦都來自龐家堡鐵礦，技校畢業。她喜歡寫點新聞報道、小感悟等豆腐塊文章，老公愛攝影，兩口子經常有作品在《宣鋼報》上發表。為了慶祝95年元旦，廠里舉行文藝匯演，我們車間出兩個節目，一個是男女生小合唱，一個是忠珺寫的小品《生日》。《生日》講的是廠里上新項目，車間主任幾天沒回家，今天剛好過四十歲生日，妻子和孩子設計謊稱孩子發高燒，騙主任回家的故事。
劉師傅扮演主任，他文化大革命時吹拉彈唱，平時能「白呼」，臨場發揮 都能忽悠一陣。小馬扮演孩子，幾句台詞，大部分時間扒在桌子上寫作業，因此小品成敗關鍵就看我了。我那一個星期除了睡覺，腦子裡琢磨的都是母親這個人物。穿上毛衣，繫上圍裙，趿拉著拖鞋，手裡拿著毛線活，還添加了許多細節，跟孩子在家有一搭無一搭對話，加了「酸菜燉粉條」，聽見丈夫敲門聲，轉身照了下鏡子，攏攏頭髮，嘴裡哼著當時最流行的電視劇《過把癮》中的插曲《糊塗的愛》，邊哼唱邊趿拉著拖鞋跑去開門，嘴裡喊著「來啦！來啦！」，「來啦！」處理成變聲，一聲比一聲高。打開房門看見幾天沒回家的丈夫，氣不打一處來，立即收住笑容，陰沉了臉。當被丈夫數落成不理解人，影響工作時，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我邊表演邊悄悄用手解身後的圍裙，高潮時站起身來扯掉圍裙摔在了桌子上。
我們的小品反響很好，反映了鋼鐵行業面臨瓶頸的實際，只有苦幹，只有上新項目，才能殺出一條血路，這其中離不開家屬的理解和支持。小品被評為一等獎。廠里文藝匯演的新聞報道上了《張家口日報》、《宣鋼報》，並且專門提到了我們的小品。「三八節」開會前，特意邀請我們在會議室給大家再次表演。
我在宣鋼論資排輩分到一間房，工友們幫忙參謀的，上班不算遠，毗鄰最繁華的商業步行街，說是遲早要拆遷，沒有細想就拿了鑰匙。當我找到那間房時，吃驚不小，小土房不大，古老破舊，看不出是哪個年代的作品。臨街小窗，室內昏暗，整個房間沒有隔斷，地中間有個爐子，讓我想到的是，捅爐子會滿屋灰塵。那時公司住房異常緊張，不少年輕工友都是租房。我沒有去住，而是跟公婆住在一起。婆婆是個樂觀開朗，善解人意又快人快語的人，我們在一起總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很會做飯，家裡的飯菜常常是擺滿桌。婆婆在廚房做飯，我跑過去詢問：「用我幫忙不？」婆婆會說：「不用了，快去教孩子吧。」我買了不少嬰幼兒教育方面的書籍，深諳早期教育的重要性。女兒剛學會坐立，就像當年父親抱著我一樣，抱在懷中給她講書。我買了方形積木，六面用白膠布粘好，寫上漢字，邊擺積木邊哄女兒看上面的漢字，那是女兒最喜歡的動物的名字。女兒一歲多認識上百個漢字，三歲時捧起幼兒讀物朗朗上口了。
我在鍊鋼廠參加了國家人事部組織的，第一屆經濟師任職資格考試，考試用書是《經濟學》和《工業企業管理》，兩本書近七百多頁，半年時間準備。總公司聘請了「張家口教育學院」的老師授課，每人交60元學費，考試成績合格，由廠子報銷。聽了兩次課，老師講的很快，接受起來困難，增加了焦慮，於是決定放棄聽講。我利用一切時間學習。工友們見我看書，都問怎麼樣？我一概回答：「沒問題，我能考上」。從他們那變化的表情上，一定是覺得我這個東北人，太、太不可理喻了。其實，我大概翻過書，心裡有底，最主要是話已出口，不給自己留後路了。
從此，我完成工作後就是看書。廠里灰塵大，早晨上班用手一摸桌子，手都是黑的。工友們每天下班時都去浴室洗澡，更衣後乾乾淨淨回家。我算過，每次洗澡至少要四十分鐘時間，捨不得，每星期要求自己只洗兩次澡。臨考前，還要晚回家，此時車間大樓空無一人，夜幕降臨，窗前燈火通明，一爐爐鋼水在澆鑄，傾斜而下的鋼水像璀璨的瀑布，鋼花飛濺又像節日中綻放的禮花，運鋼材的小火車一趟又一趟，看著這火熱的勞動場面，繁忙的景象，很受鼓舞，似乎自己也融入了其中。
不知不覺春天來了。宣化氣候乾燥，風沙大，春風經常颳得昏天黑地，眯人眼，不管怎樣，我還是喜歡這暖風。春天來了，考試日期近了。由於長期緊張焦慮，身上長起了小水泡，越來越多，甚至長到了臉上，我隨鴻翔來到醫院，醫生開了消炎藥，護士用鑷子逐個把水泡夾破，塗上碘酒，每夾破一個水泡都是鑽心地痛。
就這樣，我參加了考試。兩個月後，聽見走廊上「動力車間」副主任，在那嚷嚷：「鍊鋼廠被剃了光頭，全軍覆沒」（四十多人報考，算我在內三個中級，其他人為初級）。田副主任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小路，你不是說你能考過嗎？」我啞口無言，尷尬地笑了笑。獨自帶著一歲多體弱多病的孩子，寄宿在公婆家，緊張忙碌的生活，甚至沒來得及難過，就已經忘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夏末秋初時，廠幹部科電話，讓我去總公司取英語書，原來我通過了經濟師考試，公司派人到省里抄名單時漏掉了。得到消息後，既欣喜又憤憤不平，我們要參加河北省的英語考試合格後才能聘用。兩大本厚厚的英語書，還要分「專業英語」和「基礎英語」，早知這麼麻煩，都不會參加考試了。沒辦法，既然上了「賊船」，硬著頭皮都要前行。翻開英語書，有一半的英文單詞不認識，只好查字典，逐字逐句地翻譯。好在英語考試題都來自書內，英譯漢佔70分，順利通過。
考試通過了，想起了索要授課發票。答覆是：「廠里沒人合格，扔掉了」。當時60元不少，雖有些不爽，既已通過，大喜之事，不再計較。後來發票找到了，下午上班直奔厂部，找領導簽字，下了自行車用手一摸，發票沒了，頓時急得冒汗，鬱悶極了。只好順著來路慢慢地騎車尋找，宣化常年有風，東拐西拐二十多分鐘車程，能否找到不報希望。快到家時，看見路邊賣水果的筐底下有張紙，拾起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我那張發票。此時，我有種預感，預感到我將要結束這種流浪生活，新的生活、我們盼望已久的新生活即將來臨。
1995年4月，在與工人們相處不到兩年後，我離開宣化，繼續南下，來到綿陽，成為了人民軍中的一員。來川後，分別給車間領導及工友們寫封長信，表達謝意。這麼多年回過宣化幾次，經常打聽廠里的情況，馬主任已提為副廠長，車間徐書記當上了厂部辦公室主任。今年春節回宣化，聽說宣鋼明年整體搬遷，這個成立於1919年，有著百年歷史的，中國製造業500強企業，將成為歷史。作為曾經的引以為豪的宣鋼人，聽到這個消息，百味雜陳，難以平靜。謹以此文作為對老宣鋼的懷念吧！
———2018年4月
原創作者簡介：老路，原名路華，退休幹部。樂於記錄生活，寫有《童年往事》《我的初中》《冬天記憶》《寶寶成長記錄》《母親》《大黑》《閑言碎語》《我的鋼鐵生活》《上班路上》《川藏旅行記》《5.12地震記錄》等，作品多次被作家美文等媒體平台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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