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雅瓊：人間沒有永遠
人間沒有永遠
嚴雅瓊
讀楊絳先生的《我們仨》，是在去蘇州的火車上。收拾行李時，從網購回的一摞新書中帶上它，是因為這本書輕巧，而我也正好要奔向「我們仨」的團聚。
那是2016年的「五一」，春意正濃，綠蔭似海，陽光散發著奔向夏天的熱烈。而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那也正是楊絳先生世紀人生的最後時刻。
動車上的五個多小時，對於獨行的旅程來說的確有些漫長。夜色漸濃，車廂里的人安靜下來，進入到各自的世界。我讓自己坐得舒適些，心情怡然地拿出了這本書。
書不厚，也比一般的書冊要小。封面是非常樸素簡潔的藏藍色，立體的條紋肌理，象成熟厚重的歲月。「我們仨」，三個小小的金色字體，沉靜又溫情。懷著即將相聚的滿心喜悅，想去書中提前感受三口之家溫馨和幸福的我，完全沒有料到，從書頁里浮現出的竟是滿紙離情。
一口氣讀了一百多頁：我們倆老了——我們仨失散了——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第三部分看了一會兒，我停了下來，又返回第二部分重讀了一回，只覺悲傷已溢出胸口，合上書頁，我低下頭用手遮住雙眼，淚水奪眶而出。
此書已出版十餘年了，為楊絳先生九十二歲所著，是一部家庭生活的回憶錄。讓我感觸最深的是第二部分：愛女錢媛與丈夫錢鍾書相繼離世，一家人在「古驛道」相聚相失，整篇文章雖用筆節制，卻傳達了欲哭無淚的悲慟。
作者筆下的「古驛道」，是一條送別親人的路，一朝分離，便陰陽相隔，她唯願這是一個萬里長夢，不願醒來。「離別拉得越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遠，愈怕從此不見。」
相濡以沫六十餘年的丈夫尚在垂危病中，而愛女亦身患絕症，「我覺得我的心上給捅了一刀，綻出了一個血泡，像一隻飽含熱淚的眼睛。」透過洗盡鉛華的文字，我看見了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破碎的心。八旬老人如何面對這場永不再聚的離散？如何承受這份生離死別的痛楚？
送別的路上，眼睜睜地看著至愛親人一步步走遠，那是怎樣的一種心境？痛楚、無望、恐懼、傷情……人生最大的不幸，莫過於此。我的心貼合著作者的傷痛，想起了已離世十年的父親，想起了父親身患癌症的最後那段日子：看著他一天天消瘦、一天天衰弱，最後瘦成了一個「紙片人」。而我，卻無力改變，無法挽留，只能任淚在全身的血脈中奔流，忍受心被撕裂的煎熬。
對於一位耄耋老人，年頭和年尾，相繼失去「生平傑作、心頭之愛」的唯一女兒、失去情投意和、相守一生的至愛伴侶，那顆傷痛的心又要用多少個日夜才能撫平？在愛女和丈夫去世四年之後，92歲高齡的楊絳，用平淡又委婉的筆觸、銘心又溫和的方式，記錄了一個單純的學者之家幾十年相守相助的點滴記憶，一家人生活、學習、遊戲、工作、讀書的溫馨場景一一呈現，雖是平凡瑣碎的日常，卻透著濃濃愛意。從字裡行間深切綿長的懷念，聯想到作者晚年孤身一人的境遇，更讓人動容傷情。
「人間不會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雜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作品的最後部分，這句簡單淺顯卻蘊含哲理的話，穿過作者一家的坎坷人生，穿透書中所有的愛痛交織，定格在我的腦海里，它似汪洋里的一塊浮板，載著我從悲傷的河流中浮出水面，讓我暫且推開心中的痛楚開始思考。
是啊，人間沒有永遠：四季更迭，花謝花飛，世事變遷，物換星移。一切都在改變，一切都將逝去。正如我們一生永不停歇追逐的快樂和幸福，也不可能每時每刻都能擁有，大多數的日子平淡而瑣碎，需勞心勞力，奔波付出。 但是有對幸福的期待，生活就有光亮和希望。而我們能獲得的每一個幸福片斷又都將變成永不再回的曾經。
沒有長久的永遠，只有永恆的短暫，我們能擁有和握緊的，只有現在。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這是經歷了百年風雨、走在人生邊上的睿智老人給世人的提醒。
列車穿過暗黑的原野，飛馳著奔向城市的燈火，將遙遙相望的距離一寸寸縮短。廣播里響起提示音，身旁的旅客漸次從淺睡中醒來，我的思緒也從書中的「古驛道」穿越而回。
夜風飛揚，出站的廣場欄杆邊，遠遠的，兩個熟悉的身影在向我招手。越過喧鬧疾行的人流，我朝著那兩張笑臉邁過去，感覺周遭的一切皆已遠離，世界只有我們。
嚴雅瓊，女，咸寧市作家協會會員。曾擔任過教師，現為嘉魚電視台編輯。樂與文字相伴、與清寧相守，用心感悟歲月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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