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我想重新解釋歷史
原標題：吳思：我想重新解釋歷史
01
1644年4月25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禎皇帝殺了後宮所有的嬪妃，逃到煤山，把自己的生命結束在了一顆歪脖子樹上，大明王朝就此覆滅。
明朝覆亡之原因，流傳種種解釋，或曰「明亡於黨爭」，或曰「明之亡，亡於廠衛」。清代總結前朝，則喜歡歸咎於明神宗。《明史 · 神宗本紀》有句話：「明之亡，實亡於神宗」；乾隆爺說的直接：「明之亡，非亡於流寇，亡於神宗之荒唐...」；嘉慶持類似看法：「明之亡，不亡於崇禎之失德，而亡於萬曆之怠惰。」
明神宗，亦即萬曆皇帝。就連歷史學家黃仁宇，分析明史，也找到明神宗頭上。他選擇萬曆年間發端，寫了本轟動一時的歷史學著作《萬曆十五年》。
《萬曆十五年》（增訂本）
作者：[美] 黃仁宇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時間：2007
然而，與簡單的將亡國之因歸咎於某個人或某個集團相反，黃仁宇在這本名著里，恰恰要證明由於體制原因，明朝毫無希望、必然滅亡。
這個體制，僵硬的、不變更的體制，號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體制，以「道德」替代法治、技術，到明代萬曆年間，已至山窮水盡。無論何人想有何種作為，只能統統失敗。
在書的末尾，黃仁宇有一通很文藝的感慨：
1587年，是為萬曆十五年，丁亥次歲，表面上似乎是四海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在這個時候,皇帝的勵精圖治或者宴安耽樂，首輔的獨裁或者調和，高級將領的富於創造或者習於苟安，文官的廉潔奉公或者貪污舞弊，思想家的極端進步或者絕對保守，最後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統統不能在事業上取得有意義的發展，有的身敗，有的名裂，還有的人則身敗而兼名裂。
黃仁宇先生當然有著寬廣的歷史視野。他將中國置於世界圖景中討論的大歷史觀，以及他指出傳統體制不擅長數目化管理等致命缺陷，在八十年代的中國，引發了一場山呼海嘯的震動。
02
吳思老師讀了四遍《萬曆十五年》。
開始就是感覺寫的好，說到了要害，但要害是啥，說不清。黃仁宇也繞來繞去、想說明白卻沒有說明白。所以他對黃仁宇的歷史分析也不滿意。
用吳思自己的形容，黃仁宇把水燒到了九十多度，但差一把火沒到沸點。
這一把火，吳思自己找到了，就是「潛規則」的歷史觀察角度。
《潛規則》
副標題：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
作者：吳思
出版社：復旦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9
在傳統體制下，要想有所作為，除了要應付表面的「明規則」外，還要能處理藏在幕後的「潛規則」。
更準確地說，「潛規則」才是籠罩一切的要害。
「潛規則」之下，無論是張居正、海瑞、戚繼光，還是萬曆皇帝，都是失敗者。
當然，還有末代皇帝崇禎。
為了解決李自成的兵亂，崇禎需要更多的兵將，也就需要更多的糧餉。
在《潛規則》書里，征糧餉的「明規則」是這樣的：
多征糧餉→①增加地主負擔②不增加百姓負擔→多練士兵→打敗李自成，實現崇禎的願望
可實際上，「明規則」下的「潛規則」卻是這樣的：
多征糧餉→官員貪污、地主壓榨百姓→①朝廷拿不到練兵的錢②百姓更願意投靠「不納糧」的闖王→①官兵得不到補充②李自成的軍隊越來越大→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禎上吊
顯然，真正起作用的是「潛規則」。
吳思老師吸收、補足了黃仁宇，在戴上「潛規則」這副眼鏡後，看到了中國官場及傳統的真正奧妙：由於官吏身懷利器，可以合法運用手裡的低成本傷害能力，即「合法傷害權」，因此造就了大大小小的潛規則。
2001年，吳思的《潛規則》一書，一經面世，風靡一時，暢銷至今。
如今，「潛規則」一詞早已深入人心，成了漢語中的日常用詞。就此而言，吳思的歷史解釋，超越了黃仁宇，直達人心：「潛規則」已經成了中國人「日用而不知出處」的當代奇蹟。
《血酬定律》
副標題：中國歷史中的生存遊戲
作者：吳思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
03
然而，吳思自己並不滿足。
在「明白APP」上導讀《潛規則》時，吳思老師特別誠懇的說：
「在我自己的作品裡，一流的是《血酬定律》，二流的是《潛規則》。」
《血酬定律》一書2003年出版，代表著吳思老師對自己的超越。
他沿著合法傷害權，繼續往前推導：暴力掠奪他人財富，也會付出代價。這類代價包括良心、機會成本、直接成本以及暴力對抗的風險，所以需要權衡成本與收益。
這叫流血拚命帶來的收益，可稱為血酬。只要血酬大於成本，暴力掠奪就會發生。以此切入歷史，尤其中國歷史，可以看到令人驚訝的生動細節。
用吳思老師的話來描述，「從晚清到民國，吃這碗飯的人比產業工人多得多」。
其實，何止晚清到民國，血酬定律簡直貫穿中國歷史始終。不僅可以解釋合法暴力集團打江山、坐江山的更替，也能解釋土匪、黑幫之類暴力集團的生存策略。
而且，把從「合法傷害權」到「流血拚命時要權衡暴力收益與代價成本」的邏輯鏈條再貫徹下去，會得出一個支撐潛規則以及血酬定律的「元規則」：即暴力最強者說了算。
簡單說，歷史的核心問題是，誰拳頭大誰說了算。但有了最終暴力，依然需要計算成本。暴力能搶來資源，但也會帶來損耗與破壞，划算與否，需要用「血酬定律」來計算。
而一個坐穩江山的暴力集團，在維持運行上，明面上的規則並不重要，分布在整個暴力集團各個角落的「合法傷害權」才重要，這些合法傷害權決定了維持運行的真正規則：潛規則。
所以，吳思老師在接受採訪時說，潛規則與血酬定律的寫法都是劍走偏鋒，專攻一路，不顧其他。但血酬定律，算是探入了歷史核心。
04
只是如果要解釋歷史全貌，解釋中國社會全景，那還要從元規則出發，繼續考慮更全面的歷史解釋。
因為，即使暴力決定一切，在對待收益與成本上也有不同演算法。是一次性買賣的計算收益成本？還是說長期計算暴力集團的掠奪與生產集團收益之間的平衡？
道理簡單，我擁有暴力我說了算，但情形卻很複雜，如何掠奪才能利益最大化？
無怪乎，匪可以變為官，從流匪作派變為坐匪，不同匪幫間劃分地盤，各自抽稅，還保民保生產；
官也可以變為匪，只要短期利益足夠。變來變去，存乎一心的，依然在吳思老師提出的元規則支配下的血酬定律框架下。
但是，這樣刻畫出來的歷史，在吳思的思考中，還是不夠，還只是歷史全豹身上的斑斑點點。
他在書里提過，也在「明白APP」上導讀《潛規則》時，這樣講到他更宏大的計劃：
「在《血酬定律》之後，我用了十年的時間，建立了一個解釋整個中國歷史的歷史觀的理論框架。它不是一個討論生產力生產關係經濟基礎上層建築的那種非常正面的歷史觀，它是要討論暴力，討論破壞力的歷史觀。」
很清楚，歷史已經是吳思老師安身立命之處，他想積十年之功，重新理解中國歷史，用中國自己語言的自我表達與自我命名，來重建對中國歷史的解釋。
有點吊人胃口的是，自2003年到現在，十五年過去了，新書還是沒影。
想像中，比血酬定律更進一步的歷史解釋框架，會是啥呢？
05
實在等不了，有出版社把他的採訪整理成了合集，以《我想重新解釋歷史》為名出版了。
但這本書，在吳思老師對歷史研究的追求上，尚不能算是進一步的結果，連吳思老師都自嘲讀起來枯燥乏味。
吳思老師的一位熱心讀者，知道我們要舉辦一場吳思老師的線上直播，特地寄來問題：
「我關注您好多年了，是您的熱心讀者，您在搭建了?酬史觀之後又繼續深化提出官家主義，您現在應該是在做中國傳統思想資源的現代化轉化這麼?個??程，想問您?前的?程施?進度到哪?了，這?年怎麼?是不出新書?」
毫無疑問，想知道進度的人，肯定很多。
所以啊，感興趣的朋友們，吳思老師的這次線上直播，肯定不容錯過。
4月25日，周三，晚上八點，吳思老師的首次線上直播，不見不散。
TAG:馬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