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民和茨維塔耶娃

春天走到清明好像是一次緩衝，突然就有些許清涼和沉寂，它在向過去的嚴冬致意，從此春回大地一路向暖。這一天，我又看到絲絲仙氣在周公山下升騰。祝喜堂老師在宴賓客，果真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我去得倉促，倒不知道祝老師是夜未眠只等嘉賓，他大聲說：你說怪不怪，我興奮地都沒睡好。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一點都不怪。他笑得像尊彌勒佛，不，更像個孩子。

院子里虞美人開了兩朵，桌子上煙茶剛剛擺好，一切正好。三言兩語主客就切入正題，他們好像是屠龍記里守謝遜的「三渡」高僧，言談里都是文學，話語里不離創作，幾分鐘時間，我耳朵被中外名著灌了個滿，這才是三個人交談，怎麼就給我感覺是諸神鬥法？

我忙添茶倒水，四個玻璃杯子參差不齊，我笑嘻嘻遞一杯過去說：朱老師茶好，就是杯子太不講究。喝茶人一句帶過：不打緊，心裡乾淨一切不染塵。我趕緊坐在小凳子上仰望這三個靈魂。祝老師正談《邪惡的「奧康納」》，一時間賓主又像是對上了暗號，找到了組織般惺惺相惜。也是吶，祝老師的手機只能接打電話，網路他不懂，他談的這篇短文來自報刊，窄窄一溜子文字，祝老師竟然如數家珍。我們都驚奇他的博聞強識，他驕傲地說：我老祝一年訂閱報刊花費三千多元吶。我知道他的書多，每次他賣弄書籍時候，我們都不說話，因為他是真得富有，雖然他是個老農民。

一個農民要是認命還好辦，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多麼實實在在的樂子；或者是你織布來我耕田，你挑水來我澆園，多麼詩情畫意的人生。可當一個農民放棄了田地，就是凡人向老天宣了戰。從此，我的命由我不由你老天爺。老天自然不能同意你一個凡人自己想當然過日子吧，要不然這個世界豈不是亂了套？於是乎，該來的煩亂憂愁困苦一樣都不能少，該承擔的煎熬悲痛掙扎一個接一個，就這樣如果你還要和命抗爭，那就再壓壓你的風頭，殺殺你的氣焰，看你能不能耐得住寂寞三十年！三十年，祝老頭子熬過了挺住了，他笑嘻嘻無不得意說：我就不愛和看眉眼高低的人說話，你就說我是怪人，我才不理。我怪，我能怪出來自己的東西來。他有些興奮地說著，臉紅紅的，老頭子在那一刻有凱旋的氣勢。那一刻，我彷彿聽到老天的一聲嘆息：算了，年近古稀的人，我才不和他計較，他贏了。

茶喝兩巡，話題又說到蘇聯「二娃」，我一點都不意外。我見過祝老師三次，有兩次他給我們大談外國名著，而且是那種張口就來，大段大段地說，話就像線線串的，密不透風。這次他棋逢對手，主客都是行家，從茨維塔耶娃談到阿赫馬托娃，再到《靜靜地頓河》翻譯的各種版本。一時間，我又聽腦袋裡滿天繁星。等話題回到茨維塔耶娃時，祝老師進屋拿出他的書，做了詳實筆記的三本《生活與創作》。他一手捏著捲煙，揮著另一隻手說：這是我郵購的書，花了二百八十多塊錢。當時出版社得知我是個農民自費買書，都大大地吃了一驚。他們說我是全國唯一自費購買茨維塔耶娃書的農民。」他驕傲地彷彿農民是一個閃著光的稱謂。我嘟囔著：茨維塔耶娃和曹雪芹認識嗎？我一直認為祝老師該是追著紅樓奔跑的夸父。他眉頭一皺大聲驚叫：你這瓜娃，讀紅樓就不能讀其他了嗎？讀紅樓更要讀得多，讀得遠才對。我吃飯都能將就，喝水都能湊合，唯獨讀書，要全要多要透。我見過他簡陋的鍋灶，也看過他豐富的藏書，我突然記起一句：人無信不立。呵呵，祝老師是無書不立。

他的曹雪芹，他的茨維塔耶娃都是他過了命的交情。他讀著讀著就淚流滿面，因為他心愛的朋友在遭遇坎坷。我還是不能釋懷，人畢竟是活在塵世。祝老師又大聲笑，笑得咳嗽，大家趕忙把話題說回到《紅樓夢》，祝老師也漸漸情緒緩和。他們開始論「甲戊本」、「庚辰本」，說到啟功老先生注釋的57年版本，一致認為最乾淨可信。我刨根問底：黛玉進大觀園的年齡，周汝昌老先生的時序觀，妙玉的茶。不得已大家向祝老師討了他收藏的一部啟功注釋版，我欣然選了一三部，許諾看完即還。祝老師又開始大聲吼，豪邁地像俠客一樣說：都帶走，送你。不用還。我尷尬地收也不是退也不是，大家善意地笑著幫我開脫，我用個小簸箕端了四本書回家。

回家我給父親看，他很快給我翻來家裡收藏的這套書，原來我兒時讀的竟然就是這套。天下事就這麼奇妙，事事皆機緣。我趕緊給祝老師捎話，儘快還書給他。書應該給愛書之人收藏，書應該讓求知若渴之人讀，祝老師把紅樓和蘇聯「二娃」還有一應等等的大家收藏在書架子上，他們都陪著這個倔強的老頭子度日月，書里有沒有顏如玉和黃金屋我不知道，在祝老師眼裡，書里怕是真有道法，有大乾坤。

一個讀著茨維塔耶娃的中國農民，你是怎樣想像他？反正，我一點都不驚訝。農民和茨維塔耶娃也是男人和女人，說得再通透，都是人。那就忽略它新中國和前蘇聯，就像我打開一顆牛油果，不去想它叫鱷梨，不管它來自墨西哥，拌砂糖的吃甜口，抹麵包的吃本味。至於它成長遇到什麼，它一路迢迢遭遇什麼，我管它作甚？

農民也能讀茨維塔耶娃。只有高貴的心，才可配大地配星辰，才配有最純真的理想。

今天，你也要和我一般，跳出時間的局限，放眼遠觀。我們一直看，看得煙霧渺渺歷史都淡遠。你會觸碰到周天子時代的那片土地。那裡翠柏甘棠蔥蘢，那裡鳳凰和泉水悠然。這時候，你就懂了，人，活過這麼多年，我們的追求一點都沒有改變。翠柏甘棠是實實存在，鳳凰是虛的遠的，泉水是隨機緣的，周公山下，享著翠柏陰涼吃著甘棠果子，追逐著鳳凰這個理想，偶爾用潤德泉救救命，只要不死，周公子民心裡的鳳凰就一直活著。茨維塔耶娃也是鳳凰，她支撐著農民祝老頭的人生，讓他執筆耕耘，揮斥方遒所向披靡，也讓他從一個徹底的農民涅槃成徹底的作家。

清明過後是穀雨，人生的嚴冬過後自有春暖花開，願周公山下一切欣欣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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