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在《雪山飛狐》中,原本寫了一個「玉面狐」
金庸小說的粉絲們可能會覺得奇怪,「玉面狐」是誰?翻遍《雪山飛狐》全書,都找不到這個角色。再翻遍《飛狐外傳》,仍然沒有這個人。這是怎麼回事呢?答案很簡單,因為你看的是修訂版的《雪山飛狐》。
香港無線1999年版《雪山飛狐》
先說點題外話。米蟲從小愛看金庸小說,近年來熱衷研究各個版本的異同,經常到香港的中央圖書館借閱舊報紙微縮膠片,查閱最初在報紙版面上連載的文字。從《神鵰俠侶》開始的作品,基本都能在《明報》的舊檔案中看到原文。然而,更早期的《書劍恩仇錄》和《雪山飛狐》這兩部作品,是在香港《新晚報》上連載的,而該報已於1997年7月停刊,原始檔案大多已散佚,米蟲跑遍了香港的所有圖書館,都沒有查到完整的資料。
幸好有位在香港大公文匯傳媒集團工作的朋友,近期發現在該集團的資料室里,還存放著一批《新晚報》,這應該是最後一批舊報紙了,具有無比珍貴的史料價值。工作人員將這批塵封已久的絕版檔案,小心翼翼的掃描成圖片文件,雖然不少地方模糊泛黃,但百分之九十五的字跡仍能辨認。
米蟲向朋友索取到這些圖檔,花了很多精力仔細閱讀,前些天已經寫下了第一篇對比新舊版本的研究文章(詳見《解刨《雪山飛狐》原始版與新版之別!》),今後會繼續以這種「摘錄點評」的形式,分享《雪山飛狐》的最初原貌,並會不定期公布若干掃描圖片,以饗讀者。
言歸正傳。《雪山飛狐》報紙連載版的第二篇,小標題名為《黃金小筆》,第三篇名為《道是無情卻有情》,第四篇名為《玉面狐》。這三個小標題,全都是圍繞書中的一個人物起的。這個人物,姓田名青文,是田歸農和他的前妻所生的女兒。
是的,你沒有看錯,「玉面狐」其實就是田青文。在三聯版和世紀新修版中,金庸把她的綽號改為「錦毛貂」;並且特意為此新寫了兩句解釋,「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飛,聰明伶俐,『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 在報紙連載版中,是沒有這兩句話的。
如圖所示,第四篇的小標題是《玉面狐》
在米蟲看來,「錦毛貂」是否貼切見仁見智,但「玉面狐」這個綽號是一定不妥的,非改不可。因為整部小說的書名叫作《雪山飛狐》,讀者看到「玉面狐」這三個字時,自然而然會展開聯想,猜測這第一個出場的女性角色,必然和男主角有很深的關係,甚至很可能是女主角,所以綽號中也有「狐」字。
當讀者看完全書,發現田青文和胡斐沒有半點關係,難免會覺得之前被作者誤導了。雖然高明的作者有意誤導讀者,是常見的寫作手法,但如果誤導本身不能產生任何戲劇性,不能在前後文中帶來「峰迴路轉」的震撼性變化,那就應該儘力避免,否則只會造成反效果,令讀者覺得不舒服。今時今日有志進行長篇通俗小說創作的作者,對此種「讀者心理學」不可不知。
香港無線1985年版《雪山飛狐》的田青文(朱小寶 飾)
在四大名著之中,綽號使用最多的是《水滸傳》,一百單八條好漢的綽號,絕大多數都是非常貼切和傳神的,但也有個別角色的綽號,以今天讀者的閱讀習慣來看,有點兒令人無語。比如在《水滸傳》的第三回,有條出場的好漢叫作「打虎將李忠」。這個綽號就屬於「不必要的誤導」。相信大部分讀者在看《水滸傳》之前,就已經聽說過「武松打虎」的故事,一看到「打虎將」這三個字,潛意識裡就會被點燃一個「興奮點」,猜測此人會不會和武松有某種關聯,對這個角色的劇情相當期待。這之後看到李忠的各種表現,無論是武藝還是膽略都弱爆了,心裡難免又會大失所望,覺得他實在配不上這三個字。這樣威風凜凜的綽號,應該給武松才對。
另外還有一條好漢叫朱貴,在梁山泊負責開酒店,他出場時的氣勢是相當不凡的。當時林沖想上山投奔王倫,先到朱貴開的酒店歇腳飲酒,朱貴認出他是林沖,竟敢走上前「把林沖劈腰揪住」(第十一回)。我們第一次看小說看到這裡,還不知道此人是誰,而林沖的武藝有多高超,之前的幾個回合已經反覆渲染,令讀者印象非常深刻了。在這個時候突然又冒出一條大漢,竟敢對林沖做出如此冒犯性的動作,讀者馬上會受到心理暗示,覺得這個新出場人物的本領,應該不在林沖之下。
央視1998年版《水滸》的林沖(野芒 飾)
然而當朱貴開口自我介紹時,說他的綽號叫「旱地忽律」。這四個字一出口,形象分頓時唰唰的往下掉。「忽律」者也,據說是宋代契丹語對鱷魚的稱呼。鱷魚是水中的霸王,到了陸地就不太靈活了,到了「旱地」恐怕更加無用武之地。「旱地鱷魚」算個啥玩意?似乎有種濃濃的調侃意味。用影視劇的語言來形容,這個綽號令朱貴「逼格一下子變得很Low」。
如果再聯想到宋江的綽號叫「及時雨」,就更加不妙了。有「旱地」,又有「及時雨」,讓我好好的滋潤你,這是要塑造一對CP的節奏嗎?雖然這屬於米蟲這種想像力特別豐富的人,才會產生的惡搞想法,不應以這種標準來苛求數百年前的施耐庵老先生。但今天從事小說創作的作者,應該比古人更加留意時代的變化,盡量避開這類雷區。
除了修改綽號之外,金庸修訂《雪山飛狐》時,還對田青文做了另外兩個改動。她是在報紙連載版的第二篇出場的,原文寫的是通過她的師兄曹雲奇的視線,望見「一匹白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個白衣少女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尋找什麼。」 三聯版改為「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個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尋找什麼。」 世紀新修版則改成了「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個白衣女郎一足跪地,俯身似在雪中尋找什麼。」
對比這三個版本,世紀新修版在此處做出的改動,只屬於文字雕琢,是否改的更生動了不妨另文討論。但三聯版對報紙連載原文做出的改動,卻是非常值得留意的。簡而言之,一共改了兩個地方,首先把「白馬」改成了「灰馬」,其次是把「白衣少女」改成了「白衣女郎」。
紅色框格內的原文是「白馬」
讀者諸君可能會覺得奇怪,不過是一匹馬而已,是白色還是灰色有什麼區別?為什麼要改變馬的顏色?米蟲個人揣測,金庸先生修訂作品時,是將十五部小說作為一個完整的「武俠體系」來對待的,不僅在同一部作品中,儘可能的減少重複雷同之處,就算是在不同的作品之中,也希望極力避免相似的場景和設定。
在金庸的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有一匹神駿的白馬,腳力極其神速,這匹馬後來還出現在了《飛狐外傳》中。更重要的是,《書劍恩仇錄》中有一個很美的場景,當紅花會諸俠被清兵大軍圍困時,香香公主決定留下來與陳家洛同生共死,那段文字是這樣寫的:「月光冷冷,雪花飛舞之中,只見一個白衣人手牽白馬,緩緩走來。這時遍地瓊瑤,這白衣人踏雪而來,真如仙子下凡一般……(三聯版第十四回)」
內地2008年版《書劍恩仇錄》的香香公主(劉穎 飾)
表面上看,該段文字與田青文的出場描寫,字句並無重複之處。但如果這是在拍電影,把場景拆解成一個個元素來分析,就會發現至少有三個相同的元素,分別是:大雪、白馬和白衣美女。當你閉上眼睛,在腦子裡像播放電影鏡頭似的,以遠景的方式想像這兩個畫面,就會感覺到二者之間是非常相似的——都是在漫天飛雪之中,有個白衣飄飄的美女,伴隨著一匹全身雪白的駿馬,給人的感覺又清冷又純潔。
死忠粉絲們都知道,金庸曾擔任過電影編劇。他的小說有很強的畫面感,也是因為吸收了電影元素的長處。米蟲相信金庸在用文字描繪場景時,也曾想像過自己筆下的那些畫面。為了把上述兩個畫面區分開來,必定要對其中某個元素進行修改。由於田青文正在服喪,沒法改變她所穿衣服的顏色。由於書名有「雪山」,也沒法改變大雪紛飛的環境,惟一可以改變的,就是坐騎的顏色了。
至於為什麼要把「白衣少女」改成「白衣女郎」呢?米蟲另外寫了一篇文章詳細分析,由於該文將在香港的報紙上刊登發表,所以要等見報之後,再與諸位讀者分享。
【米蟲是金庸小說鐵杆愛好者之一,尤其喜歡最初始的報紙連載版,將會陸續推出一系列有關舊版的研究文章,敬請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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