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派:為什麼研究物理學
為什麼研究物理學(節選)
英伍德
讀過《蘇格拉底的申辯》和《斐多》的人都知道確定蘇格拉底在歷史上的真實地位有多難,但要弄明白他在古代主流思想中的地位卻很簡單。當我們將廊下派看作蘇格拉底式的哲人時,我們理解他們的路徑就會變成詢問如下問題:既然自然很難被知曉,且對人類幸福也確實沒什麼影響,那到底是什麼讓他們放棄蘇格拉底的思想遺產,而埋頭於對自然世界的研究呢?蘇格拉底哲學又如何成為廊下派哲學的起點?這些問題事實上與基提翁的芝諾有關。拉爾修告訴我們,芝諾在二十齣頭從塞普勒斯來到雅典時,他已經對關於蘇格拉底的書產生了熱情;來到雅典後,他又被書店裡色諾芬的《回憶蘇格拉底》第二卷吸引住了。受其吸引,他便向人問詢,哪裡可以找到像書上描寫的這種人。書商向他指著著名的犬儒派哲人,忒拜的克拉特斯,並說,「跟隨這個人去吧」。誠然,犬儒派更聽從自然而非習俗的指引,但他們並不因此去研究自然世界。
脫離了這些背景,我的問題或許就聽起來讓人疑惑。為什麼廊下派必須研究物理學?問出這個問題似乎很怪,因為答案看上去很明顯。我們已經從眾多文獻中知道,廊下派認為擁有幸福就是要跟隨自然。
如果說物理學是對自然的研究,那麼除非我們願意漫無目的地遊盪,不然我們就必須知道我們正在跟隨的是什麼。所以,在這種樸素的觀點裡,物理學至少在工具性層面上看具有非常大的價值。我們研究物理學,因為不這麼做的話,我們在追尋幸福生活時就不會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即不知道我們真正跟隨的是什麼。
我們可以在這裡與伊壁鳩魯派作一比較。伊壁鳩魯(《主要學說命題》[KD]11-13)主張,我們只在認為研究自然有助於消除我們對死亡的恐懼和對天體的疑慮(比起是一種自然現象,天體是否更像是復仇心重的諸神?)時,才應該研究自然(phusiologia)。
如果一個廊下派哲人研究物理學僅僅是為了找到他或她的追隨對象,以便讓自己變得幸福,那麼表面上看伊壁鳩魯派也有類似的研究動機。二十年前,Nicholas White在「廊下派倫理學中物理學的作用」里也關注了物理學的研究動機。White的探究試圖搞清楚,人對自然應該持有何種信念才能讓自己不受激情的支配,雖然他最後的結論並不那麼令人振奮和信服。據認為,一個人在嚴肅地獻身於自己所屬的整體的至善後,他會變得自由,這並不意味著他不再經受世上諸事件所引致的苦難,而是說他不再「介意這些苦難」。
然而,將廊下派主要的哲學思想看作一套只為證明這種態度的理智工具,這荒誕且令人生厭;不僅如此,如White所言,我們實際上也沒有證據表明廊下派確實也對物理學持有這樣的觀點,(更糟糕的是)世人只能憑藉想像來思考他們為什麼想要用這種方式為其理論辯護。鮮有古代或現代人認為,學習宇宙論對我們處理個人的不幸有或可能有什麼實際幫助——就算這是哲學研究的目的。所以,如果廊下派真的承認這就是他們埋頭研究物理學的理由,這理由就顯得相當單薄。正如White所總結的(頁72),「我們會看到,後期的廊下派哲人[我會說任何廊下派哲人]至少有一些餘地去拒絕或避免去相信,他們從早期廊下派那兒沿襲下來的倫理學觀點需要物理學理論的支持,在如此覺得時,他們也沒有被迫承認因此就會丟棄廊下派的核心思想」。我既不準備研究White的論述也不打算全盤接受,但我們從前的假設,即廊下派哲學裡物理學研究有相當大的理智上的必要性這種看法,就會因此而面臨嚴肅的挑戰。
由廊下派哲學的一些原始文獻來看,形式則更為嚴峻。對廊下派來說,物理學不僅像伊壁鳩魯派所認為的那樣是哲學的某一部分,究其自身來說它還是一種德性。西塞羅是唯一對此觀點提供了有用且一致論述的人,並且他認為自己記敘的是一種標準的廊下派看法(《論至善與極惡》3.73):
物理學同樣有理由被如此看待 [即被當作一種德性],這正是由於,對想與自然持續一致地生活的人來說,他必須首先[204]關心作為整體的宇宙和天意對宇宙的照料。沒人可以對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作出正確判斷,除非他知曉諸神的本性和生活,並知曉人的本性是否與宇宙的一致。沒人可以……不了解物理學……而看出古代聖賢的訓誡的重要性(且是非常重要的)……也沒人能夠不具備關於自然的詳細知識而理解對諸神的虔誠,並認識到我們應該對他們報以多少感激。
這段話暗示了研究物理學的某種類似的特定動機。據西塞羅所言,人的倫理事業包括對神獻上合適的感激,感激他對人類富有遠見的照料,還包括深刻理解古代聖賢的智慧。至少,缺乏某些物理學知識,人就會在自己的倫理事業上徹底失敗,因此物理學是一種德性。如果這是將物理學視為一種德性的全部辯詞,那麼,西塞羅藉由卡圖之口說出的這些觀點,似乎完全符合那種對物理學的研究動機的工具主義解釋。
但如果我們將哲學的三部分(根據西塞羅這裡所述都被視為德性)放在同一個等級來對待,上述判斷就會變得令人疑惑。另一方面,關於自然世界的知識在理智層面具有卓越性(畢竟擁有正確理解所有事物的能力是一種卓越品質);從這個角度來看,則物理學就可以在某種非常不同的意義上來作為一種德性。Menn(1995)似乎並不認為物理學能夠以這種不同的方式構成一種德性。可實際上,西塞羅認為物理學服務於倫理學所要完成的目標,這到底是不是廊下派的看法呢?
並不完全是。因為在《論至善與極惡》更靠前的部分,西塞羅自己就廊下派研究物理學的理由問題給出了一個非常不同的解釋。在第三卷第17-18節卡圖斷言,人類在變得理性之前就已經傾向於自我保存和自我增強,同時他們還擁有某種指向學習和真理的基礎性驅動(drive),這種驅動看似等同於oikeiōsis[佔有],是我們發展自己的倫理本性的出發點。我們自然可以將這種基本的驅動與亞里士多德和其他人(尤其是像西塞羅這樣的學園派哲人)所提出的人性概念進行比較:他們認為人性專為認識萬物而設。
支撐這個觀點的locus classicus[經典段落]或許就是《形而上學》第一卷的開頭,那裡說到所有人天生就有求知的慾望。亞里士多德將完全實現我們的自然能力作為我們的telos[目的],且知識包括了對自然的本源和原因(archai,aitiai)及自然之上的東西的把握,所以,亞里士多德那種對人性的假設認為,對物理學和形而上學的求知至少是追尋完滿幸福的一項標準的必要[205]條件。對自然的解釋和因果分析也同時帶給我們最大且最持久的快樂,因為最大的快樂隨著我們最高能力的實踐而產生。
西塞羅對這一人性觀的認同,可以在他對廊下派哲學的其他討論中得到證實。在《論義務》(1.11-13)中,當西塞羅指出四主德是人性的基石時(可以假定這裡根據的是帕奈提俄斯版的廊下派哲學),他不僅強調了對自然世界的研究具有某些工具性價值,同時還生動地談到人因為知識本身而內在地驅向求知(1.13):
追求並探索真理是人類最重要的特性。因此,每當我們擺脫了各種不可避免的事務和憂慮的纏繞時,我們總是渴望能看見、聽到、學習點什麼,並且認為為了生活幸福,必須理解事實,不論是隱秘的事實還是驚現的事實。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一切真實、單純、真誠的事物最符合人之天性。
人天生驅向理解自然現象及其背後的原因,這被稱作「欲求能夠看見真實」(veri videndi cupiditas)。西塞羅顯然同意,對世界的研究不僅具有工具性價值,還有內在價值。我們或許會問,這是不是對「早期」廊下派觀點的直接記錄?是否受到了帕奈提俄斯或珀賽多尼俄斯的影響?帕奈提俄斯經常被認為是受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影響的廊下派哲學之開山人物,而珀賽多尼俄斯是西塞羅的好友,且在廊下派化的地理學家斯特拉波看來(Strabo,《地理志》[Geographica]2.3.8),此人在因果解釋的孜孜探求中深受亞里士多德的影響。
於是,廊下派對「我們為什麼需要研究物理學」這個問題的回答到底是什麼?是否有一個統一的廊下派觀點能夠闡明物理學與哲學中其他部分之間的關係?……
摘自《廊下派的神和宇宙》
德性足以實現幸福,
這意味著任何工作都與幸福生活相容,
但幸福生活並不需要任何工作。
神就在你身邊陪伴著你,他在你心中。
思考這些問題的人能為神做什麼呢?
確保神的作品不會沒有見證人。
——賽涅卡
《廊下派的神和宇宙》
[墨]里卡多·薩勒斯 編
徐健 等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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