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平：原生藝術讓生命更自由

《藝術商業》4月刊「進擊中的素人藝術」與《藝術商業》2015年11月刊的「藝術這味良藥」、2017年8月刊的「新時代的美育養成」，是逐漸鼓勵大眾進行藝術創作的三部曲。我們鼓勵人人愛上藝術創作，以此抒發、寄情與表達。

2006年，郭海平走入了南京的一家精神病院，在那裡，他讓精神病人拿起畫筆畫下他們內心的斑斕世界。自那以後，他越發堅定地走上了研究原生藝術療愈的道路：2007年，他與精神科醫生王玉合著了《癲狂的藝術：中國精神病人藝術報告》；2010年，他創立中國首家為精神病患提供藝術創作平台的非營利機構—南京原形藝術中心（現更名為南京界外者工作室）；2017年12月6日，中國首屆原生藝術社區服務培訓班在南京開班……面對著種種不解、質疑、反對，郭海平始終在用行動為原生藝術的力量正名。

郭海平

藝術家、南京界外者工作室創始人

Q&A

Q=《藝術商業》 A= 郭海平

Q：2006年，您在南京市祖堂山精神病院與精神病患者共同生活了3個月，其間收集他們的作品並記錄整個過程，這算是您正式介入原生藝術的開始。當時為什麼對這一部分人的創作感興趣？

A：我從做了藝術之後覺得自己變了，跟常人不一樣— 不能做機械的工作，不能按部就班、不能朝九晚五，不想上班。這導致我和單位以及家庭有很多衝突，我變得不為別人所理解。同時我也發現「不能適應社會」在藝術家隊伍中很普遍，歷史上諸如梵高、蒙克很多藝術家都有精神異常的狀態，所以我想解開這兩者之間的關係。人們常將藝術家與精神病人聯繫到一起，有人說兩者之間只有一步之遙，我想知道這一步到底有多遠。

許健《一個遊行本人騎馬玩》

許健，1987 年生於南京，醫學診斷為智力發育障礙，並做過開顱手術。疾病帶給他痛苦，他卻用安靜的筆觸，創造了一個夢幻、美麗、浪漫的童話世界。

Q：當第一次進入精神病院的時候，您是怎樣的一種心態，會害怕嗎？當時是怎麼教授精神病人繪畫的？

A：對我來說，藝術家的工作就是種探險，甚至可以說是冒險，而我們大多數人對於精神病患者的「害怕」和「不知所措」，是源於對於這一疾病的「無知」。這一疾病對我而言，並不陌生，我哥哥就是一名精神分裂者，在做出這一決定，走進精神病院前，我就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即將面對的是什麼，所以不會害怕。

當時院方提供給我一間畫室，紙和筆還有畫冊都擺在那裡，他們被醫生帶來，有慾望的人自然會拿起畫筆，沒有慾望的人看看就走了，最後100多人的醫院裡有20多人參與到項目中來。我們並沒有干預精神病人作畫，只是為他們提供創作的工具和安靜的空間。我們所做的，就是在一旁觀察，不對他們的作畫進行指導，任由他們發揮天性創作。當然，為了防止突發情況，房間里有護士在旁照看。

南京原生藝術展覽現場

Q：從2006年至今，您已經介入推廣原生藝術12年了。在這12年中，是否經歷了一些質疑和反對，您都是怎麼突破的？

A：開始有很多質疑和反對聲音，主要是來自兩大方面：醫院和藝術圈。來自醫院的質疑是，他們不相信精神病患者有作畫的能力，也不相信繪畫能成為吃藥之外的有效治療方式；來自藝術圈的反對聲在於，不認同精神病患的畫作具有價值和意義。2006年的項目，我通過前後10個月的時間，才說服南京市祖堂山精神病院，同意我在3個月內為100位患者提供繪畫機會，結果證實，繪畫確實能平復患者的狂躁，連醫生都很吃驚，沒想到繪畫時的患者會如此專註、安靜，甚至眼中流露出神色和光亮來。後來我將這些畫作帶到北京，做了一個畫展，藝術界的反應可以用「驚奇」形容，他們驚異於精神病患者筆下的「藝術世界」。

工作室現場

Q：在這些年的發展中，國內原生藝術的推廣經歷了哪些變化 ?

A：從分類來說，國內外提供藝術治療的機構，主要集中在音樂、舞蹈、繪畫三大領域。就目前中國的發展來說，尚處在初級階段。在中國，藝術對人的作用還未被完全開發，可以調動的潛能非常有限。目前還算比較成熟的，可能是音樂領域，已有院校開設了「音樂治療」的相關課程。而在西方，用「藝術」已經是治療精神疾病的重要手段之一。目前，我們在南京建鄴區的和鼓樓開設了兩個「原生藝術工作室」，致力於為居住在社區的精神病患者和康復者，繪畫提供無償服務，他們在自由創作中，大多數人的精神狀況都得到了改變。此外，我也正在醞釀一個新的項目：原生藝術療養院。

張一《唐老鴨》

張一，1985 年生於南京，智力發育障礙患者。她用不同的線條、色彩和構圖反映不同事物帶給她的不同感受，紙上沒有與現實生活一模一樣的場景，卻牢牢抓住觀眾，走入每個人的內心世界

Q：對於原生藝術中的分類您是怎麼理解的？與學院派的藝術創作相比，原生藝術具有哪些獨特的價值？

A：在我看來，區別於學院派，原生藝術分為兩大類：精神病患者以及常人，還有類是西方出現的「通靈者」，但這類在國內還非常少見。與學院派推崇繪畫經驗、技巧相比，原生藝術最大的價值便體現在讓人的創造性以及天性得以發揮。不僅如此，原生藝術還能夠讓藝術形式與個人生命以及自然建立更緊密的關係，這也正是原生藝術最吸引我的地方。

另外，與其他藝術創作相比，原生藝術創作更注重創作的過程而不是結果。我們試想一下，一個人在創作過程中如果總是想到結果，他又如何專註於自己的內心和身體的感受呢？當然，原生藝術並不否定結果，這完全取決於作者自身的需要，或者說這與作者的現實處境存在密切的關係。當作者內在需求大於外在需求時，他自然會更加關注自己的內心；如果外在需求大於內在需求，他就會對作品的結果更加關注。不同的關注，對人心理發揮的作用也會有所不同。

品方《內心的風景》

品方，1994年生於南京，自閉症患者。自閉症普遍具有的心理特徵是斷絕與社會的交流，但從藝術的角度看，這也使得品方的內心屏蔽了社會的污染，作品純凈、自由

Q：原生藝術作為一種治療方式的原理是什麼？治療的方式主要有哪些？

A：原生藝術的治療原理，本質上是種自然治療，通過解放人的天性，達到修復與治療的效果。原生藝術所發揮的作用，不止局限於精神病患者，它能夠激發個人潛能，打開人類的感知系統，從而實現一種與外界「更親密」、更具精神力量的交流。原生藝術對個人的治療包括打開內心、創造形式、確立自我、與他人或萬物世界交流等過程。這個過程沒有先後的順序，一切都是隨機發生和因人而異的。原生藝術創作的動力通常都會與精神障礙有關，因為有障礙，人才會出現克服和超越障礙的動力和激情；因為有障礙，人才會去調動自己的潛能。在原生藝術創作中，障礙不再是障礙，而變成了一種創造的動力和建設性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原生藝術就是人身心障礙的一種轉換形式。

麗潔《樹樁》

麗潔，1975 年生於南京，精神分裂與雙相情感障礙康復者。麗潔是一位單親媽媽，因為病情與生活的雙重挑戰和壓力，她出現了嚴重的幻覺，而服用大劑量藥物又對生活有不小的影響。接觸繪畫後，她在將幻覺描繪到紙面的過程中找到了寧靜

Q：那麼是所有的病患都適合拿起畫筆嗎？什麼類型的患者比較適合藝術的治療方式？

A：精神病患者的創作衝動主要來源於興趣。精神分裂症、雙向情感障礙、自閉症、智力障礙、癲癇等都適合藝術治療，前提是感興趣以及精神狀態相對穩定這兩點。比如有一個叫桃子的姑娘，是個「90後」，剛走進我的工作室畫畫時，戴著個帽子遮著臉，也不與人交流，就是埋頭畫畫。她是個雙向情感障礙患者，表現為極度憂鬱、極度躁狂，但在工作室畫了一年之後，她不僅摘掉了帽子，還會主動向人介紹自己的病情，在坦然面對自己的同時，也成為一名我們的藝術輔導老師，變被動為主動，教大家作畫。再比如一位19歲的男孩，來作畫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說話，我們一度以為他已經喪失說話能力了。他媽媽說，兒子每天起床會學狼嚎，這個癥狀很奇怪，醫生也沒給出合理的解釋。但在作畫半年後，他不僅開口與人交流了，而且狼嚎的這個癥狀再也沒出現過。2年以後，他甚至開始唱歌，還自編歌曲，寫了首歌，自己起了個歌名—《春暖花開，這是我的世界》。

陳寶桂《觸摸驚心的面具》

陳寶桂，1987 年生於南京，患有重度癲癇疾病多年。2014 年第一次在她母親陪伴下來到社區原生藝術工作室，在這裡他第一次拿畫筆就畫了一幅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兒童，之後他一發不可收拾，表現出了驚人的藝術天賦

Q：在推廣原生的藝術道路上必然也改變了一些您對藝術的理解，能不能和我們分享一些您的心得？

A：在步入祖堂山精神病院，親眼看到那些精神病患者的作畫後，我非常震撼，我開始重新看待這一群體。比如有位農民患者，他的作畫全是一圈圈的線條，我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麼，在溝通中，他告訴我，他畫的是山，是他眼中的、俯視的山。哦！我那時候才意識到，精神病患者的異於常人，往往在於他們腦中的世界是非理性、視角是不受時空限制的，而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潛意識」和非理性，正常人也會有，只是我們通常的方式是壓抑它、否定它、排斥它，甚至將它妖魔化。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內心會遭受「斷裂感」，理性與非理性的世界缺乏「溝通」，那麼，通過原生藝術的形式，去釋放正常人內心的「潛意識」，讓分裂的精神世界建立聯繫，就是種必要的治癒。

錢辰《大象怪獸》

錢辰，生於 1988 年，智力發育障礙。他來到工作室不到半年，就表達說「我現在自由了，還長了一對翅膀」。他變得像兒童一樣開心，他的畫也都很卡通

Q：就原生藝術的推廣治療而言，您未來想要達到一個怎樣的願景？

A：2017年10月，我們工作室在南京舉辦了首屆面向全國層面的原生藝術社區培訓班，涉及17個省市，共有66位學員參與，其中大部分來自於精神病醫院。這說明，專業醫療機構和社會都開始看到「原生藝術」的治療效果，也越發重視原生藝術對精神病患者的作用。我想，不久的將來，原生藝術一定會在除吃藥、隔離之外，成為一個在業界形成共識的康復手段。我希望成立一個原生藝術療養院，讓更多病人的精神世界得到尊重和理解。

妞妞《宇宙聯盟》

妞妞，1991 生於北京，精神分裂症康復者。為了穩定心理狀態，妞妞需要服用較大劑量的抗精神病藥物，但這些藥物幾乎完全抑制住了她的大腦思維。好在通過繪畫，妞妞有了另一種感知世界的方法

採訪、文 / 雙雙

圖片提供 / 南京界外者工作室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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