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網還是不上網,這是個問題
對不起,這是一篇不那麼「硬」的文章,沒有文獻綜述,沒有定量研究和對照組,沒有上癮機制和多巴胺,只有我的一些體驗和感悟——關於這個時代幾乎每個人每一天都在體驗的生活方式。
故事的開始是這樣的:幾年前,我發現自己沉迷於刷微博和瀏覽網頁,很難停下來,耗費了大量時間,大量本可以用於學習的時間。瀏覽時的輕鬆過後,我收穫的是所獲甚少的空虛和浪費時間的焦慮。其實我似乎還是獲得了不少知識的,但這些知識是如此的碎片化,如此的良莠不齊,我不確定自己的功力是否提升了,似乎幅度不大。然後我接觸到了一本書——《The Shallows: What the Internet Is Doing to Our Brains》(作者Nicholas Carr)。看名字就知道,這是一本批判互聯網給大腦帶來負面影響的書。我決定改變。像這本書一樣,我努力對互聯網採取一種近乎敵視的態度,嘗試把上網行為控制在接近最低必要限度的程度,包括少看甚至經常長時間不看朋友圈。後來我又接觸到了主題類似的《The Dumbest Generation》(作者Mark Bauerlein)以及寫作年代較早、主要針對電視的《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作者Neil Postman)。前者的觀點尤為激進,甚至有些危言聳聽地,如題目所言,將沉迷社交媒體的年輕一代稱作「最蠢的一代」(這點我並不贊同,至少就中國的情況而言,後面詳述)。不管怎麼樣,我的這個改變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又能沉下心拿出大段的時間讀艱澀的書了,我真真切切地學到了很多東西。
但故事並非就這麼簡單。對資訊的需求,社交的需求,使我終歸很難離開互聯網。畢竟,連我選購紙質書的時候,也要看知乎上的推薦、亞馬遜上的評論;那些很長時間沒見面的人,那些很難找到合適機會再見面的人,不通過朋友圈,我怎麼知道他/她們現在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甚至連Nicholas Carr都有個人網站,介紹和登載他那些反互聯網的書籍和文章。就像前面我用的詞是「努力」、「嘗試」,事實上我也沒一直徹底限制互聯網閱讀,雖然微博是徹底不刷了,但對於知乎什麼的還是時常有「作弊日」。用一個現在似乎已經不再使用的叫法,「網上衝浪」,衝到海里有時就忘了上岸了。這幾年我總體上來說使用互聯網是有限度的,但在量的多少上經歷了有意或無意的反覆拉鋸。我的觀點也經歷了一定程度的搖擺。限制使用互聯網是一條值得堅持的正確道路還是一種庸人自擾、自縛手腳的愚蠢做法?
追問下去,互聯網閱讀和紙質書閱讀的區別到底在哪兒?Nicholas Carr和Mark Bauerlein對此從很多個角度進行了長篇大論的論述。這裡我想說點我自己的感悟。不同於他們兩個以批判為主,我引入了其它一些視角,對互聯網閱讀的負面作用和正面作用都予以闡述。
互聯網和紙質書作為不同的載體,首先在技術或者說形式上存在差別。在內容上,目前來看,雖然有重合的部分,但可能更多的也是廣泛的差別。這種內容上的差別一定程度上與技術或者說形式上的差別有關。
內容:應該讀什麼?
互聯網和紙質書內容上的差別首先是由發行機制決定的。個人印製和發行紙質出版物的成本較高,同時也受到法律限制,因此紙質出版領域被出版社、雜誌社、報社等機構統治著。出版社出書是有選擇的,還有編輯在把關。人們也不太會為了毫無營養的內容付費買書。報紙的稿件也基本是由專業的記者采寫的。所以平均來說,紙質出版物的質量還是有一定保障的。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到,商業書店裡不乏內容淺陋的書籍,同時也有那麼一些庸俗無聊的報紙,但下限恐怕不會低過互聯網。
而在Web 2.0時代,任何人都可以幾乎沒有成本地在網上發布任何信息,不管是專業的知識分子、成功的各界人士還是熱情的業餘愛好者、憤怒的底層青年,不管是深思熟慮的言論、漫不經心的調侃還是情緒化的發泄。即使是Web 1.0形式的網站,我們也能看到,很大一部分網站,甚至是很多一線門戶網站,都在迎合大眾人性中的弱點,頁面充斥著「三俗」內容的鏈接。雖然也有不少堪比嚴肅報刊的嚴肅網站,但嚴肅網站的比例恐怕遠遠小於嚴肅報刊。總的來看,或許可以說,紙質出版物質量的下限比互聯網要高。
就上限而言,至少在目前,人類大部分最有價值的思維成果仍然首發或只存在於紙質出版物上。(這裡應當區分一下知識和資訊。就資訊而言,互聯網當然既更全面又更迅捷,但恐怕大多數人都是獲取的資訊過多而知識過少。)很多書籍有了電子版,但大部分恐怕仍然沒有。不過非常重要的一點是,現在的論文似乎互聯網上都有電子版,而且通過網路檢索和查看論文具有無法比擬的便利性,或許對於學術研究來說已經不可替代,這是網路勝出的一點。我們也能看到其它很多有價值的紙質資料被放到了互聯網上的一些地方,比如一些機構或學者的網站,一些嚴肅的自媒體賬號等。除此之外,由於通過互聯網發布信息便利、周期短,紙質出版不便、周期長,以及出版審查等原因,確實有一些真知灼見是只存在或首發於互聯網上的。但就像淘金一樣,需要淘。這一點或許顯而意見,但我發現沉浸於網路之中時,我往往容易忘了這一點。
這下限與上限都是就總體情況而言的,具體到每個人,閱讀時當然會有所選擇,而怎麼選擇基本上還是取決於讀者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專業的人會發論文、出書,可能也越來越習慣在自媒體和社交媒體上發布和閱讀有價值的內容;淺薄的人即使不在網上閱讀無價值的文章,也可能會在書店裡購買無價值的書,即使不在社交媒體上發表充滿謬誤、偏見的言論,也會在現實中口頭進行這樣的閑聊。大部分人可能都在柏拉圖的洞穴之中——閱讀某些「通俗易懂、語言幽默」的文章,以為這就是真理的全部,並不知道這可能只是龐雜知識體系的一些過度簡化和片面的投影,往往還不乏錯謬。
明智的人如果要避免這種情況,不管是面對紙質出版物還是互聯網,有所選擇、趨利避害似乎聽起來是一個很自然的解決辦法。問題是,有時讀者並不一定擁有百分之百的自主選擇權。當我讀書時,可以說我差不多有完全的選擇權:書是我自己選的,一本書是同一個或幾個作者寫的,質量穩定。單個機構或個人的網站、單個的公眾號總的來說也有類似的效果。綜合性網站和社交媒體就不是這樣了,作為平台,它們會將質量參差不齊的內容一起推送給讀者,有的是內容直接一覽無餘,有的是需要點擊,由於點擊操作的便利性,很多人總是會經不住誘惑去點擊。這和報紙有些類似,但這類網站上的內容近乎無窮無盡,遠遠超出任何一種報紙。恐怕相當多的人總是會閱讀過量的他並不需要的內容。
選擇和取捨還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人的時間和精力有限,如果想實現較高的目標,經常性地把時間耗費在無意義或意義不大的事情上是應當竭力避免的。另一方面,根據我自身的感受,我認為內容的接收上存在一種「木桶效應」——一個人的品味甚至思維方式很大程度上會受他所習慣接收的質量最低的內容影響。當我帶著警覺和觀察評估意識,充滿理性地去閱讀質量低的內容時,我還能駕馭得了;而當我放鬆警惕時,我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同化。
上面這麼多大部分說的是互聯網的缺點,但實際上互聯網還有很多優點。雖然互聯網時代很多人會閱讀質量參差不齊的內容,但在我記憶中,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有一部分人幾乎並不閱讀。獲取簡單、片面的知識,還是強於不獲取任何知識。藉由互聯網,尤其是移動互聯的便利,很多人開始接受一些先進的觀念,雖然是通過快餐式的文章。這對於思想觀念總體上仍處於大變遷階段的中國社會而言很有意義。(說到這裡,中國的年輕一代絕不是「最蠢的一代」。美國的情況我不了解,也許互聯網等事物的濫用真的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美國年輕一代的相對衰敗;但就中國而言,不管互聯網的作用是怎麼樣的,據我的觀察,應該是社會的巨大進步包括教育的普及和進步使年輕一代平均來說在多數方面素質超過他們的前輩。)Web 2.0似乎還塑造了一個更平等、更自由的社會——所有人都有表達觀點的機會。這某種意義上還起到了一定的消解話語權力的「祛魅」作用。同時,這也塑造了更強大的公意、對公共事務更廣泛的關注和參與。
再回到內容本身。除了以獲取知識或資訊為目的的閱讀,還有以消遣和愉悅心靈為目的的閱讀。微信公眾號上的內容看起來很大一部分是這種,現在的知乎搞不好快要有過之而無不及了。這對一部分人來說可能是最主要的需要;對所有人來說可能也都是一種需要。以我為例,我的職業是在政治領域,我所學的專業是法學和金融,都需要高度的嚴謹和理性,在這些之外,我也需要調劑。網上充斥的各種過度戲謔、武斷、誇張的表達方式,固然讀起來十分有趣,但本質上往往是幼稚、淺薄、粗鄙,偶爾當作娛樂亦無不可,但如果形成習慣,恐怕自身多少難免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我最終找到了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被我冷落或者說遺忘已久的文學。當習慣好的文學作品的精妙之後,網路上的大部分言辭就顯得太粗陋了。當然,我決不會一概而論,我不會忘記我在網路上看到過的那些震動人心的真摯文字。
還有一種兼具上面這種功能的閱讀,那就是人際交往中的閱讀。文如其人,要了解一個人的內心,讀他/她的文字可能是最好的方法之一。還記得中小學時你看或者聽別人作文的情景嗎?當然,作文可能會比較虛偽,但也至少反映了不同人的不同風格。現在這種閱讀應該是互聯網的專利,但現狀卻遠不令人滿意。我現在很懷念大家都上校內的時代。校內上有個日誌功能,那時不少人在寫,其中不乏一些感觸細膩、文筆優秀的佳作;也有很多日誌單看每句話也許和今天朋友圈裡最常見的那種簡單的記敘和「抒情」沒什麼區別,但至少整篇文章的篇幅能相對長一點,承載了更多的事實、情感和思想,這也是本質區別。而現在,絕大多數人在朋友圈裡只寫或者說受到限制只能寫字數很少的話(連照片一次也只能發九張)。開公眾號相對有點麻煩,公眾號和日誌這兩個名字在人們的心裡可能也是很不一樣的,開公眾號的人遠遠少於當年在校內上寫日誌的人。你們,對,你們,我多麼希望能再看到你們寫的長一點的文字。
載體:通過什麼讀?
對於紙質書和互聯網各自獨有、而我又確實需要的內容,從哪兒閱讀當然沒有疑問。而對於紙質書和互聯網上可以相互替代的內容,抑或同樣的內容,怎麼選擇?同樣的內容在不同的載體上讀,有什麼區別?
注意力是個大問題。通常情況下,一本書就是關於某個主題的一本書,書里不會有其它內容來干擾我。有的書結尾處會有極少量的其它書的廣告,但這不會出現在每一頁,而且我點一下廣告,那些書也不會蹦出來。但互聯網上的內容則不同,頁面上廣泛存在其它內容的鏈接,分散著我的注意力,吸引著我去點擊,而當我點擊進去了,我的注意力就被進一步地分散了。除了頁面里的鏈接,還有各種軟體的消息提醒來分散注意力。而專註,恐怕是精深閱讀的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超文本鏈接技術可能是互聯網歷史上用處最大(維基百科可能是一個比較正面的例子),破壞力也最大的發明。注意力問題按我的記憶也是《The Shallows》反覆強調、著墨最多的問題。在這方面,報紙似乎介於互聯網和書之間。
與注意力有關的還有一個我稱之為「留白」的問題。繪畫中的留白能留給人想像的空間。注意力上的留白能留給人深入思考的空間。「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在現在這個移動互聯的時代,人們幾乎隨時隨地能方便地使用手機獲取內容,很多人也確實是這麼做的。互聯網這種形式本身也容易緊緊攫住人的注意力。但是至少就我而言,很多深入的思考是在什麼其它事也沒做時進行的(當然,閱讀深刻的書時是能邊閱讀邊做深入思考的),如果自己一直在接收信息,可能就會缺乏足夠的時間來進行深入的思考。這有時會導致一種效應,表面上時間的利用率更高了,但實際上因為缺乏深入的思考,收穫反而少了。除了深入的思考,我發現不在碎片時間使用手機,還能讓我恢復對生活中細節的敏銳的感知力和感受力,這也是留白的作用。
就便利性而言,通過紙質書和利用電子產品閱讀各有所長。用電子產品閱讀,可以使用查找、複製、搜索等功能,這些功能對於精準獲取特定問題的答案來說,有著不可替代的便利性,不過對大部分的閱讀,尤其是系統性的閱讀而言,恐怕沒那麼重要。對於大部頭的著作,外出時閱讀用電子產品可能會更加方便。而紙質書呢,它的閱讀方式至為簡單和穩定,永遠不需要等待、不需要更新程序,永遠不會出錯、不會沒電。
就純粹的閱讀體驗而言,有一個重要因素是排版。至少就我的體驗而言,絕大部分紙質書的排版質量還是有保障的。而互聯網上的內容,排版質量就參差不齊了。好的網頁排版加上比一般印刷品更清晰的顯示效果能帶來非常愉悅的體驗;而壞的網頁排版則既缺乏美感,又往往會分散閱讀時的注意力(這很大程度上也與前面提到過的內容上的雜亂有關)。另外,對我而言,紙質書還符合奧卡姆剃刀原則——即使是高深複雜的內容,展示它也只需要簡單的白紙黑字就夠了,並不一定需要中央處理器和硬碟;理解它靠的是人的大腦,電子設備里的複雜構造實際上幫不了什麼忙。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紙質書有一種純凈之美。陽光,檯燈,書頁,沉思,想像,潔靜精微。
我發現不同的載體有時還會在一個方面產生不同的心理作用。當我讀書時,我面前擺著的就是一本書,它的內容是既定的、有限的,當我需要更多的內容時,我需要換一本書,有體積、有厚度的書。而當我在互聯網上閱讀時,我面前是一塊或大或小的屏幕,任何事情都在這一塊屏幕上完成,裡面的內容似乎是無窮無盡的,這有時會讓我產生「一切盡在掌握」的錯覺。當我遨遊在網路上的信息海洋時,我可能容易忘記,還有更大的世界在屏幕之外。
我的選擇
以上的分析還遠遠不夠,很多內容也比較主觀,我不確定這些體驗對他人是否適用,所以我幾乎通篇用的都是「我」,而不是「你」。我還遺漏了電紙書,因為我沒用過,所以不能妄加評論。不管怎麼樣,經歷了一番反覆之後,我意識到,紙質書和互聯網各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優勢,在這個時代,我既離不開紙質書,也離不開互聯網。我將堅持專註、精深的閱讀,但我不能像Nicholas Carr和Mark Bauerlein那樣決絕,在我這裡,紙質書和互聯網達成了一定程度的和解,協議是紙質書為主,互聯網為輔。最關鍵的,其實還是內容的選擇。所以你們看見了,我回歸了朋友圈,還開了公眾號(當然,我也會向紙媒投稿)。但同時,我也會在某些方面比原來更加嚴格地限制使用互聯網。我對這一問題的探索可能遠未完結,仍會不停地實驗,但現在我的選擇是這樣的。不管怎麼樣,雖然我對未來互聯網內容的總體生態仍不樂觀,但我還是希望,互聯網上能有更少的劣質信息,更少的淺陋、武斷、幼稚、粗鄙,更少的超鏈接,我希望社交媒體上有更多的反映每個人自身生活的真實、有質感、有溫度的文字——這將讓互聯網,以及我們的現代生活,朝更好的方向邁進一步。
※《疾病自療歌》——祝願天下所有蒲氏宗親健康平安,達到「形神兼養」、「守神全形」和「保形全神」之境界
※最家常的味道——紅燒大蝦
TAG:全球大搜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