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飢餓,保持愚鈍
reverie
Reverie
Isaac Grac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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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我對人生是充滿了疑惑的。
二十歲之前,我似乎靠著觀察別人來成長。高中的時候,班級里總有那麼一兩個成績優異又討喜的姑娘,長相清秀,說話得體,辦事大方。於是,除去老師敲著黑板說,看這裡了啊,都記住了啊,剩餘的時間裡,我總會神遊到這些姑娘的身上。觀察她們上課認真側著頭記筆記的模樣,那種絲毫未察覺自己已經被一雙目光緊緊鎖定的淡然,耳廓散發出不自知的美。窗外的陽光穿過,猩紅色的。
我當然不是只盯著姑娘看,但是因為高中的班級里到最後只剩下一名男同學,所以觀察對象的性別有些過分的單一。
觀察這些姑娘的時候,我也總是充滿疑惑的,因為她們似乎時刻明白自己的處境,更清楚眼下握著筆的奮力書寫定會寫出個大好前程。我疑惑於她們都是清楚的,而我毫無頭緒。
我發現自我意識的過早成熟和原生家庭不算有太大幹系,但也多少受其影響。我從小跟著姥姥姥爺長大,隔代人的教育更注重規則感,而我又是個善於表現得方正的小孩。我喜歡在隊伍里站得最直,課文背得最好,作業寫得最快,正確率最高。我沉迷於這種有秩序的日常生活,因為有了秩序,便有了控制的能力。有了控制的能力,我便可以實現飽和的被愛和被偏袒,我便可以足夠強調自己的地位和價值。於是我訓練出自我反思的能力,因為我要清楚地知道我想要什麼,我能做到哪些,好控制住生活,好使所有人都愛我。我渴望像《Birdman》里的Riggan一樣,活在荒誕離奇的生活中卻不明就裡,也像他一樣,渴望得到所有人的欣賞和愛戴。
這股自以為能夠看透生活的勁兒足夠支撐創造出一個完全虛假的自我世界,任我在其中隨意揮霍時間和青春,釋放剛剛萌發的荷爾蒙,宣揚只有自己才相信的真理。
但是高中時期,這種控制感一下子消失了。我喜歡寫作,也更期待作品被肯定,這讓我覺得我不同於那個年齡段的小姑娘,有了一件偉大的事業可期待。這讓我無端端的萌生出很多使命感來,想要寫出作品,寫出好作品。可是我必須得獲得優異的考試成績,才能使這種控制感始終都存在。
然而我無法尋找到一個方式,使我的寫作能夠在量化標準明確的作文考試中獲得令人滿意的成績。這無形中打破了我生活的秩序感,擊毀了自我塑造的沙堡。甚至到高考的時候,寫作部分依舊差強人意。因為我始終想不通,我眼下正在寫的,既不是我想寫的,也不是我不想寫的,我沒有對此產生強烈的喜愛或者排斥反應,我沒有情愫,不能自主的萌發情感。這樣的寫作過程令我不適,如此的寫作目的讓我排斥,我需要有傾訴的慾望,但是我又很矛盾的需要快速重建我的秩序感。
種種事件都讓我疑惑,於是我顯得似乎比別人愚鈍一些。我的同學們都明白的寫著作文,得著高分,生活順遂,未來清晰。而我似乎對於現狀無動於衷,我的成績單不夠漂亮,但是我顯得很有規則感,對於是非對錯有著鮮明的價值觀。我的疑惑使我顯得愚鈍,但是我並不那麼在乎這一點,我把注意力放在解決我的疑惑上,然而疑惑本身,似乎也是生活本身。在我十幾歲的年紀,是斷然想不通順這件事的。我像要求得一道數學題的答案一般,近乎偏執的想要找到解決疑惑的方法。
當然作文只是寫作的一種表現形式,甚至很多時候連表現形式也算不上,至多算是一種賞析角度。可以縮進漫漫人生長河兩萬天中的任意一天的任意一個小時,或許用一句話就可以囊括進去的憂愁,在那個時候的我看來,是悠悠惶惶難以停止的自我懷疑與認知錯位。
後來還有很多時候,我都不斷地反覆思考,做事的意義是什麼?我抱著懷疑一切的態度,從大學畢業,研究生畢業,從北京到紐約,再回到北京。因為我始終對人生充滿疑惑,所以我不停地尋找答案。
我嘗試著學習了不同的專業及課程,從歐美文學、文字學到心理諮詢、社會學。我在紐約接觸了社會各個階層的人群,家暴受害者、精神分裂者、有囤積症的老年人、疑似自閉症的小孩、LGBTQ群體、難民身份的牙醫、嚴重抑鬱症到退學的同學。我聽了幾百個陌生人的幾百種人生,他們似乎都和事事如意這四個字毫不相干。他們都混亂,迷茫,被精神疾病困擾,被社會階層所限制。曾經一個在AA(Alcoholics Anonymous)戒酒互助小組裡堅持參加了10次活動的黑人大叔,在我作為他的心理諮詢師的第一次諮詢過程中說:「That"s something I had the right to control, and now I lost it.」在他的世界裡,曾經一切都失去了秩序,唯獨嗜酒,是他可以握在手裡的事。他曾經以為他可以開始嗜酒,也可以隨時停止,但很快這也成為了和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樣,失控之事。
我坐在他對面,看著這張陌生的臉,他的瞳孔和我有著不一樣的顏色,他和我說著不相同的母語,經歷過完全不同的人生。但是我似乎能夠讀懂他。他和我曾經觀察過的人不同,他亦對生活感到疑惑。我能夠清楚地從他身上找到我曾經的影子,只是他通過酒精,而我通過文字,以更微弱的方式進行表達。
可能原生家庭初初帶給我的自我意識里,那種創造出自我世界以渡過餘生的潛意識,已經隨著生活顛簸流離不知所至。剩下的自我意識中,對於生命的意義與生活的探索追求不知所止。年幼之時自我意識的突然成長對於我捕捉情感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提升,也是我後來開始同時向文學、電影、音樂、話劇等不同類型的藝術形式尋求幫助與慰藉的歷史依據。
單單就藝術作品來講,對生活充滿疑惑也就是對生命懷抱好奇,是一種可以使得創作升華的能力。我的作家朋友們喜歡在夏天的夜晚組一個深夜喝酒暢聊局,聊生活,聊不如意,聊所有生命中的疑惑。當然也聊幸福,聊期待,聊股票和基金。在酒精催生出的對於美好極度渴望到不真實的快樂里,在煙霧繚繞的昏暗的小酒吧中,耳邊正響起Isaac Gracie的《Reverie》一行人靠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就這樣靠著坐了很久,直到歌單中的所有歌曲都播放完畢,直到其中有人忍受不了內急決定起身打破平靜。於是大家不太好意思的紛紛起身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作為這個小組的固定成員,我是快樂的,因為我所有的疑惑在當下都是被理解和包容的,我也不覺得自己顯得愚笨。我可以說很多心裡話,不用擔心被糾正。我的控制感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手中。
但是生活的疑惑永遠都在,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找到解決疑惑的萬能解藥。或許疑惑就是生命的要義之一,如果沒有足夠的心智看透這些疑惑,只得嘗試著與之為伍。有句老話怎麼說得來著,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保持飢餓,保持愚鈍。
但永遠別放棄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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