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逃不出的另一座「五指山」

《西遊記》里本來就有一座罩住了孫悟空的「五指山」——如來用五根手指頭化成天網束縛住了這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猴子，又把他壓在這山下長達五百年。孫悟空的這段「屈辱史」是家喻戶曉的，那座「五指山」也跟著名揚天下。殊不知，《西遊記》里還有一座「五指山」讓這猴子抓耳撓腮、進退維谷，而且這座山無名無形，不僅讀者意識不到它的存在，可能孫悟空自己也沒認識到它的龐大和難以逾越。

孫悟空本是無所不能的，正如他可以輕輕鬆鬆對抗有形之物——把天庭、地獄、龍宮攪得一塌糊塗，或者把妖魔鬼怪打得妖仰馬翻，他同樣可以對抗無形的存在。這種「無形」的東西，最多體現在生物自身的局限性上。究竟是怎樣的局限性呢?比如對傷痛的感知，這是心靈的；或者疾病及隨之而來的病痛，這是肉體的。這些是所有生物，甚至擁有最高智慧的人類，永遠無法言說清楚，更無法克服的。再推而廣之，那就是死亡，它是各種心靈傷痛和肉體傷痛的總和，是生物局限性的最集中體現，是人類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永恆的針對目標和母題。然而，正是這樣的「死亡」，當孫悟空意識到它的侵略性，立刻便能把它從自己的詞典里「清除」了。

這個情節在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中。從標題可以看出，孫悟空神功蓋世的體現，一是「四海千山皆拱伏」，也就是四海之內無人不俯首稱臣；二是「九幽十類盡除名」。這個該作何解?是「除」的什麼「名」?

書中寫道，美猴王在夢中誤打誤撞，被兩個小鬼帶到了「幽冥界」。幽冥界是何處?美猴王立刻反應過來：「幽冥界乃閻王所居。」也就是陰曹地府。他頓時就發怒了，說了一句話：「我老孫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已不伏他管轄，怎麼朦朧，又敢來勾我?」直接翻譯過來的話，意思是，我老孫早就無法無天了，怎麼還可能死掉?

一怒之下，他打死了兩個小鬼，又對十代冥王吆來喝去，頤指氣使，非要讓他們取來生死簿子看。在生死簿子里看到了各種生物的分類，先是看到「裸蟲、毛蟲、羽蟲、昆蟲、鱗介之屬」，但找不到自己；然後看到猴屬，還是沒有自己。找了半天，發現自己不屬於一般的分類：「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裸蟲，不居國界；似走獸，不伏麒麟管；似飛禽，不受鳳凰轄。」最終找到，發現生死簿子上標著自己「壽三百四十二歲」。

按人類的思維，或者任何一種生物的思維，看到自己能活三百多年，或許嘴早就笑得咧到耳根了吧。但是美猴王有美猴王不同於常人的霸氣思維，他也不多說話，只說：「我也不記壽數幾何，且只消了名字罷!」——言外之意，「壽數」算是什麼東西，在我老孫這兒，你們這些幽冥里的神神鬼鬼都不入眼呢!別費神管我了，把我名字消了罷。於是，他不僅消了自己的名，「把猴屬之類，但有名者，一概勾之」。

從此，沾美猴王的光，所有屬猴類的生物都被從幽冥除名，不受生死輪迴的管轄。按說應該是件猴天下普天歡慶的事。按說到這裡，美猴王的無所不能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連生死都可以控制了。但再往後看，我們會看到一處連美猴王都無法彌補的空洞，並因為這個空洞，美猴王自毀了它此一回的成果。

到第五十八回「二心攪亂大乾坤，一體難修真寂滅」，孫悟空遭遇「真假美猴王」一劫。假悟空奪走了行李，打翻了唐僧，變出了師徒四人，打算取得真經，自己成仙。真悟空則好一頓手足無措，尋訪了南海觀音，又撞人了陰司，都一無所獲。直到來至靈山雷音勝景，如來佛一語道破；「有四猴混世，不入十類之種。」聯繫第三回內容，如來這裡指的「不入十類之種」，應該就是第三回的回目「九幽十類盡除名」之意。意指猴屬四類都已經不伏管轄，不論是天上神仙的管轄，還是地下陰司的管轄。如來繼續指出，今日這假悟空，是「六耳獼猴」。獼猴見到自己身份被戳穿，慌忙逃竄，被如來用金缽罩住。孫悟空對它恨得咬牙切齒，掄起金箍棒將它劈頭打死。吳承恩畫外音道：「(猴類)至今絕此一種。」

如果不是有如來，這一劫孫悟空算是躲不過去了，可見這一劫之可怖。而且正是因為這一劫，他不惜打死了同類，並讓六耳獼猴至今絕種，破壞了自己「九幽十類盡除名」的野心和成果。我們不禁要問：何來此劫?

當真假行者在空中對打時，有詩云：「人有二心生禍災，天涯海角致疑猜。」當真假行者一路打至雷音寶寺，還未見其人，如來已經對大眾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鬥而來也。」在學者的研究資料中，也有人說，「六耳獼猴」的名字由來，正是因為「六」代表「多心」而非「一心」。可見，「真假行者」這一劫，用同屬猴類的兩個生物演出了一場真假大戰，以之前悟空消除死亡的巨大才能作反襯，都是為了說明，同一個體內如果不能「一心」，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對這種「一心」，可以作很多層面的闡釋。可以理解為投入學習或工作時的專心致志，也可以理解為追逐愛情時的忠誠忠心。但是，對這部作品而言，更多的意義還是在於對修身養性的探討，是佛教意義上的。

這和很多佛教經典的說法類似。比如《金剛經》里，須菩提首先問的問題是：「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意思是，如何將心念停在清凈、至善的境界?如何將心裡亂七八糟的煩惱妄想降伏下去?問題提得好，但是太難解決了，尤其對我們這些陷在生活的繁冗瑣碎里的人來說。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需要太多的算計，太多的惦記，前怕狼後怕虎，永無安寧：年幼時有成長的煩惱，年輕時擔心學業和就業，中年時為婚姻危機或成就感空缺而煩惱，老年時則受病痛和孤獨的困擾……這是現狀，眾人真實的現狀，並無貶義。但是，這時刻是一個黑洞，一個陷阱，束縛住的不僅是法力無邊的齊天大聖，更束縛住了這麼多想尋求真正意義上的幸福、安寧的芸芸眾生。

眾人都有這樣煩亂的心緒。這心緒正是孫悟空逃不出的第二座五指山，這心緒甚至比死亡還要恐怖，還要難以超越，這心緒更是所有追求得道的人傾其一生想擺脫的負擔。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選自 竺洪波 主編 《趣說西遊人物》，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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