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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瑄璞:鬧中取靜的寫作,為了不那麼畏懼死亡

編者按

「後浪」欄目,致力於推介1970年代以後出生的,近些年崛起於文壇的青年實力派作家,以及發現剛剛寫作不久但已初顯氣象的更年輕一代寫作者。這一期,我們為大家介紹「70後」女作家周瑄璞和她的短篇小說《人民藝術家》。

周瑄璞認為,就像「洪水退落的時候,發現了霓虹;照樣,當你鎮靜的時候,也會聽到神的聲音」一樣,保持心靈的寧靜與獨立,才能領悟到生命的種種恩典……因此,一個寫作者,尤其要修護自己的內心,保持一顆穩定的沉靜之心。

當有了這樣一顆沉靜之心,她似乎察覺到,原來寫作可以平復和緩釋內心很多的焦慮情緒,甚至讓她開始不那麼畏懼每個人都將面對的終極問題——無處不在和終將到來的死亡。因此,周瑄璞的寫作之路越走越堅定,已經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她放棄文學,她這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為寫作而來的。

周瑄璞是一個熱衷於長篇敘事的女作家,除卻早期起步的四部長篇小說,近年來《多灣》以及新書《倉頡》的出現,使我們越來越感覺到這不僅僅是一個作家的膽識和勇氣使然,她良好的文學感覺、日臻成熟的文學表達也一點點顯現在讀者面前。作為一個女性寫作者,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與溫婉,關注底層民眾的平凡日常,探索女性微妙的精神世界,同時也以更大的氣魄追求著一種「史詩感」和「寓言性」,《多灣》與《倉頡》的出現,即是例證。

《多灣》,周瑄璞著,浙江文藝出版社,2015

《倉頡》,周瑄璞、張小泱合著,太白文藝出版社,2018.3

誠如徐則臣對《多灣》的評價:「這個小說讓人刮目相看。精彩,厚實,綿密,敘述張力特別大,人物命運感強,看似在寫歷史,其實不為歷史而寫,而是呈現生活本身,呈現人的生存樣貌及人物群像。這部小說其實並沒有一個簡單而鮮明的主題,她混沌、博大、龐雜,像生活本身,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可言說之處,能讓不同的人從不同角度解讀。最為可貴的,是那種誠懇的創作態度,緊緻的敘述方式,在一部四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里貫穿始終,一直都沒有泄掉。」

周瑄璞近年來在中短篇創作上也頗為引人注目。她的寫作起步並不算早,引起文壇的普遍關注也大約是2011年左右的事情了,但短短几年時間,她卻有近百萬字的中短篇小說在重量級文學期刊亮相,還衝進了各種年度小說排行榜。她飽滿圓潤的中短篇藝術形式,也預示著一位「70後」作家的日趨成熟。

這裡,為大家推薦一篇周瑄璞發表於2015年的短篇小說《人民藝術家》,「她的短篇小說,不像傳統的小說那樣截取一個生活的橫斷面,而是多取於一個內省的視角,帶有強烈的內省性和自我意識,有強烈的獨白性質,是帶有某種先鋒探索性質的寫作。」(陳福民語)

人民藝術家

周瑄璞

前面還有兩個人。時間已經接近十二點。

會議要推後,這是一定的。座談會正式開始時,已快十點了。大領導很意外地推遲光臨。我們不能說領導遲到,領導來晚那不叫遲到。她的發言排在第十位,也就是最後一個。開始時主持人說了,今天共有十位同志發言。現在是第七位,一位獨角戲演員。

她再次看自己的發言稿,拿起筆,改改畫畫。會議通知時說,每人準備十分鐘左右的發言。她在家裡試過了,十二分鐘,在標準之內。前面人的發言,大部分都在十分鐘以內,只有倆人,超過了限定。

一會兒覺得有句話要加上,一會兒覺得這個地方可以簡練一下,列印稿很快被塗得五抹六道。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不管大會小會,每次都是親自寫發言稿,再請當編輯的侄女把關修改。侄女有時候不在本市,她就打電話將稿子念一遍,請她給遙控指導。

「只要人民還需要,我就永遠唱下去。」去年,在她從藝六十周年慶祝會上,她給記者這樣說,之後這句話作為標題,出現在報紙上,她被報紙稱為人民藝術家。那次慶祝會的餘溫還未散盡,起碼在她的心裡,還未完全散去,或者說一輩子都不會消散,想起來就熱熱地滋潤身心,讓她有種重返青春的感覺。時機真是好啊,忽如一夜春風來,舉國上下,又大力提倡作家藝術家深入生活了,藝術要為人民服務了,大家又想起了她。這就對了,在她心中,藝術何嘗不是為人民服務呢?沒有人民,哪來藝術?她這一生,為人民唱戲,為戲迷唱戲,她就是為唱戲而生的。十五歲被選到劇團,經過幾年的艱苦學藝,二十歲後逐漸嶄露頭角,從此走上一條聽慣掌聲,見慣鮮花的道路,沒有了這兩樣東西,她真不知怎樣生活。當然,這兩樣東西,也是世上最短暫最昂貴的,要拿汗水和青春抵押,要用痛苦和枯燥兌換,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恰似毒品,沒有人能擺脫它的魔力,那麼就拿整個生命去換取它。哪怕它轉瞬即逝,見風使舵,最愛易主,我們也要像摘取天上的星星一樣,搭了天梯,奮力去夠它。

花木蘭,穆桂英,李雙雙,梁秋燕,張梅英,這些女中豪傑,坤界翹楚,她都演過,李雙雙還作為現代戲被拍成電影,全國公映,成為她永恆的經典,那時人們都不叫她的本名,只叫她李雙雙。這麼說吧,在幾十年里,她雄踞本劇種一號女主角的地位,金剛底座,水泥鑲嵌,像這座城市雄偉的城牆根基不可撼動。當然嘛,威脅也是有的,世上任何一座王位之側,都會有覬覦,進攻,挑釁,有暗中的詛咒和策反。當然能感到四面射來的目光,不只是愛慕,不僅是順隨。也有獨處時的心驚和擔憂,更有暗裡的加固與周旋,處心積慮的防範與反擊,表面上要裝作淡泊得很,根本不在乎,隨時可以禪讓。她也曾在五十三歲時以老邁之身,再次爭演新排傳統劇目《穆桂英挂帥》,惹得年輕演員怨聲四起,喲,真把自己當穆桂英了,五十三歲又領新軍。有幾位急著出頭的演員,在心裡咒她,走齣劇團大門碰上車禍才好。勝者為王,勝者寬容,她暫且不管這些眾怨。不爭,不搶,不跑,不要,那金光閃閃的桂冠,難道能自動飛到你頭上不成?

第八位發言者,是一位網路作家,不用說是年輕人,一個圓臉姑娘。她很謙虛,很簡潔,首先表明她能參加這樣高級別的,隆重的會議,並被安排發言,是她最大的榮幸,她為此備受鼓舞,今後也將怎麼怎麼著,反正就是那一套吧,不必細說。

昔日李雙雙坐在她旁邊,看到她側面臉蛋,真年輕啊,面部、脖頸的線條均呈向上趨勢,頂多有三十來歲吧。想自己三十來歲,啊,那是四十年前,全國只唱樣板戲,作為地方戲來說,抒發革命情懷,歌頌大公無私,跟風排了一些小戲,她扔下家裡嗷嗷待哺的女兒,下鄉,進廠礦,給革命戰友演出。

年齡大了,腦子不好使,很多確鑿無疑的事,轉眼就忘。那天,她在簡訊里問侄女,是「呆在家裡」,還是「待在家裡」,這兩個字,應該用哪個。她在寫自己的回憶錄,和侄女說好,寫完後,由侄女給她把關潤色,給她找出版社,如果出版社不能正常出版,需要作者自己掏錢,侄女再幫她找人贊助。戲曲不景氣,她收入不高,更沒有什麼巨額出場費,她和老伴,基本靠退休金生活。出一本書幾萬塊錢,那對她確實是個問題。侄女說了,就不信你當年的戲迷里,這會兒沒有幾個大款?

侄女沒有回信,她想,或許出差了,不在本市。她也沒有打電話,年輕人都忙,滿世界跑,去這學習,去那開會,常常一打電話,她小聲說,開會呢,一會兒給你打過去,或者,火車上呢,信號不好,前面到站給你打。可常常她就忘了再打過來。第三天,侄女來簡訊:姑姑,前天那會兒正忙,一打岔忘記這事了,今天突然想起。兩個字用哪個都行,只要全書統一就好。對不起啊,年齡大了腦子不好使,請原諒中老年婦女噢。她嗔怪地罵一聲,你才多大,四十來歲,就在我跟前兒賣老。啊,想想她當年四十多,才拍完李雙雙,功成名就,你去問問一個工人、農民,可以不知道省委書記是誰,但都知她的大名。進京演出歸來,省委書記手捧鮮花親自接機,幾步走上前來,將並不老的她攙扶著,只為把她的胳膊握在自己大手中。天天收發室送來一沓子信,走到哪裡都有人認出。那才是她人生的黃金時代。可這會兒她看著簡訊,痴痴地想,我問的是哪兩個字呢?她跟自己較上了勁,就不看前面的簡訊,只在這裡鍛煉自己大腦。執著與執著?唯一與惟一?作料與佐料?當作與當做?天哪,才過去兩天,就徹底想不起來了,沒辦法,承認自己已然老透,翻出前天簡訊,噢,呆在家裡。她是寫,現在,我呆在家裡,安享晚年。回憶人生,我對生活與觀眾充滿感恩。當然,在這之前,她也寫到,退下來後,劇團有活動不再叫她,按說這是順理成章,可她失落啊。她一個不能離開舞台的人,一個到處出席會議的人,怎麼能一下子在各種場合消失了呢?不,她要發揮餘熱,她要為人民唱戲,沒有舞台不要緊,社會就是大舞台,觀眾買不起票沒關係,她義務演出。不論何時何地,一旦人民需要,一旦有機會,她還是要為人民唱戲,哪怕站在環城公園,清唱一段,哪怕是在建築工地,隨口唱兩首流行歌曲。

輪到第九位發言時,會議室里的鐘錶,兩個指針就要向最高處聚攏了。主持人說,現在,最後一位,著名畫家高利奧同志發言。嗯?怎麼回事?這,這,難道是把她的發言取消了?時間到了?之前也常有會議,主持人控制時間,留給領導足夠發言機會,後面的人,管你王五麻六,齊齊掐掉。那,今天,就多我一個?把我安排在最後,難道是這意思?可是,大領導快十點來到會議室時說,對不起耽誤大家的時間,今天的會議推遲一個小時,大家要有個思想準備,等到一點進餐噢。高畫家開始發言。她向對面的主持人舉了舉自己的發言稿,用那雙善於傳情達意的眼睛問,這是怎麼回事啊?主持人也是相當級別的領導幹部,她曾經的戲迷,年輕時候作為記者採訪過她,在那激情洋溢的長篇報道中,大力渲染她的魅力與風采。現在那人,被歲月磨蝕成一張清苦莊嚴的臉,似乎再也不會有激情了。那張臉迷茫地看了她幾秒種,突然如夢方醒,張了張嘴,雙手合十,在桌面上露出指尖,向她拜了拜。她知道這是一個誤會。她最後一次,又低頭看看發言稿,在第三頁的一個括弧「發揮」那裡,用筆重重地畫了一下,提醒自己不要忘了。

人不認老,是不行的。常常她從椅子上沙發上站起身來,覺得自己的腰,無疑是老腰,自己的腿,分明是老腿,它們是那麼僵硬委頓,彈性盡失,全然忘記了年輕時候的靈巧筆挺。娘曾經說過,沒錢時別說你有錢,人老了別說你當年。這是在教人用隨遇而安的態度對待人生。可是,怎麼能不說呢?尤其你曾經那麼有錢,尤其你當年是那麼輝煌,擱誰也是一件不得不說的事。可是大家都很忙,沒有人停下腳步聽你說,年輕人壓根不看戲,更不知她是誰。近年來她出門,好像是為了測試大街上還有多少人認識她。她傷心地發現,認出她的人,都是五十歲往上走的,大多是她這樣的老傢伙,他們驚奇地停在她對面,喲,史老師,真的是你嗎?那時她真的會有熱淚盈眶的衝動呢,像是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偶有一個中年人說,喲,史老師,我是聽著您的戲長大的。她非常幸福,恨不得揮手之間,招來三兩伴奏,一抹臉,將自己變作張梅英,站在街頭深情唱起:高文舉讀書三更天,梅英添油撥燈盞,高文舉讀書四更天,梅英端茶潤喉咽,高文舉讀書到五更,梅英陪他去安眠。她,也只有她,才是永遠的張梅英,最美的張梅英,無可超越的張梅英,那些在她之後躋身的,扮相不行,嗓音也弱,氣質更是談不上,以為穿上那身戲裝你就是劇中人嗎?錯錯錯,要是那麼簡單,哪裡還有藝術這一說呢?有一個,充其量是個演粗使丫頭小跑腿的,七搗鼓八折騰,竟然也榮登女一號了,收攏不住喜悅和輕飄,身子誇張地扭呀,竟然把個悲情端莊的張梅英唱出喜感和輕浮來。過眼煙雲的張梅英,一個不勝一個,一代不如一代。在她內心深處,她們還有個致命的問題,那就是沒有一個人,能把張梅英唱出神聖的性感來。是的,性感。花亭相會這段,是離人相見,採用倒敘手法,憶的是崢嶸歲月,沉靜長夜,紅袖添香,一更又一更,直至夫妻雙雙去安眠。咱們戲曲在多少年裡,受著影像不發達的限制,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聲音里如沒有那銷魂蝕骨般的性感妖嬈,沒有那完全無辜的單純懵懂,怎麼可以呢?不能將二者結合得恰到好處,制衡得天衣無縫,從而達到樂而不淫,怎麼好更上層樓呢?觀眾為什麼迷你戀你?奉你為大眾情人而你又神聖不可侵犯。能讓他們失魂落魄,不計成本地去追你愛你,還能有什麼比這隻可意會的尺度更精妙更牢固呢?大比年間王開選,舉家人送他去求官,聞人說強盜得高中,把一張休書捎回奴家園,捎回奴家園……還是當年的嚶嚀婉轉,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只讓當街行人淚水漣漣,唏噓不止,不說是繞樑三日吧,也要在耳畔縈迴半晌,用以回報人們的不忘之情。當然,也有年輕人多瞅她幾眼的,不是認出了她,不,他們看她的目光,一片蒙昧,絕不是好像此人哪裡見過的意思,而是覺得這老太太,必有來頭,她穿著講究時尚,頭髮烏黑,括弧,染的,髮型講究,是那種燙了後又拉得半直不直,吹得似卷非卷的樣子,一絲不亂,噴了髮膠,似一團妙不可言的硬殼殼,尤其是那張不平凡的臉,曾經滄海難為水,被一種誇張到不是生活妝的東西塗抹得直白不拐彎,嘴上是鮮艷的口紅,這樣,她的面部被黑白紅三種真理一般確鑿的顏色書寫,分明是告訴世人,我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可那又怎樣呢?人們步履匆匆只投過一瞥,就是對她的注目禮了。越來越多的時候,她失望而歸。我從前那些粉絲,都到哪兒去了?

畫家高利奧同志只用四五分鐘,就結束了發言。

對面那個貌似清苦的人說,我這個主持人應該檢討,剛才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請史老師原諒,現在,請我們今天最後一位交流者,著名戲曲表演藝術家史香雲同志發言。

她面帶微笑,掃視對面一排領導,就像當年出場時檢閱觀眾,啟朱唇,嗓音明媚而清亮,自信還是動聽。同志們,今天有機會新老朋友相見,非常激動。由於時間關係,我用最快的速度,念一念我的發言稿。

她聲情並茂,陳述自己藝術要為人民服務的觀點,講述自己在近年來戲曲不景氣的情況下,安於清貧,不計報酬,堅持義務演出,深入農村廠礦工地學校免費唱戲,得到人民群眾的歡迎和擁護。只要能有機會唱戲,只要大家還愛聽,不管路遠近,我都去唱,不要對方單位招待,不要人家的紀念品,自己乘坐公交車往返,有多少次,車上乘客認出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喲,史老師,您這麼大的名人,怎麼還坐公交車呢(當然,更多人說,喲,您這麼大的年齡,怎麼還坐公交車呢?這個被她忽略)?我說,我坐了一輩子公交車,我就是人民群眾的一員呀。念到第三頁,在括弧「發揮」那裡,她遲疑了一下。前面高利奧只用了四五分鐘,那麼,他的時間,是否我可以借用呢?

在這裡,我想說幾個小故事。她抬起頭,掃視了一下會場,對面正中間的大領導,微微皺了皺眉,主持人的臉,閃過一絲形勢嚴峻的雲朵,她像當年一樣甜甜地笑笑說,不會用太長時間。

她所講幾個故事,當然都是退休之後的。

那年護城河清淤,廣大人民子弟兵在烈日炎炎下,每天在污泥里勞作,晚上睡在河邊。我找到指揮部,說了我的想法,他們熱烈歡迎。我趕快回家,找了幾個老夥伴,連夜創作了幾段小戲,第二天早上加緊排練,下午就跟兩個伴奏的老同事去了護城河清淤現場。就在七月的大日頭下,老同事伴奏,我唱,歌頌年輕戰士的英雄事迹,哎喲,那些子弟兵,腿陷在淤泥里,站得直直的,給我敬禮。這個時候我就覺得,給他們唱一輩子,都值得!她有些哽咽。她能控制,現在還不到要掏出紙巾的時候。後面還有倆故事呢。

還有那年,修那個亞洲最長遂道,我從報紙上看到工人們在難以想像的困難環境下工作,我要去給他們唱戲,我自己坐著班車就去了工地現場。要求在隧道里給他們唱。工作人員說,這些施工者來自全國各地,他們聽不懂地方戲。我說,那我唱歌吧。他們又說,史老師你不能進去,裡面會有岩爆。我問啥叫個岩爆,他們說岩爆就是岩石爆炸。她念發言稿,一直用的都是普通話,就像電台的播音員一樣標準,現在突然轉了頻道,用方言說,我就說咧,那岩石,遲不爆,早不報,我一進去,它就爆?類似於她唱戲時的道白,將音色、語氣拿捏得稍許誇張,詼諧動人。會場里一陣轟笑,恰似當年的滿堂彩。大家想想啊,修路工人白天黑夜在那種環境下工作,都不怕岩爆,我怎麼怕呢?哎喲,進去看了才知道,他們是多麼不容易啊,為國家做貢獻,拿命在那拼,置生死於度外,跟他們比,我這點危險算得了什麼?她重度哽咽,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隨時,隨時,都會滾落而下。不過,她能控制。還不到時候,她告訴自己。

還有那一年,跟著中央電視台走基層欄目,進到礦井下的掌子面,才親眼所見煤是怎樣挖出來的,巷道裡面最窄的地方,工人們只能爬著通過,可他們就是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中,沒日沒黑地為國家挖煤。我當時啊,恨不得給他們跪下來歌——唱。是時候了,熱淚噴涌而出,哽咽得也很洶湧。她不得不停下來,掏出紙巾擦淚。會場上有短暫的尷尬,大家都有點吃驚,不知該怎麼辦,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領導帶頭鼓掌,幾十個人的掌聲匯合起來。她長噓口氣,一場演出又成功了。

「到底是演員,說哭就能哭出來。」一個半小時後,在返回的車上,畫家高利奧說,然後回過頭訓斥遲小萌,「小遲你管那個老婆幹什麼?害得大家這麼多人等你。」遲小萌說,「我覺得扔下她一個人,那麼大年齡,怪可憐的。」

「可憐啥?沒神!大家都等著吃飯,她還沒完沒了地說,也不看看領導臉色都成啥樣了。」劉主任說。

「啥活動都要參加,啥場合都要發言,連賣墓地的搞活動,她都去唱戲,真是的,那麼大年紀了,不好好在家呆著。」張畫家說。人們將被拖延一小時吃飯的賬,全算到她身上,至於領導來晚嘛,大家已經忘了。

「上個月,北京那個知名女作家,七十七歲,開了個畫展,畫得還真不錯,比咱有些專業畫家還有水準,關鍵是畫展上人家說的話,感謝大家多年來對她的愛護,此次畫展,算是與大家就此道別,讓大家忘了她吧,遺書也寫好了,死後不開追悼會,不發表紀念文章。同樣是老太太,人家什麼境界?」

車上暫時沒有聲音,畫家們安靜下來,就像此刻會場上的安靜一樣。

她這才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她擦乾眼淚,收住哽咽,算是完成了整個表演程序,及時地收尾,結束了發言。

「好,老太太說得多感人啊!」主持人慢著聲兒說,重點強調老太太三個字,「在座這些年輕的作家、藝術家,要學習史老師這種無私奉獻、與人民心連心的精神。現在,請省上領導同志做重要講話。」省上領導說,今天這個會議,非常重要,全省文藝工作者匯聚一堂,老中青幾代人,咹,寫作的,畫畫的,跳舞的,吹拉彈唱,各個門類的交流,十分難得啊,本來,今天我有很多話要跟大家說,可因為上午我晚到一個小時,致使會議推後,現在馬上就十二點半了,我不能耽誤大家的吃飯嘛,是吧?想必同志們都很餓了,我把我的講話,總結成幾點,簡單說十分鐘吧。

是的,大家都餓了,尤其是她,因為她早上就沒有吃飯,因為她沒找到吃飯的地方。開會是在一個山莊,昨晚在家裡吃完飯,兒子把她送來,在報到大廳拿了房卡,又駕車在山莊里將她曲曲繞繞地送到房間。早上她才發現,所住房子,一座一座散落在山坡上。會議本是兩人一間房,可會務組給幾位老藝術家安排單人單間。可能郊外安靜,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見觀眾們呼喚她重返舞台,她像是佘老太君一樣,重新挂帥出征。花團錦簇,一派繁榮,觀眾那個歡呼啊。她起床晚了。她化好妝,穿戴好,在鏡子前照了又照,確信風采基本依舊,又想到中午飯後直接就走,不用再爬很多階梯回到房間收拾,她全部東西拿好,提著一個稍大的包,背著隨身小包,款款走出房間,四下里望,一個人影都沒有,人們都到哪裡吃飯去了呢?本是昨晚報到時給發了張會議須知的,上面有說明在幾號樓用餐,還發了自助餐票,就在她的口袋裡,可那張會議須知,她裝到那個大點的包包里,現在走在路上,天上下著小雨,她一手撐傘,也沒辦法再把包放在哪裡打開尋找,就算知道在哪個樓,還得找人問,哪個樓在哪裡?算了,直接問在哪吃飯吧。可是問誰呢?怎麼也不見個服務員。本來時間就有點晚,她在園林般高高低低的路上走來走去,硬是見不到一個人可以問問。等她終於見到人影的時候,是他們吃飯回來。遙遙地給她指了,大坡上的一座樓,許多台階托舉著,屹立於幾百米外,可以看到人們陸續吃完飯出來,去往另一座樓上的會議室,離會議開始只有二十分鐘了。她又不是年輕時候,可以步履如飛地跑去,三下五除二吃幾口了事。她每次吃完飯,要照著鏡子,重新塗口紅,理頭髮,整圍巾。算,不去吃了,小包里有兩塊奶糖,含在嘴裡得了。從前下基層演出,也經常是餓一頓飽一頓的。她隨著人群,往會議室里去,就像她也是剛吃了飯似的。有年輕人要幫她提包,她那個大包就交到了人家手裡。那裡面有她的一雙輕便鞋,一身睡衣,一個披肩,一袋陣容龐大的洗漱化妝用品,輕便鞋本是打算今天若起得早了散步穿的,現在腳上穿的是帶點跟的黑皮鞋,配她的黑色緊腿褲,淺灰色羊絨大衣,小碎花絲巾,是正式場合的穿著,大場面的裝扮。

坐進會議室。吃好早餐的人們都高高興興的,相互打招呼、問好,間或有人來到她面前,將問候和讚美獻給她。九點多,卻還沒有開會的跡象,這麼重要的會議,沒有按時開,挺奇怪的。有人通知,今天參加會的省上領導因一個突發事件,必須在另一個地方露一下面,現在正在往這裡趕的路上,會議將推遲幾十分鐘。幾十分鐘呢?夠不夠她趕到餐廳吃飯呢?她在內心跟自己鬥爭,但總害怕她剛一離開,大領導來了,所有人抖擻精神,種種面龐全部變作葵花,掌聲唧喳鵲起,會議開始,只有她桌簽的後面,座位是空的,那多不像話。她長年的職業道德,使她從不遲到,從不缺席。會場設計是長方形,對面一排是領導,中間是大領導,兩邊是各藝術門類的具體領導,這面是要發言的十位藝術家,發言者後面,是參加會議的各路神仙,排排坐好,一個蘿蔔一個坑,都乖乖栽種在自己的名字後面。

領導講完話,主持人總結完,快一點了,她肚子餓得發出了叫聲,覺得快沒有走路的力氣,她想,或許有人會好心為她提著包,回頭目光掃視,果然有個年輕女子走來,「史老師您好,我爸爸是您的戲迷,我從很小時候就看您的戲。」

「啊,是嗎?」她臉上盪起幸福的笑意,親切地問,「你叫啥名字?」

「我叫遲小萌。」

「哪個單位的?」

「省畫院。我給您提著包吧。」遲小萌提起她那個大包,伸手攙扶住她一起走。側臉看了看她,「史老師您還是那麼美,跟年輕時候一樣。」她的心都要醉了,「不行不行,老了,就眼睛還可以。」她最滿意的,是自己的眼睛,自信它們還是水汪汪的。

她問遲小萌,「你今年有……三十歲?」

「我,四十多了。」

「噢,有那麼大嗎?真看不出來。」難道自己真是老眼昏花,還是現在人都顯得年輕,怎麼判斷人的年齡,總是差距很大,或者,以她現在的眼光看,世人都年輕。她再問,「你屬啥的?」這又完全是她們那個年代的交流方式。

「屬豬。」

「噢,那跟我女兒一樣大,哎喲,可就是四十多了。我女兒出國多年了,也不常回來,要是像你這樣陪在身邊,多好。」

兩人剛下得樓來,有個年輕人迎面攔住。「史老師,我們是電視台記者,您能接受採訪嗎?」

「能啊,當然能。」她給遲小萌說,「你先去吧。」

「那我給您把這個包拿到餐廳里。」

她一想,包里還有披肩,還有化妝品,或許,她需要補妝,一會兒面對鏡頭會用上披肩也不一定。她有這方面經驗,電視台有時候要求多擺幾個造型,多拍幾個鏡頭。遲小萌把包交給她,輕捷地走了。

她反反覆復告訴記者的,還是那句話,只要人民需要,我會一直唱下去。這話成為了她的標籤,也是她將要付梓自傳的書名。當然,記者們都是懂事的孩子,她們也不會追問,那,人民要是不需要呢?記者沒那麼多額外的問題,也不要她再擺造型,只十幾分鐘,結束採訪,更不需要她補妝,戴披肩,只告訴她,史老師那您快去吃飯吧,我們要趕回台里做節目,就不在這吃了。攝像師已經收了機器,鑽進張大嘴等在旁邊的麵包車裡。

「哎,那你們把我送到吃飯的地方吧,我找不到。」記者攙她上車,開到吃飯那個樓下,告訴她在二樓。她下車來,麵包車逃一樣跑了。

她剛要上樓,吃完飯出來的又一個年輕人攔住她,「史老師,我是晚報記者,能再問您一個問題嗎?」

「好啊,當然能。」面對鏡頭,她又重新煥發出神采。

餐廳里人群稠密,已經少有空位。找個邊上的空座,放好大包小包和外套,她先盛了一小碗湯,喝了兩口,這才端著盤子,慢條斯理地給自己盛飯。人們都在狼吞虎咽,不再有剛才會議上的斯文勁。剛好遲小萌也在這個桌上,跟她打招呼,史老師,我也是才來,剛才回房間收拾東西了。

她坐下來,剛吃一口,有吃完飯的人走過,給她打招呼,她站起來應答,坐下又吃一口,又有人走過來叫她。誰也不知道她早上沒吃飯,誰也不知道她剛坐下吃。她不斷被打斷進食,面前豐盛的午餐堆放,肚子里咕嚕嚕直響,連五口飯都沒吃進去。就要離開的主持人特意走過來,拉著她的手,隆重地向她道歉,問候了她的身體,再說有什麼困難就提出來,然後揮手道別。她一個個應酬,眼看餐廳里只剩下一少半人,她突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攔住一個會務上的年輕人問,我坐哪個車回?年輕人回答,昨天來坐哪個,今天回就坐哪個。

昨天晚上,她給兒子說,明天回去你不用管我了,會議上一定有車的。這會兒,讓兒子從幾十公里外的市區來接,顯然不合適,昨天彷彿聽兒子說,要接待一個什麼參觀團。

遲小萌說,「史老師那您坐我們畫院的車吧。」

「那好那好。」她安心坐下來,吃了兩口,不那麼餓了,抬頭問身邊這唯一的小夥伴,「你叫啥名字?」

「我叫遲小萌,在省畫院工作。」

「噢,剛才問過了,你是個畫家。」她自嘲地笑笑。

「史老師,十幾年前,我和我爸在安西街一個餃子館吃飯,一回頭,見您坐在另一個桌子上,我爸激動得呀,給我說,快看快看,那是史香雲。他一直想過去跟您打招呼,可到底也沒好意思,我倆就在一邊看著您,簡直不敢相信,您竟然在小飯館裡吃飯。您吃完餃子後,拿個小鏡子出來,又塗了塗口紅,提起包包,就從我倆身邊走出去了。不知您有沒有印象?」

她簡直陶醉了,無限甜蜜地回想起,或許是有那麼一天。十幾年前,她家就住在安西街附近,她經常去那家餃子館。那時她剛退休一兩年吧,還有著一股執拗勁,常常要上街驗收人民群眾對她的反應,看廣大觀眾是不是忘了她。現在叫遲小萌一說,她不能怪人們不上前來跟她打招呼,那是人家害羞,膽怯,並不是冷淡她,遺棄她。嗯,這一點,要寫到書里。那兩年,是她心情最低落時候,剛回家待著,還不能很好地調整過來。生產不久的侄女帶著孩子住到她家裡,算是陪伴她,侄女正在讀一本書,巴爾扎克的情婦,比他大二十一歲,兩人交往二十多年,引領他從青澀之年走向人生的輝煌,她在六十二歲的時候,被功成名就、風華正茂的小巴逐漸離棄,「一個六十二歲的女人,無論如何不再適合情人角色了」,侄女大聲給她念這一句。那麼,六十二歲的戲曲演員,是不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站在舞台上了。

一個男人走進餐廳,大聲問,「還有沒有畫院的人?走了,走了。」

遲小萌揮手說,「劉主任,還有我,讓史老師坐咱的車吧。」

劉主任走過來,懵懂般地問她,「史老師你家在哪?」那表情好像從來不認識她。

「我家在永青路,南二環下去就是。」她說。

「那我們車不走那,不走那。」劉主任頭搖得很誇張,眼睛裡全是眼白,臉蛋上的肉都甩來甩去的,一副非常無辜的樣子。

「那,那,你們走哪?把我放路上就行,只要有公交車的地方,我就下來,再倒公交車回家。」

「可是我們要出發了,人都在車上等呢,我們高院長下午回去還開會。」劉主任黑眼珠落回來了,拿眼睛盯了一下遲小萌,使個眼色。「趕快下樓啊。」

遲小萌站在桌邊,左右為難。突然看到大廳里正往外走的一個作家。遲小萌叫,「肖老師,您不是在南郊住嗎?把史老師捎一下吧。」

肖作家停下腳步,頭仰著看天花板,扳著指頭數,「我車上有陳老師,馮老師,加上我,剛好還有一個位置,好吧,史老師你要不嫌擠那就坐我們車吧,現在就走,來,我給你把包拿下去,樓下等你啊。」肖作家提起她的大包走了。

可是,可是,她其實進到餐廳到現在,半飽都沒有呢,她對著盤子里那一堆菜,碗里那半碗米飯,乍著雙手,唉呀唉呀這可如何是好呢?一下子,真的像戲裡演的遇到難題的老人家了。我吃不飽無所謂,可是不能浪費啊,要不,讓服務員找個飯盒打包,我拿回家吃,這麼好的菜扔下,多可惜呀。

遲小萌叫服務員找飯盒,服務員走到一個角落,沒有,再去另一個房間。她就那麼站著,乍著雙手,對著那一盤子菜苦惱。遲小萌說,史老師別著急,啊,我陪著您。話音剛落,電話響起,遲小萌對著電話說,就來就來。掛了電話,對她說,史老師對不起啊,他們又催我了。她說,你去吧你去吧,噢,對了,來來來,給你,我的名片,你也給我留個電話吧。她對眼前這個新認識的小夥伴簡直戀戀不捨了,現在哪還有這麼乖的年輕人,願意在她身邊多待一會兒呢。遲小萌接過名片,我會給您發簡訊的,把我的名字、單位發給您,約時間和我爸爸去看您,再見啊史老師。這個可愛的小夥伴快速說完,轉身跑了。

大大的餐廳里只剩她一人,等著服務員拿飯盒來,可偏偏拿不來,服務員大聲問另一個服務員,飯盒在哪?又推開另一扇門。

「史老師,好了沒?」大廳門口,肖作家提著她的包,再次出現。他一定是走到樓下,等了一會兒,才發現她沒跟出來。他嘴上叼著煙捲,皺著眉頭,表情是感到生活很不美好的煩躁。這個成天鼓吹是痛苦和焦慮成就了我的作品的作家,樓下他的車上,還坐了兩個搭順車的大腕,叫他上來催催。肖作家的表情秉持著他一貫的心路歷程,痛苦地看著她。她心裡一驚,走過去,從他手裡接過包。「我侄女剛才打電話了,她來接我。不麻煩你了,你們快走吧。」

她把包放回座位上,對服務員說,不用找飯盒了,我在這吃完吧。

餐廳里靜下來,服務員輕手輕腳地挨桌收拾,從她身邊經過,微笑送給她。對不起,我吃到最後,耽誤你們時間了。她說。沒關係沒關係,需要什麼您儘管說。她說她想再喝點湯。服務員用小碗給她端來,輕輕放在她面前。她歪著頭,用當年在人民大會堂進餐時的風韻說,謝謝。服務員還是個小姑娘,被這隆重而高雅的致謝嚇了一跳,害羞地笑笑,說,不客氣不客氣,然後退到一邊,偷偷打量她。十幾張收拾乾淨的大圓桌上,白凈凈厚墩墩的桌布垂吊下來,像是謝幕後的舞台。讓人無法相信它們半個小時前還那麼喧鬧,各色人物穿梭其間,真真假假地問好,握手,讚美,道別。

我著什麼急呢?人家都是在職在崗,忙著下午上班,趕著奔赴另一個會議、場合,我又不用。她緩緩地喝湯,慢慢地吃飯,她問服務員,從這裡怎麼回到市區?服務員說,要從山莊走出去,大概一公里,有公交車站,就能到市區了。

有公交車就好,只要有一個,就能倒第二個,第三個,再怎麼麻煩,天黑前,總能到家吧。嗯,且安生吃了飯,補了妝,換了鞋,從容走出山莊,走到公交車那裡。

——原刊於《山花》2015年第7期

周瑄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多灣》,中短篇小說集《曼琴的四月》《驪歌》《房東》《故障》。在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多篇被轉載,收入各種年度選本、進入年度小說排行榜。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長篇小說《多灣》入圍花地文學榜、路遙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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