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高原人家之普瓊次仁

高原人家之普瓊次仁

跑到甲措雄鄉的夏魯村來,實在是一個意外。

為什麼說意外呢?

跑丟了,一不小心,車子把道路丟了。

甲措雄這個地方有意思了,十幾個村子掛在三根羊腸子上,羊腸子在山谷里穿過來穿過去,越穿越遠,但就是連不到一塊去。說到底,這地方沒有一條路是環起來的,一條道怎麼跑出去,還要怎麼跑回來。這裡的腸子從來就不會粘連。

天還不太亮,我們開始跑路。我們有了經驗,別看只是去「一個」村子,要是不起點小早,那就只能貪個大黑。這是沒辦法的事,羊腸子在那兒擺著呢。有一次,我們要去一個叫美巴切勤的地震村,也是一大早慌慌張張爬起來就跑起路來,翻過拉烏拉、遠則拉、查貢拉三座五千米的大山。車子跑累了,直喘。進了一村子,以為就是了。問一個藏族老鄉,回答說:「快了,繞過這個山,再爬過那個山,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老鄉瞅了瞅我們,以為我們不相信他。

「你們從哪來的?」

「日喀則。」

「日喀則也下雪么?」

「不知道哇,我們從日喀則出來已經很久啦。」

在甲措雄的三根羊腸子中的一根上,我們默無聲息地像一顆未來得及消化的青稞米,在向前蠕動。蠕著蠕著,米粒停了。不動了。

為什麼不走了?嗯,驕傲了么,自以為是么?還是破罐子破摔,放挺了?幾個人把暈暈沉沉的腦袋往前一瞅:哦,沒有道了,前面是一個牧場了,沒有車轍了。這回好辦了,廣闊天地,任爾馳騁了。想怎麼跑就怎麼跑吧。

下了車,山谷目極八方,往哪個方向跑呢?

幾個人比測了一個太陽,又認真地研究了山脊的走向,大手一揮,就那兒。

就來到了這個叫夏魯村的地方。

在村口,遇見了普瓊次仁。彷彿,他早早知道我們要來,已經在那兒等候多時了。

普瓊次仁把我們領回他的家,上了樓。

這是個很尋常的院落,在院落的中央卻鋪著一塊巨大的氆氌。如果這畫面放在電視里,主持人邁進這進院子,看到這麼一大張厚厚的、粘滿枯草的毯子,一定要大呼小叫地轉身問一下鏡頭。「那麼,朋友們,請猜一猜,這個氆氌是幹什麼用的呢?」

胡鬧,猜什麼猜——總之你猜什麼都是錯誤的。

樓上已經煮好了酥油茶,婦人用一柄木勺子從鍋里為每個人盛出來一碗,捧過來。想必煮茶的婦人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奇怪的是,她還恭敬地為普瓊次仁捧過來一碗,彷彿他的丈夫在外邊吃了很多辛苦。這樣一來,這碗茶裡頭門道就大了,有犒勞、有獎賞的意思,還有瓊普次仁在這個家裡有威嚴的意思了。蠻有儀式感。

我們坐在那兒,拘束了。

喝過茶,普瓊次仁起身引我們下樓。一樓並沒有住著牲畜,是倉庫。他指著牆角的兩個紙箱子,雙手作奉上狀,字面理解是:「這就是你們要的東西,拿走吧!」

「這麼客氣呢?」

「什麼意思?」

我們有點被搞蒙了,面面相覷,不知道怎麼收場了。

駐村隊的小夥子慌裡慌張地跑來時,我們正坐在氆氌上聊天。說是聊天,其實是我們幾個人說話,普瓊次仁一臉嚴肅地瞅著。然後,普瓊次仁和他的女主人焦灼地對話,我們鴨子聽雷似地猜。兩伙人在院子里各說各的,一點兒進展都沒有。毫無辦法。

這時,一位小夥子一屁股坐在雙方中間,先穩了穩神,一手托兩家的樣子說:「誤會了,誤會了,搞錯了。普瓊次仁以為你們是來取香的,他把你們當作拉薩來取香的了,肯定搞錯了。那麼,你們也是來我們夏魯村買藏香么?」

我們瞅著這位可愛的小夥子,笑了。

小夥子很年輕,縣裡水利部門派來的,戴著一頂迷彩遮陽帽,像一個孤軍作戰的野戰隊員。他把我們走岔道才跑到了這裡告訴了普瓊次仁。普瓊次仁大睜著眼睛,僵了表情,表示不理解。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嘛。

我們慚愧起來。

這時候,我們才搞清楚,這個院落原來是個了不起的家傳作坊。明白了,明白了。哎,做藏香對吧,那麼,問題解決了。屁股下這片龐大的氆氌,知道了。知道了,坐在這兒摘草藥,是吧,是吧?

普瓊次仁師傅靦腆地笑了。

女主人把一面小桌端到氆氌上,照例給每人捧過來一碗熱茶,最後一碗還是恭恭敬敬捧給自己的丈夫。然後,索性把盛酥油茶的鐵壺放在小桌旁邊——大概她看出來了,這伙莫名其妙的人,一屁股坐在這兒,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小夥子遺憾地告訴我們,我們要去的地方和夏魯村是兩個方向。在牧場上,你們應該往那邊走,不應該往這邊走,正好反啦。他說,要是今天還想去的話,得原路返回牧場。不過,那邊的路比這邊還要遠一倍。

普瓊次仁對著小夥子說了一通話,隨後一臉無辜地瞅著我們,等著我們的反應。隨後小夥子說:「普瓊次仁師傅的意思是,那邊那段路現在不好走,有一座橋去年斷掉了,說不準現在弄好了沒有,要是你們今天不去,可以在他家裡住下,明天一大早再往那邊去。」

我們說話的時候,一位滿面風霜的老嫗坐在樓台欄杆邊望著我們。那位小夥子和我們說:「那是普瓊次仁師傅的老姐姐。」

過了一會兒,小夥子歪過身來悄悄對我說:「上面那個老阿佳是一位羌姆。其實也不老,就是——歲數有點大了,挺好的。」我說:「什麼羌姆?」話一出口,似乎瞬間明白了什麼,脊背生起一股涼風。

他瞪了我一眼,壓著嗓子說:「就是跳神節上,戴著面具跳宗教舞蹈,可以消災治病、驅鬼鎮邪的那個。她是這一帶最通神的羌姆,她知道夏魯村一百年前的事兒。」小夥子的面部突然抽搐了一下接著說:「據說,她真的可以與亡靈對上話。挺好的。」

我把身子正了正,又正了正,實際上的目的是想離這位小夥子稍遠一些。說起來怪異了,在大家沉默的片刻里,我一丁點兒都沒有害怕高高在上的羌姆。我知道她隨時可能神靈附體,倒是端坐在我旁邊的這個一本正經的小夥子,把我嚇得不輕。

我前言不搭後語地大聲說,要是下雨,這麼大個毯子可怎麼辦?

一眾人把眼光都對向了我,他們不曉得我突然亂嚷什麼,我想那位羌姆也一定被我吵到了——我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從樓台上,或者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

「我們這裡不下雨。」

夏魯村有47戶人家。駐村工作隊這一點讓人敬佩,一串子數字掛在嘴邊,像稀稀落落的胡茬兒,搭眼看去很容易讓人忽略,仔細一瞅,它就在那兒,不多也不少。那小夥子說:「47戶人家,139口人,家裡超過20隻羊的15戶,青稞超過4畝地的27戶,羊少於5只的11戶,不賣,也不怎麼繁殖,當寵物養著;還有6個人到外面打工去了,一年回來兩趟,望果節一次,驅鬼節一次,每次呆一個月。挺好的。」

這小夥子願意說「挺好的」,這樣一來,不論他說什麼,聽上去果真「挺好的」。

院子里基本上是這位小夥子一個人在說話,普瓊次仁師傅不怎麼吱聲,偶爾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像是要補充什麼,其實沒有。他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普瓊次仁沒意見。普瓊次仁是夏魯村惟一一家既不放牧,又不種青稞的,他是採藥開作坊的。開作坊的在村裡相當於後勤保障部,去城裡上料或者送貨的時候,要給村民捎回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也可以說,普瓊次仁肩負了村裡的快遞小哥或「跑腿的」的職能。

我們離開院子前,普瓊次仁師傅決定要領我們去看一下他的工作室。小夥子小聲說:「你們是有慧緣的人,普瓊次仁師傅很少領外人進到他的制香作坊里,挺好的。」

我溫柔地瞅了瞅他,怎麼是「外人」?咱們都是自己人嘛。

還是那個一樓倉庫,往裡走,穿過一個窄門和一扇厚厚的門帘子,是個不大的裡間,普瓊次仁師傅點了點頭,意思這就是他做香的地方。

屋子裡很暗,像一個閉關修鍊的山洞。牆是暗的,物件也是暗的,我猜這個屋子沒有窗戶。如果有,也一定掛著厚厚的帘子,什麼也看不清。我站在那兒,腳下軟綿綿的,覺得掉在了一個香爐里。

小夥子說:「他的夏魯藏香是用三十幾種草藥好多好多道程序秘制而成,挺好的。」

哦,是這樣。想起來,我們坐在氆氌上喝茶的時候,旁邊有個一人高的小架子,上面涼曬著一排筷子粗細的紅色的泥棍,那些可能即將搖身一變成為真正的香吧。

那麼,坐在樓台上的那位能通神的羌姆,目不轉睛望向這邊,望的可能不是我們,是這些收藏了世界上最純凈的陽光,包裹著雪域高原最神秘氣息的夏魯藏香。

作者:

韓文友 黑龍江省第六批援藏隊員,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散文集《我的江山雪水溫》及藏地隨筆《日喀則時間》即將出版。現工作在日喀則。

文/攝 韓文友

責任編輯:齊雲彥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邊疆時空 的精彩文章:

【邊疆時空】李鴻賓 | 疆域?空間:唐朝權力博弈的場所
【邊疆時空】孟凡東 康基柱 | 朝鮮族抗日鬥爭述評

TAG:邊疆時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