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學問的氣象
作詩講究氣象,詩之有氣象如山巒之有雲煙,江海之有波濤,奪魂攝魄或在於此。氣象以雄渾飄逸為上,如「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皆以其超凡的氣象而傳誦千古。
做學問也講究氣象。學問的氣象,如釋迦之說法,霽月之在天,莊嚴恢宏,清遠雅正。不強服人而人自服,毋庸標榜而下自成蹊。
中國近現代的學者中,不乏具有大家氣象的人物。歸納他們的特點大概有以下這些:
學術的格局和視野開闊,左右逢源,遊刃有餘,處處顯示出總攬全局的能力。這倒不在於研究題目的大小,題目大的如梁啟超先生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題目小的如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氣象都不凡。在他們手裡,資料的採用和組織,靈活而有規矩,出神而又入化,猶如魔方的組合,而不像積木的堆垛。他們治學的道路平正通達,思維的邏輯清通簡暢,如書法之筆筆中鋒、萬毫齊發,力透紙背。
寫到這裡不禁想起宋代詞人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其末尾三句曰:
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這氣象何其恢宏!如果借用來形容學問,「盡挹西江」可以說是把有關的資料全部搜集起來;「細斟北斗」可以說是對資料細細地加以辨析;「萬象為賓客」可以說是把相關學科都用來為自己的研究服務。學問能到這一步,也就不是常人所能及的了。
有氣象的學問亦必有開山之功,開拓新領域,建立新學科,發凡起例,為後人樹立典範。陳寅恪先生所撰《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中說:
自昔大師巨子,其關係於民族盛衰、學術興廢者,不僅在能承續先哲將墜之業,為其託命之人,而尤在能開拓學術之區宇,補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也。
對王國維先生的開拓之功,陳寅恪先生講了三點: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取外來之觀念與故有之材料互相參證。王國維先生的這三點已經被治文史的學者奉為圭臬了。此外,如陳垣先生的《元典章校補釋例》、王力先生的《漢語史稿》,其發凡起例之功也都是學界公認的。
中國曆來是道德學問並重,學問的氣象實有賴於道德的高尚。為人正直、誠實、剛強,方能不隨波逐流,而勇于堅持真理。如果又能虛懷若谷,富有寬容精神,氣象就更加不同了。讀余嘉錫先生的《四庫提要辨證》,十分佩服其淹博與精審。余先生積畢生之力,指出紀曉嵐多處疏漏舛誤,但在《序錄》中卻有這樣一段話:
然而紀氏之為《提要》也難,而余之為辯證也易,何者?無期限之促迫,無考成之顧忌故也。且紀氏於其所未讀,不能置之不言,而余則惟吾之所趨避。譬之射然,紀氏控弦引滿,下雲中之飛鳥,余則樹之鵠而後放矢耳。異地以處,紀氏必優於作《辨證》,而余之不能為《提要》決也。
這是何等的氣象!
對後進晚輩愛護提攜不遺餘力,也是大家氣象的表現。偶讀《中華書局收藏現代名人書信手跡》,收有蔡元培先生手跡六件,其中四件是介紹別人出版著作的,而且有三件講到版稅問題。其措辭如:某君「寒士,版稅實緩不濟急」;「如貴書局能與預訂發行」,使某君「不必再分心於經濟問題,則深為感荷」;「寒士打算,殊為可憫」;等等。
我一邊看著他的手跡一邊想像他的心腸,感動之餘更增加了幾分欽佩。
平時讀書有感,多少窺見一點學問的氣象,心嚮往之,聊作這篇札記,藉以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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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群言》1996年第8期
※國家寶藏背後的故事 亞長牛尊與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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