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的名義,用沙皇的酷政
摘要:自由對於亞歷山德羅夫「自由村」來說,是沙皇伊萬四世一個人的自由,即使他寵信和利用的特轄軍在這位沙皇面前也是沒有任何自由的,被收集土地的人、被討伐和征剿的人則更沒有自由可言。
作者:聞一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亞歷山德羅夫「自由村」(聞一攝)
綠蔭如蓋,草地似毯,白牆綠瓦的宮苑上高聳著東正教教堂的蔥頭形圓頂。這是一個與塵世隔絕的世界,這是一個「可以胡作非為」的「自由村」。這就是莫斯科西部約120公里處的亞歷山德羅夫「自由村」。它是伊萬四世隱世專權的處所,是他後半生處理國政、須臾不敢離開半步的宮苑,也是他躲避政敵和依靠「特轄軍」行使「來自上帝的權力」的自由之地。亞歷山德羅夫「自由村」既標誌著伊萬四世掌權時的高傲和癲狂,也描述著他背負「雷帝」名聲的孤寂和恐懼。
「自由村」里伊萬四世的專用教堂(聞一攝)
「自由村」里伊萬四世的大殿和寶座(聞一攝)
伊萬四世的父親,瓦西里三世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全俄君主」的封號。這個「全俄君主」的稱號不是白來的,依靠的是他將莫斯科公國收集到的土地擴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狀態。所以,他在自己印章的正面刻的是「大國君瓦西里,神所寵信的沙皇和全俄國君」,而在反面刻的是「弗拉基米爾、莫斯科、諾夫哥羅德、普斯科夫和特維爾,尤戈爾和彼爾姆以及眾多土地的國君」。事實上,瓦西里三世並沒有得到君士坦丁堡的「沙皇」的正式封號。而伊萬四世就不同了,他在1547年1月16日,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中的聖母升天大教堂接受了「沙皇」的正式封號和塗油儀式,儀式是由莫斯科的大牧首馬卡里主持的,並且將沙皇的三項標誌物給了他:權杖、披肩和莫諾馬赫王冠。伊萬四世成了由莫斯科公國擴展成的莫斯科國的第一代沙皇。他啟用了新的沙皇印章,在雙頭鷹的胸前添加了留里克家族的族徽:格奧爾基騎士。從此,沙皇的尊號和有格奧爾基騎士的雙頭鷹的國徽世代傳承,直至沙俄帝國的敗亡……
父親去世時,伊萬才3歲。這個在叔叔、舅舅、母親以及東正教的大司祭西爾維斯特等人的攝政下成長起來的國君和沙皇就具備了雙重的性格:對君主集權的極大強化和對更多土地的無窮盡的追求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強硬、嚴酷、暴力、失去理智和順從、容忍、爆發、殘忍報復糅雜成一條紅線,貫穿於他的整個生命。可以說,竭盡一切力量,用無休止的戰爭、最殘酷的手段、最冷血的措施、最不人道的鎮壓,西推東進南下北上,為莫斯科國家收集更多的土地、描繪更廣闊的「國界線」成了他終身的使命。
史書上總說,伊萬四世執政的一生分為前後兩個不同的時期,前段是改革者,後端是暴政者。若是細分析伊萬執政前期的改革,無論是國家管理機構(衙門)的改革,「百章會議」的宗教變遷,國家地區的劃分、特轄區的成立和賦予特轄軍的特權,還是以最殘暴的手段剷除異己的行動,都可看出伊萬四世所追求和必達的目的就是:作為沙皇,他個人的君權是不可動搖的,不可置疑的,不可分享的,更是不可抗爭和反對的。為了君主的個人集權,伊萬四世千方百計地利用東正教和貴族的力量,東正教和貴族也竭盡全力地樹立他個人的絕對威信和絕對權力。尤其是東正教則更是不遺餘力,對於大牧首馬卡里和大司祭西爾維斯特來講,君權的勝利就是東正教信仰的勝利,沙皇的絕對集權就是東正教教權的集權,就是教權和皇權合二而一的必不可少的首要條件。所以,西爾維斯特在輔佐伊萬這個從幼年到成年沙皇的進程中,給他灌輸的,給教會和世俗世界所宣揚的就是:伊萬四世是上帝的代表,他的權力是上帝賦予他的。所以,伊萬成年親政後,能夠以無敵於神聖的東正教和世俗貴族的傲然和冷漠宣稱:「除了來自上帝的權力,沒有別的權力」,「誰反對這種權力,誰就是反對上帝!」
1547年,伊萬成年親政。對他來說,收集土地和沙皇集權是同一件事,處於這件事的核心位置就是收集喀山汗國的土地。這時喀山汗國處於莫斯科和克里米亞汗國的夾擊之下,當喀山汗是莫斯科的傀儡時,克里米亞汗的奔襲就是必然的事,而當喀山汗是克里米亞汗的傀儡時,莫斯科就會弓上弦,刀出鞘,對喀山虎視眈眈。莫斯科和克里米亞對喀山的爭鬥在伊萬未成年的歲月里從未中斷過,伊萬一親政,莫斯科所決策的對喀山戰爭的性質就發生了實質性的轉變:要把喀山汗國一勞永逸地收集到莫斯科的版圖之內。為此,伊萬四世於1545年5月到1546年6月,1548年12月到1549年2月,1549年11月到1550年2月,三次發動了對喀山的戰爭。這三次戰爭的結果是奪取了伏爾加河口的一塊地方,在那裡建立了一座碉堡——斯維亞日斯克,伊萬準備了一個在恰當時分攻佔喀山的橋頭堡。
這個日子在1552年的夏秋之交終於來臨。8月,伊萬四世親率15萬大軍、150門大炮來到了斯維亞日斯克,渡過伏爾加河,圍攻喀山。這時的喀山並非「白石之城」,城牆是土木結構的,守軍只有3萬人,但伊萬的軍隊卻久攻不下。伊萬親自巡城,尋找突破口,最後以在城下挖洞和爆炸的辦法,把喀山城炸出了一個缺口。歷經兩月之久,伊萬的軍隊衝進城裡,喀山城內的街道和房舍成了廝殺的戰場。最激烈的戰鬥是在喀山汗國的聖地清真寺進行的,守衛清真寺的6,000喀山人最後試圖衝出去,但除了極少數得以逃到城外的密林之中,絕大部分都被伊萬的士兵殺死。喀山城終於被伊萬的軍隊佔領,喀山汗被虜至莫斯科,喀山汗國不復存在,伊萬四世往喀山派去了自己的地方長官。
對於這場征服之戰,伊萬四世下過死命令:所有武裝的喀山人不得為俘虜,只有女人和孩子可以,所以喀山城陷之後,守城的喀山男人全部死亡。伊萬四世舉行了勝利的入城式,因為城中遍地是屍體,僅對從城門至汗國宮長約213米的道路的清理就耗費了數小時的時間。進城後,沙皇為犒賞自己的軍隊詔令士兵7日內可自由劫掠並將喀山付之一炬。從喀山獲取的金銀財寶、喀山的旗子和城市的大炮被當作戰利品和勝利的象徵,統統運回了莫斯科。喀山汗也被押解至莫斯科。汗的母親秀雲別克的美貌讓伊萬四世驚呆了,伊萬要將其納為自己的妃子。秀雲別克聲色不動地對征服之王說:「請建一座高塔。建成之後,我當告別故鄉隨你而去!」伊萬四世居然造起了一處塔樓,是日,秀雲別克登塔遠望後,躍身而下,墜樓而亡。這座後來被人們稱為「秀雲別克塔」的塔樓現在依然聳立在喀山城中心的克里姆林宮中,它傳頌著國破家亡時,這個妃子對故國的忠貞情懷和不屈於暴力強權的精神。
喀山克里姆林宮中的秀雲別克塔樓(中間褐色的建築)
秀雲別克塔樓
伊萬四世在親率大軍征討喀山前夕曾許願,若能攻佔喀山,定當修建教堂以示虔誠和慶祝。1555年,在克里姆林宮的弗羅洛夫斯克門(今稱「斯帕斯克門」)外興建一座白色的「聖三一教堂」,1560年建成,俗稱瓦西里教堂。對於伊萬四世來講,這座教堂不僅是他統一俄羅斯國家的最完美的象徵,而且也是征服者的高傲豐碑和刻石:他使被他征服的各民族,尤其是韃靼族人為俄羅斯人效勞。瓦西里教堂並不是伊萬四世為自己功德刻石的唯一一處建築。亞歷山德羅夫「自由村」也是這樣的建築:在征討大諾夫哥羅德後,將當地索非亞教堂的「金門」運來,替換了「自由村」中教堂原有的大門;在征服了特維爾後,他又將當地的一處「金門」搬回來,裝飾了教堂的另一面。
莫斯科紅場上的「瓦西里大教堂」——伊萬四世征服喀山的紀念碑。
在征服喀山後,伊萬四世的大軍乘勝征服了喀山汗國所屬的摩爾多瓦、楚瓦什、烏德穆爾特、巴什基爾和諾蓋等民族,將勢力擴展到伏爾加河與烏拉爾山之間的廣闊土地。隨後,伊萬四世又劍指阿斯特拉罕汗國。1556年,阿斯特拉罕汗倒向了克里米亞汗國和奧斯曼帝國。伊萬動用了頓河哥薩克的兵馬攻佔了阿斯特拉罕城,阿斯特拉罕國投降,臣服莫斯科。與此同時,伊萬下令徹底摧毀了拔都當年所建立的薩萊城。由此,整個伏爾加河及其支流沿岸全部地區、烏拉爾山的西部地區歸沙皇俄國所有。從1553年起,沿伏爾加河、卡馬河和維亞特卡河爆發了起義,伊萬四世派大軍逐村逐戶地清剿。軍隊在伏爾加河中游和卡馬河上游地區蕩平村鎮、焚燒房舍、殺死男性居民,將有勞動能力的人劫為俘虜。這場隨後擴展至烏德穆爾特以及整個卡馬河沿岸地區的軍事征討於1557年結束。喀山以及爆發反抗的地區最後歸屬莫斯科國家,喀山汗國永遠消失。在1555-1557年間,西伯利亞汗國和大諾蓋汗國被伊萬四世征服。1558-1559年間,伊萬的大軍遠征亞速海和克里米亞,結果是莫斯科的勢力擴張到了高加索地區。
在這些征戰中,無情殺戮和徹底摧毀是伊萬四世的不變的策略和手段。他自詡是神的代表,因此行使的是神的權力。每收集一地,東正教的修士必隨同進駐,大興土木,修建東正教教堂,同時摧毀當地信仰的宗教和教堂,放逐神職人員。伊萬四世的征戰與土地收集也是東正教在被征服的土地上的進軍和勝利。從喀山汗國、阿斯特拉罕汗國到克里米亞汗國,再到西伯利亞汗國,莫斯科的佔領和征服無一不是雙重的佔領和征服:沙皇專制皇權和東正教教權的雙重勝利和擴展。
對於伊萬四世來說,自由是逆天,對抗沙皇權力是罪不可恕,倒戈則是必誅必殺的罪行。在莫斯科公國收集土地的歷史進程中,而被征服者、被收集者的逆天、對抗和倒戈卻是此起彼伏的現象,尤其是莫斯科西北、大諾夫哥羅德和普斯科夫地區更是從沒有消停過。1569年秋,伊萬四世以「密謀倒向波蘭」為罪名,派出他的私人衛隊、以殘暴殺戮令人喪膽的「特轄軍」征討諾夫哥羅德和普斯科夫,沿途之上將莫斯科至諾夫哥羅德的所有城鎮都搶劫、火燒一空。1570年1月2日,伊萬親自到了諾夫哥羅德,下令鎮壓。特轄軍在全城殺人放火,拷打和殘殺,婦女和兒童無一例外,屍體就扔進沃爾霍夫河。在這次清剿中,諾夫哥羅德死亡的人數在2,000到10,000之間。隨後,他的特轄軍轉向了普斯科夫。
維.米.瓦斯涅佐夫:《沙皇伊萬雷帝》
諾夫哥羅德的清剿充分表達出了這位俄國第一位沙皇對自由和獨立的刻骨仇恨。戰爭、鎮壓、清剿完成了對更多更廣闊土地的收集,也把俄國的君主專權制發展到了一個時代的高峰。與伊萬三世、瓦西里三世不同,伊萬四世的君主專權不僅是事實上的,而且是理論上的。從此,在俄國有了「皇權神授」這一君主專權的法寶和利器,有了前所未有的「以神的名義,以沙皇的酷政」來收集土地的美好前景。俯仰於「皇權神授」者生,抗逆於「皇權神授」者死,成為其後歷代沙皇執政的總綱、收集更多土地的名正言順之大旗。既是皇權神授者的沙皇,那普羅斯、俄羅斯之地,就莫非王土了。在伊萬四世執政的半個世紀中,俄國的疆土比瓦西里三世時大了近一倍,即從280萬平方公里擴張到了540萬平方公里。俄國成了當時歐洲領土最大的國家!當然,伊萬四世也有遺憾,那就是他打敗了利沃尼亞戰爭,沒有從瑞典人手中奪得納爾瓦一線的波羅的海地區,沒有能衝出波羅的海。東部也未能越過烏拉爾山進入東西伯利亞。此外,也沒有徹底征服克里米亞,克里米亞還要在奧斯曼、土耳其人的監護下生存和發展許許多多個年月。這些遺願將有羅曼諾夫王朝的彼得大帝和葉卡捷琳娜大帝來完成。這是後話。
自由對於亞歷山德羅夫「自由村」來說,是伊萬一個人的自由,即使他寵信和利用的特轄軍在這位沙皇面前也是沒有任何自由的,他們的自由是對被收集土地的人、被討伐和征剿的人來說的。但是,對於沙皇專權下的民眾來說,追求自由是永不會停止的運動。「自由村」里有座鐘樓,關於它有個傳說:伊萬四世時有個農奴不甘心於屈辱的奴隸狀態,想飛上藍天。於是,他給自己綁上插滿羽毛的木翅膀,登上鐘樓的塔頂,試圖騰空而去。但他躍身而下時,卻是墜落到了地面。趕來觀看的伊萬四世狂怒不止:「這是與魔鬼的勾結,應該砍掉異想天開者的腦袋!」也許,這個傳說是對君主專權者伊萬四世辛辣的諷刺。孤寂與恐懼伴隨他一生,傳說他從莫斯科至亞歷山德羅夫都不敢大路行走,而是從地道中悄然而至。他終其一生並未能砍掉所有爭自由、反抗他的人的腦袋,而他自己則暴亡,有說法是他死於曾經忠於他的人們的精心謀害。也許,伊萬四世的命運所揭示的是,沙皇專制專權者不能善終,妄圖永遠專權的獨裁者總是死於非命。
亞歷山德羅夫「自由村」中的鐘樓(聞一攝)
現存於「自由村」中的四通八達的地道(聞一攝)
對於伊萬四世的君主專權更具諷刺意味的是,他費盡周折,把「衛徹」的諾夫哥羅德幾乎從大地上剷平。但是,諾夫哥羅德人對他的抗爭卻延續到了《俄國千年紀念碑》的建立。在這個紀念碑上,諾夫哥羅德人再次表示了對這位沙皇的決絕:紀念碑上沒有雕刻他的形象!諾夫哥羅德人記住了伊萬四世當年對自己城市的殺戮和毀滅,認為將他立於碑上是對諾夫哥羅德先人的不恭,是不道德的。但斯大林是喜歡他的,對他的評價是:「沙皇伊萬是一個偉大、英明的統治者」。而現在的俄羅斯也寵愛著伊萬四世,在亞歷山德羅夫「自由村」的入口處佇立著一張醒目的牌子,上寫:「俄羅斯的驕傲,伊萬雷帝的宮苑」。
「亞歷山德羅夫克里姆林宮,俄羅斯的驕傲,伊萬雷帝的宮苑」(聞一攝)
亞歷山德羅夫「自由村」人口(聞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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