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 巨響
空港曲
空港曲
宋冬野
00:00/05:00
初夏的微風將地上的落葉一片片地帶向高空,這些葉子借著風的力量肆意擺動著自己的身體,似乎想在到達下一個註腳之前讓人們留意到它們絕美的姿態。然而路上那些步履匆忙的行人顯然無暇理會這份獨特的情懷,是的,或許在不久之前,人們已經沒有了抬頭的習慣。
這條街道每天都這麼繁忙,除了在凌晨工作的清道夫,沒人見過它寂靜時的樣子。
現在是下午,太陽又悄悄向西南方靠攏了一些,高樓們重疊著的影子正被漸漸地拉長。氣溫不算太高,這座城市目前的溫和暫且允許人們在室外從容走動。
然而,不久之後,一聲從遠處傳來的巨響打破了這種從容。
這是一種硬物相互碰撞後發出的聲音,它使躁動的氣氛一下子在人群中蔓延開了,不出一分鐘,伴著巨響而來的是某青年在某大廈墜樓身亡的消息。
沒人知道死者姓甚名誰,生前遭遇了什麼,甚至連打聽的慾望都沒有。當人們聽到這個消息時,臉上浮現的並不是對死者的同情,而是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
他們不是天生冷血的人,只是這種事情在這條街上已經見怪不怪了,起初發生墜樓事件的時候,人們對當事人的生平還多少有幾分了解的興趣,後來隨著這類事件的不斷發生,他們便麻木了,就像今天發生的這次,當他們得知那聲巨響的來源後,只留下了一聲極為平淡的「哦」,餘下的再不探知。
不得不說,當那些本不尋常的事漸漸變得不耐咀嚼的時候,這個世界的哀鍾已經在某個時段被不知不覺地敲響了。
在那之後不出半個小時,人群已經恢復往常的節奏,彷彿剛剛那聲巨響帶來的只是一場持續時間不長的雷陣雨,沒錯,這座城市在這個時節下雨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現在雨停了,人們還得繼續做自己的事。
街的對面,沒人注意到那個年輕人在路邊那棵小榕樹下蹲了多久,儘管他身上的白襯衫在人群中顯得格外扎眼。
他兩指之間夾著一根點著的香煙,跟前散落著十幾個燃盡的煙頭和成堆的煙灰。他的髮型很時髦,腳下那雙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鞋也一定價格不菲,或許他本該光彩照人地出現在街頭拐角的那家咖啡廳里,可他此刻頹喪的神情卻讓他看起來像極了落寞的流浪漢。
手裡的煙又熄了,他忘了再點上一根。
身後過路的行人不停地聊著各自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那是與他無關的一切。他的視線停留在跟前那一小方柏油馬路上,那雙毫無光亮的眼睛昭示著他視焦的遊離。
從年輕人凝重的表情中可以得知這個他正陷入在無底的沉思之中,要不是從天而降的水滴使他的後背激然一涼,可能他會這樣持續到夜幕降臨。
沒有響雷,這座城市真的下雨了,頭頂上方的天空剎那間黑得可怕。
當他對這場忽如其來的大雨有所反應時,身上那件白凈的襯衫已經濕了一半。頭頂的那棵榕樹枝葉尚未長全,無法給他給足夠多的庇護,所以他不得不起身了。
他身後有一家裝潢精緻的服裝店,一塵不染的櫥窗前已經站滿了躲雨的路人,他不顧那裡是否還有供自己立足的地方,只管埋著頭往那邊小跑而去,從他慌忙的腳步中可以看出他並不希望自己變成一隻狼狽的落湯雞。
櫥窗前的人們給他讓出了一小塊位子,他現在暫時不用擔心被雨淋到了。
透過人縫,他在那面略帶反光的櫥窗玻璃里看到了自己濕亂的髮型和肩部露出的膚色,還好,這個樣子對他來說還不算狼狽。
他是那群躲雨的人中最特別的一個,儘管雨越下越大,他的臉上仍顯不出半點焦急,倒是身旁那些趕路的行人不等雨停便沿著那店鋪的屋檐疾步離去了,他們可無法氣定神閑地站在這個稱不上美妙的屋檐下避雨。
雨持續下了二十多分鐘,一點變緩的意圖都沒有。現在,年輕人邊上只剩下一位頭髮花白的中年男士了。
這個穿著還算得體的中年男人神色平靜地向四周掃視著,高挺的鼻樑上架著一副金框花鏡,透過厚厚的鏡片,可以察覺到他目光的飄浮不定。
他一開始就留意到了站在自己右前方的年輕人,借著從店裡透出的燈光打量了對方許久。
而年輕人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很顯然,他對身旁站著的這位長者沒有一絲了解的興趣。不過,他開始留意手錶上時針的指向了。
時候不早了,雨仍不見停,路上的低洼處開始匯聚起幾汪渾濁的積水。兩人在櫥窗前站了好一會兒,誰也沒有出過聲。他們的沉默在狂躁的大雨中顯得很不搭調。
終於,中年男子向前踱了兩步,試著和年輕人搭幾句話。
「小夥子,你看起來好像有點不舒服。」沒有過多的猶豫,他開口了。
聽到從身旁傳來的陌生的問候之後,年輕人帶著警惕和疑惑轉過了頭。
面前這個人眼裡散發著柔和的光亮,嘴角略微上揚,身前不再平坦的小腹講述著一種獨特的滄桑。
中年男子的友善似乎大大減少了年輕人的顧慮。
「謝謝您,我還好。」儘管臉上已經看不出血色,年輕人仍不忘客套地逞逞強。
「我已經盯著你有好一會兒了,小夥子,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是不是碰上什麼煩心事兒了?」中年男子的目光愈發懇切。
「我真的沒事兒,謝謝。」年輕人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關心感到十分不適應,他的不安又回來了。
「是嗎?那就好,沒事就好。我這也是待得無聊了,想找人說說話,你別介意啊。」中年男子感受到了年輕人語氣中的抵觸,連忙作出誠懇的解釋。
「您說這雨什麼時候停?」年輕人問。
「不好說,這個時候的雨一下起來就沒完,看來不到天黑是停不下咯。幸好有個地方躲躲,不然可真難受,今早出門就該帶把傘,唉,誰能想到這天氣說變就變呢。」中年男子見年輕人有了幾分談話的興趣,一下就把話匣子打開了。
「我倒希望雨永遠都不要停下,最好下個一年半載的,把這個鬼地方都帶到水下去。」年輕人冷冷地說。
「小夥子,你這話真有意思,要真這樣,我們還用得到在這兒避雨嗎?。」中年男子被年輕人說的話弄糊塗了,而且此時對方異樣的表情讓他有點吃驚。「你肯定是碰上什麼壞事了,瞧你,看起來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中年男子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
這兩個人之間看似會發生些什麼。
「呵,笑的力氣?」年輕人冷笑著。「您沒看錯,我現在不僅沒有力氣笑,就連活著的力氣都快丟了,鬼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撐多久。」
「小夥子?」中年男子不明白對方情緒的由來,一時語塞。
「想必您也聽說了,那邊又死了個人,」年輕人繼續說著,拿手指著那個白天時傳來巨響的方向。「他是聰明的,給了自己最大的幸福。」
「為什麼這麼說?」中年男子並沒有對年輕人說的話表現出任何驚訝,現在他只是禮貌性地附和著。
「您可能覺得我這話很不講理,可這世界總有人要離開的,不是嗎?這樣說吧,如果今天從樓上跳下的不是那個陌生人,那就很有可能是我,這一點都不奇怪,我只不過比他撐久了一點,可是還能撐多久,我想這個問題就跟這場雨什麼時候停一樣,誰也說不準。」年輕人說這句話時不帶任何停頓,語調出奇的平穩,像是在講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這時候,雨已經不知不覺地變小了,可以明顯感覺到雨拍打路面的聲音在逐漸減弱。
「要是你樂意和我說說你的難處,也許我可以幫幫你哩。」中年男子竟然向對方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算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並不指望誰能幫到我,也不指望能得到誰的理解。」年輕人斷然回絕。
「小夥子,我是過來人啊。」他還不肯輕易罷休。
「哦?這世上過來人倒是挺多的,可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人過不來呢?」年輕人反問中年人男子,語氣里多少有些鄙夷。
「你可千萬別這麼想,小夥子,再怎麼說,過得來的人總比過不來的人多啊。」中年男子的勸說還在繼續,他可能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那是因為他們受的苦難還不夠多,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嗎?」年輕人有些不耐煩了。
「你說說,我聽著呢。」
「兩年前,我因為愛情失去了家人,我不明白到底為什麼,當我以為最大的幸福已經降臨的時候,我的家人卻堅決地站到了我的對立面,他們不喜歡她,就因為她長了一張他們不喜歡的臉,還有她那個相當破敗的家庭。她的媽媽在她十一歲時就去世了,因為心臟病。家裡只剩下失去雙手的沒有勞動能力的爸爸和那三個還未成年的妹妹,她家是低保戶,生活很不容易,唯一的經濟來源就是她在這裡打工的那點工資。我和她在一起沒有半點同情的成分,她給了我面對一切困難的勇氣,在遇到她之前,我明白自己的懦弱。可能在了解她之前,我壓根不會對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感興趣,但在聽她微笑著講完自己的故事之後,我知道我生命的擺渡人來了,我毅然決然地牽起了她的手。在那之後,我和父母決裂了,這三年來沒有回過一次家。我一個人來到了這個城市,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建材公司當業務員,因為我很勤快,收入還算不錯,不到半年,我在離這裡二十多公里的郊區租了一間小房子,和她住在了一起。我每天和她一起上下班,一起吃晚飯,有多餘的空閑時我們還會到處逛逛,儘管生活條件很一般,不過那真是我過得的最甜的一段日子。我們盼望著更好的明天,我想這樣的幸福會一直持續下去,可誰成想……」年輕人頓住了。
「後來怎麼了?」
「有一天晚上,大概在三個月前,她整晚沒合眼,眼睛盯著天花板一動不動的,我覺得她有點奇怪,就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她說她沒事,只是失眠了,聽她這麼一說,我也沒把這兒當一回事兒。可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之後,她竟然開始沒完沒了地掉起頭髮了,頭兩天還不是很嚴重,我沒看出有什麼不對勁,因為她平時梳頭的時候多少也會掉一些,不過,又幾天過後,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家裡的床上,地板上,浴室里到處都是她成堆掉下的頭髮,不到兩個星期,她的頭上已經出現一塊很顯眼的禿斑了,這讓她看起來十分怪異。我叫她辭掉了奶茶店裡的工作,帶她去看了醫生,之後又在家裡陪了她幾天,她是個很堅強的女孩,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出了毛病,卻總是反過來安慰我,嘴裡一直說『沒事的,沒事的。』每次看到掛在她臉上的微笑,我都堅信我們能度過這次難關,儘管心裡多少有些擔憂。可事情的發展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樣順利,我最不想看到的情況發生了。在家裡休養的那段時間,她掉發的問題絲毫不但沒有得到解決,反而加重了,更讓人擔心的是,她身體其他方面的毛病也慢慢變多了,她開始咳嗽,手腳發冷,臉色開始一天比一天差,雙眼開始透射出憂鬱的冷光,僅僅兩個多月,她就瘦了二十多斤。我漸漸發慌了,不僅是因為她身體狀況的惡化,更因為在出現這些癥狀後,她臉上已經很少現出往常的笑容了。沒錯,她的開朗樂觀消失了,這是我們面臨的更大的難題。我跟朋友借了一大筆錢,她聽從了我的安排,住進了這裡最好的醫院,在醫院明亮的病房裡,她憔悴得令人心碎,臉上已經看不到一絲活人的光彩,那幾縷還沒完全掉落的頭髮零零散散地披在她的肩上,她已經失去抵抗命運的力氣了。你知道嗎,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仍然堅信以前那個她能夠回來…….」年輕人開始哽咽,眼眶再也留不住積攢已久的淚水。
中年男子靠近年輕人,向對方送出了自己的擁抱。年輕人並不排斥對方的舉動,他現在被巨大的悲痛支配著。
雨聲在一個不起眼的時刻悄然而止,但他們都忘了離開。
「昨晚,她走了,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包括活下去的勇氣。」年輕人倚著櫥窗低下身,一下子癱坐在街面上,淚水順著臉頰匯聚到了顎下,那顆透明的水珠在燈光的映射下更顯晶瑩剔透。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小夥子,可能這話對你來說沒什麼用。」中年男子的眼神里有掩蓋不住的內疚,他對自己剛才做出的決定感到後悔了,因為他的確幫不了對方什麼。
「可是,」中年男子繼續說著,「我知道,你不會做傻事對吧?」
年輕人沒有說話,他還沉浸在深不見底的哀傷之中。
「你現在擁有的東西還很多,你看起來才二十齣頭,手裡還有大把美好的光陰啊。還有你那久未聯繫的家人,他們可能正到處找你呢,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難道一點都不挂念他們嗎?」
「在他們心裡我已經死了。」年輕人的確是這樣想的。
「不,不會的,相信我,我也當過父親,沒有哪個父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的,不然你現在就給家裡打個電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他會改變年輕人的命運的嗎?顯然連他自己都沒底,可中年男子仍頑固地做著最後的努力。
年輕人沒有對中年男子的勸說做出任何回應,兩人之間的沉默頓時又在這燈光璀璨的街頭死灰復燃了。
雨後的夜晚,各色各樣的行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填滿了街道,一個個在櫥窗前一閃而過的身影不知疲倦地重現著白天時的喧囂。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年輕人真的聽清這個中年男子說什麼了嗎?
年輕人肯定不會知道,他身邊這個奇怪的中年男人兩個月前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一個兒子,那個可憐的年輕生命和他年齡相仿,甚至從眉宇中透出的氣質也和他極為相似,可是一場在高速公路上發生的悲劇把他從這個世界帶走了。而中年男子的愛人此時也在不遠之外某家醫院的急診室里躺著,那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了。
對這個中年男人來說,很多事情已經不是靠理性和邏輯就能解釋得清的了。他本來應該去陪他老伴兒,可他卻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在這裡和一位素不相識的年輕人聊了一些和自己不太相關的事,而且對方看起來已經開始忽略自己的存在了,這真是一次莫名其妙的邂逅。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年輕人似乎把中年男子的話聽進去了。他掏出手機,在撥號框里輸入了一串新的數字,「嘀、嘀、嘀,」十秒鐘左右的等待之後,電話那頭傳來了一陣帶著顫慄的哭喊,而電話這頭,年輕人再次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一切都活過來了。
年輕人慢慢站了起來,把擁抱還給了中年男子,接著退後,朝對方深鞠一躬。一句深情的「謝謝」飽含著他對這次相遇的無限感激。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中年男子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臉上爬滿了難以抑制的欣喜。
在愈發沉鬱的夜色中,兩人相互告別。中年男子得趕回醫院,他的妻子還在病床上等著他。而年輕人已經在路上訂好了返鄉的車票,也許只有那邊平靜的港灣才能治癒他內心的創傷。
這是個豐富的世界,豐富得讓人很難看清它的真實面目。前一秒剛有人為生的幸福而歡呼,下一秒就有人為死的自由而慶祝。
沒有人會記得,在這條街上,曾經有一個脆弱的生命拯救了另一個脆弱的生命,著儼然成為了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
不久之後,還是這條街道,又一聲震耳的巨響傳遍整片街區。
沒人知道死者是誰,更沒有人知道那具躺在車頂蓋上的冰冷的屍體生前裝過一個溫暖的靈魂。他曾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幫助一個年輕人找回了生活的希望……
貳零一八年四月
人生幾何?
朝露、夕陽。
TAG:白小白的小黑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