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喝高山野生茶

人到中年才開始喝茶。這事不難理解，打小生活在一個沒有喝茶習俗的環境里，周邊沒有人喝茶，誰會想到喝茶？有了小家庭之後，成天圍著孩子轉，刨去陪孩子的時間，剩下的就是哈欠連天想睏覺，哪有閑工夫喝茶？

中年之後情形有些不一樣，自由支配的時間多了，接觸的人里，喝茶的人多了，耳濡目染，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便學著喝茶。某一年，單位工會搞活動，一人發了一個小泥壺子，正好派上用場。壺裡頭擱一小撮茶，開水一衝，茶香味飄出來，茶湯注入一個小杯，端起杯來，假模假式地呷一口，就覺得喝茶與不喝茶，生活的品質不一樣。至少，在對待生活的態度上，喝茶者疑似更有追求。

喝茶與喝酒，有些細節是相似的。首先是動作，端茶杯的動作與端酒杯的動作是相似的，小口喝茶是品，大口喝茶是解渴，所以小口喝茶才能稱得上喝工夫茶，才能喝得出茶的品位來，才能顯出喝茶人的境界來；喝酒也是這個道理，品酒師沒有誰半斤酒一口悶的，懂酒的人都是小口喝酒。我的酒鬼朋友老李喝酒永遠都是收緊嘴唇，極細極細地抿取一小口，待酒一落喉，像是垂死的病人得了救命的葯，眉眼口鼻一下全舒展開來，一副爽得要死的模樣。其次，喝茶與喝酒的感受也有些相似。不曾喝過茶的人，初次喝，總覺得有些澀，有些苦，尤其是綠茶，青澀的感覺更為明顯。頭一會喝酒何嘗不是如此！白酒、高度的烈酒，進口時辛辣無比，咽下之後，便如萬箭錐心，肝腸欲碎。縱是如此，偏有人喜歡茶、喜歡酒，世間萬事萬物，真就說不清楚道不明白！

志剛去年冬天從山上移植下來的野茶樹發芽了

喝茶多年，家裡喝茶的家什漸漸多了，瓶瓶罐罐擺出來，能擺一桌子。除了自己喝，朋友來了，也一塊喝。來家裡做客的人多，漸漸有了一些聲名，居然有人會主動提出要來我家喝茶。不論親疏，來人喝的都是一樣的茶。不怕難為情啊，喝了這些年的茶，我真弄不明白茶的好與壞來，唯一品得出來的是茶香，可香味並不靠舌頭品，而是靠鼻子聞。說白了，喝了多年的茶，還只是假裝喝茶。

機緣巧合，認識了江西武夷山鎮烏石村世代做茶的張志剛。志剛是武夷山鎮茶協會的副會長，他做茶多年，是當地茶產業的帶頭人，業內頗有名氣。志剛除了有做茶的好手藝，還有個品茶的好舌頭，品得出茶的三六九等來。前些天，穀雨剛過，去烏石村，喝他家頭天才做好的正山小種茶，座中有人拿出一包從茶市場買的正山小種，讓志剛品鑒品鑒。志剛將此茶攤在盛樣品茶的笸籮里，邊上是志剛自己家的茶。兩種茶擺在一起，志剛只看一眼，便說：你的茶，摻了香精、加了色素。

志剛家的茶湯色純正

說著話，志剛取出兩隻泡茶小碗來，兩種茶同時泡，同時倒出茶湯。志剛將自家的茶遞給座中諸客：喝一下，是什麼感覺？我端起茶杯，杯口飄出淡淡的蘭花香。茶湯入口，溫和綿厚，入喉平滑，沒有一絲澀味，跟平時所喝之茶迥然有異。之後，志剛又讓眾人喝客人帶來的茶，問題就出來了。平常喝茶，端起來就喝，不論大口小口，從未有喝不下去的時候。但這一回，卻像是喝中藥，一股強烈的澀味橫亘在舌根上，喉嚨迅速做出了排斥反應，喝不下去了！

要是志剛不讓我先喝他家的茶，我一定不會覺得客人帶來的茶有什麼異樣，一定高高興興地喝下去。現在，有了志剛家的茶做參照，幾秒鐘之間，味覺在兩種茶之間轉換，差別一下就分辨出來了。這還許就是人們常說的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吧。好茶，其味香，其色正，入口順滑，而摻了香精色素的茶，湯色沉黑，味如苦藥，難以下咽。我平日所喝之茶估計跟客人帶來的茶是一樣一樣的，喝了這麼些年的茶，喝茶的樣子是假的，喝到的茶，也是假的。

志剛的明雨一高山野茶廠

真茶與假茶如何分辨，此事說來有些麻煩。志剛說：來我家，什麼時候都不會喝到假茶。當晚，志剛還要做一批茶，他讓我們跟他去做茶車間。剛摘下來的茶葉正在攤青，志剛隨意拈起一片茶葉：烏石村人不種茶，茶葉摘自八百米以上高山上的野生茶樹。野生茶葉顏色偏黃，葉面上有蟲眼，這是最明顯的特徵。而人工種植的茶樹，施了化肥，撒過農藥，青葉是碧綠的、乾乾淨淨的，上面一個蟲眼都沒有。

我隨手抓起一把茶青，奇怪了，我沒有聞出茶的香味來，卻聞到了梔子花的味道。手裡抓著的不像是茶青，卻像是梔子花！我有些不相信，怕自己嗅覺出了問題，讓別人來聞，別人聞到了也是梔子花的香味——這是上天給烏石村的厚禮。綿延的武夷山脈養育的無盡天然茶樹，茶葉天生就帶著一股梔子花香。

攤青結束，接下來做萎凋。熱風由網篩下面吹上來，茶青快速失去水分，枯萎下來。此時，車間里飄蕩著難以言說的花香氣，讓人恍若身處花房，而不是做茶車間。之後，茶葉還得經過揉捻、發酵、烘乾等程序，要喝到最新鮮的帶著天然梔子花香氣的正山小種茶，得等到第二天早上了。

我終於弄明白了，好茶，重點不是怎麼做，而是怎麼生，生在哪裡。難怪志剛要反覆強調，他家的茶是天然的野生高山茶。就像他在車身上噴的幾個字：只在高山做野茶。自此之後，我只喝高山野生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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