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的敢死隊:寫完遺書,他們背上炸彈
最愛君昨天去見了個老同事,
閑聊中,
他說起前些天帶著剛上中學的兒子,
去了趟黃花崗公園,
瞻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
父子倆對著墓碑,一個個讀出上面的名字。
他說,他和兒子一樣,
只有在那一刻,才知道這些烈士的名字,
以往,他只知道一個烈士的名字:
寫下《與妻書》的林覺民。
其他烈士的名字,湮滅在72這個數字裡面。
都說在大歷史的洪流中,
人民群眾總是悲情地化作戰爭與災難傷亡統計里,
一個個冰冷的數據。
誰曾料到,即便是英雄烈士,
經過時間的淘洗,也只能以群體形象讓人記住。
72,何嘗不是一個冰冷的數據?
這個數據的背後,是一些怎樣的人?
他們各自有著怎樣的人生與選擇?
1
1911年4月27日
(農曆三月廿九日)
,下午五點半。
喧囂的廣州城冒出了一隊年輕的人馬,
每個人臂纏白布,腳踩黑面樹膠鞋,
腰纏炸藥,手持槍刀,直奔兩廣總督署。
接下來的戰鬥中,這120餘名英勇的起義者,
有的當場戰死,有的被捕就義,
大多化作了黃花崗墓園內的一抔黃土。
▲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紀功坊
喻培倫,四川內江人,出生在一個富商家庭,
曾自稱「世界惡少年」,表示對封建制度的挑戰。
他的特長是製造炸彈,留學期間,
因研究炸彈不慎引發爆炸,引來了日本警察,
並「犧牲」了右手三個手指。
喻培倫曾與汪精衛等人進京,謀刺攝政王載灃,
計劃暴露後,他僥倖逃脫,
化名王光明、尤國楠,分別寓意「望光明」、「憂國難」,
在香港繼續研發炸彈,被革命黨人稱為「炸彈大王」。
黃花崗起義之前,起義的計劃已經泄露,
清軍在廣州城內作了嚴密的戒備。
要不要延期?革命黨內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喻培倫十分氣憤,向起義領導者黃興慷慨陳詞:
這次起義,傾國內外同胞的人力財力。
如中途延期,萬一不能再舉,豈不斷送了革命?
革命總是要冒險的,何況還有成功的希望……
黃興也非常痛苦,以往多次起義失敗,
已經使革命黨人在海外募款的信用日益不佳,
這次起義前後已用掉募款十多萬元,
如果無疾而終,如何面對資助革命的海外華僑?
黃興決定拼個人一死,來挽救革命信譽,
他本可以坐鎮香港指揮起義,但自己衝到了第一線:
我既入五羊城,不能再出去。
起義前夕,革命黨人阻止喻培倫參加戰鬥,
革命還需要他繼續製造炸彈,為革命儲備有用之才。
喻培倫自己站出來反對說,
黨人都是有用之才,如人人都留為後用,誰與謀今日之事?
當革命需要流血時,我應為前驅!
起義時,他胸前掛著滿筐炸彈,勇往直前,
退出總督署後,輾轉巷戰,他始終戰鬥在最前列。
終因彈儘力竭,渾身受傷被俘。
面對審訊,他擔心連累家人,至死都說自己叫「王光明」。
三天後,「王光明」遇害,年僅26歲。
▲
喻培倫
2
在此次起義中,喻培倫的真實身份是:
一名「選鋒」,即敢死隊隊員。
黃興、趙聲作為黃花崗起義的直接領導,
吸取了此前歷次革命失敗的教訓——
依靠起義中臨時運動起來的軍隊、會黨,
他們紀律性不強,常常不聽從指揮。
所以
革命必須精選一支由起義領導機構直接掌握的隊伍,
作為起義發難的先鋒,這就是「選鋒」。
最初計劃的選鋒是500人,後來增加到800人。
參加選鋒的很多年輕人,都是海外華僑。
黃花崗起義遇難者中,有姓名可考者計86人,
其中至少30人有華僑身份。
年齡最小的才18歲,最大的52歲,大多是二三十歲的青年。
基本都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據說,當時想回國革命的年輕人太多,
只能以抽籤的形式決定誰能回國參加起義。
越南僑胞組織了一個30多人的敢死隊,
因搭乘船隻中途遇到大霧,沒能趕上黃花崗起義。
選鋒李炳輝,是一名馬來西亞華僑,起義前夕回國。
他母親得知兒子回國了,想讓他回家見一面。
他也很想念母親,但含淚給母親寫信,
說有重要任務在身,現在還不能回去看您。
在信里,他附了自己寫的一首詩:
回頭二十年前事,此日呱呱墜地時。
慚愧劬勞恩未報,只緣報國誤烏私。
他犧牲的時候,年僅20歲,
連母親的最後一面都未見上。
華僑郭繼枚和余東雄是黃花崗起義遇難者中,
年紀最小的兩位,一個19歲,一個18歲。
郭繼枚是「僑二代」,生在南洋長在南洋,
他曾回到祖國,立志為祖國戰鬥。
父親欲為他訂婚,他對父親說:
男兒志行未遂,何以家為?
父親一再堅持,他只能勉強成婚,
婚後不久,他對妻子說:
我要到廣州參加革命,這一去,成敗不一定,
假如不幸失敗,切不可過於挂念我,還要請你替我孝養老父!
隨即和余東雄一起回到中國,雙雙戰死。
余東雄15歲加入同盟會,犧牲時年僅18歲。
當初因他年齡小,同盟會未准他回國參加起義,
他再三懇求,才被批准。
▲
余東雄
羅仲霍,原是廣東惠東人,隻身到南洋謀生,
與妻兒闊別十年。
起義前,妻子楊氏知道丈夫人到了香港,
於是帶著兒子遠途跋涉去看他。
羅仲霍沒有時間陪他們,
僅用一點錢就把十年未見的妻兒打發走了,
連一個晚上都未共同度過。
妻兒走後,他心裡很難受,但說不出來。
數日後,他默默來到廣州參加起義,
在戰鬥中左腳受傷被俘。
臨刑前,羅仲霍還對清朝官兵演說革命宗旨,
官兵們驚嘆不已。
回國前,他已寫過一首詩,表達了必死的信念:
公等健兒好身手,愧餘一介弱書生。
願將熱血造世界,亞陸風雲倩汝平。
在他殉難後,他的妻兒僅靠同盟會每月12元的撫恤金艱難度日。
▲
羅仲霍
3
黃花崗起義殉難烈士的平均年齡只有29歲。
他們中的很多人,是十九世紀的「80後」,
看看這份名單——
羅仲霍生於1881年,秦炳生於1882年,
徐松根生於1883年,方聲洞生於1886年,
喻培倫生於1886年,林文生於1887年,
林覺民生於1887年,饒國梁生於1888年……
他們中的很多人,家境都算不錯,
還有好幾個人出身富商家庭,是典型的「富二代」。
這些年輕人,自己所從事的職業,也還不錯,
有教師,有記者,有醫生,有做工商的……
可以說,他們是那個時代的既得利益者,
在一個動蕩的年代,有條件在國內或國外,
謀得一條不賴的生路,已經比底層民眾好太多。
但是,偏偏是這一批未被逼入絕境的知識青年,
成了清末最早、最堅定的革命者。
他們用力地生活,只是想努力地改變這個社會,
為它做一點點事情,讓它變得好一點點,
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在所不惜。
那個年代的知識青年,都有胸懷國家天下的熱情,
每個人都有如此堅定的信念。
在一個相對安逸的環境里,目睹國家民族的災難,
深感不安和愧疚,於是每每提醒和鞭策自己:
我實在沒有理由不向前走;
我實在沒有理由僅為自己而向前走。
嚴確廷,生於1887年,廣東惠州人。
他曾在廣州當醫生,加入同盟會後,
回老家水東街開西藥房,作為革命黨人的聯絡站。
黃花崗起義前,他負責搜購貯運槍支彈藥,事泄被捕。
入獄後,一個革命黨人買通監獄看守,入獄探望。
兩人見面時,嚴確廷低聲對他說:
我已自認是革命黨人,只用殺我一人的頭。
你們可以繼續為起義運送槍支,我決不供出一人。
如不相信,可去我藥房,取那藍瓶裝的毒藥送來,
我定含笑吞下,絕不皺眉,以明吾志。
嚴確廷後被押解到廣州,黃花崗起義後第二天,
被斬首於總督署前,並暴屍三日。
三天後,尚未暴露身份的革命黨人潘達微以慈善為名,
收斂了攻打總督署犧牲的同志,以及嚴確廷等人的屍身72具,
同葬於廣州紅花崗
(後改名「黃花崗」)
。
革命青年方聲洞,出生於福州一個富商之家,
家中兄弟姐妹有6人加入同盟會。
雖然家境優渥,但他生活節儉到沒有人看得出他是「富二代」。
當初在日本討論回國參加起義的名單上,並沒有他,
但他經過深思熟慮,毅然告別妻子,離日回國。
此時,他的兒子才兩周歲。
黃花崗起義前一天,他在廣州寫下致父親與侄兒的兩封絕筆書。
在給父親的絕筆書中,他寫道:
祖國之存亡在此一舉,事敗則中國不免於亡,
四萬萬人皆死,不特兒一人;
如事成則四萬萬人皆生,兒雖死亦樂也。
只以大人愛兒切,故臨死不敢不為稟告。
但望大人以國事歸心,勿傷兒之死,則幸甚矣。
夫男兒在世,不能建功立業,以強祖國,使同胞享幸福,
然奮鬥而死,亦大樂也。
且為祖國而死,亦義所應爾也。
兒刻已念有六歲
(指26歲)
矣,對於家庭本有應盡之責任,
只以國家不能保,則身家亦不能保,
即為身家計,亦不得不於死中求生也……
他日革命成功,我家之人,皆為中華新國民,
而子孫萬世亦可以長保無虞,則兒雖死亦瞑目於地下矣。
寫完絕命書次日,他在起義中身中數彈而死。
事後,黃興向黨內報告起義經過時,
說方聲洞以
「如花之年,勇於赴戰」
。▲
方聲洞
4
以「如花之年,勇於赴戰」的青年,太多了,
那是一個不缺熱血青年的時代。
就算是這場起義的兩名領導者:
黃興37歲,趙聲30歲,
也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革命是理想主義與功利主義的混合物,
有人參加革命是出於報國理想,
有人參加革命是為了蹭成功臣。
因為有利可圖,阿Q也會革命,
但因為風險奇高,先驅也會叛變革命。
黃花崗起義是一次必死的起義,
因為起義計劃已被泄露,因為準備並不充分,
所有的參加者,從主帥黃興到各個選鋒,
都深知這一點。
他們沒有選擇退卻,在原本可以退卻的時候;
他們沒有逃避犧牲,在原本可以不犧牲的時候。
黃興身先士卒,在起義中被擊斷兩根手指,
忍住劇痛,一路奮勇衝殺,
最後撿回一條命,卻常常為犧牲的年輕精英痛悔不已。
坐鎮香港的趙聲,聽到起義失敗的消息,
抑鬱悲憤,病重而死。
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場純粹的理想主義革命。
▲
黃興
參加起義的選鋒,知道自己並不能見到民國的曙光,
但他們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喚醒這個古老的國家。
他們中的很多人,在起義前夜,寫下了絕命書,
都很理性地意識到,之所以參加這次必死的起義,
不是為了微乎其微的勝利,而是為了喚起所有人的鬥志,
僅此而已。
如果這是一群利己的年輕人,
他們早就盤算出這場起義是賠本的買賣。
如果這是一群精緻的革命者,
他們就不會冒死溜進血雨腥風的廣州城。
1911年4月24日,深夜,人在香港的林覺民,
在其他同伴睡下之後,開始寫他的遺書。
他一共寫了三封絕命書:
《致父老書》《稟父書》以及《與妻書》。
在寫《與妻書》時,他忍著極大的悲痛,邊寫邊哭。
他和妻子陳意映的感情很深,
過去一直沒把革命的事告訴她,
如今要為革命捐軀、與至親至愛之人永訣,
而妻子還懷有身孕,這巨大的打擊她能承受嗎?
▲劇照:
林覺民被俘
最終,理智戰勝情感,林覺民試圖說服妻子,
接受這個他選定的、殘酷的結局。
他在信中寫下了這些流傳百年的句子: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
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彀?
……
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
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
汝體吾此心,於悲啼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
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
他流著淚,一次次在信中安慰妻子:
你不要悲傷!你不要悲傷!
寫完了,天已破曉。
他把絕命書託付友人,在自己犧牲後代為轉交。
隨後,他乘船前往日趨戒嚴的廣州,義無反顧。
4月27日,林覺民出現在起義的隊伍中。
當他們撲入兩廣總督署時,等待他們的卻是,
一座早有準備、撤退一空的衙門。
選鋒們趕緊撤出督署,在隨後與清軍展開的巷戰中,
林覺民腰部中彈倒地被俘。
被囚禁的數日里,他以絕食相抗,最終被殺。
一條25歲的生命,
化作黃花崗墓碑上一個凄冷的名字。
在他的身邊,躺著同樣年輕的71條生命。
他們是這個民族不能忘卻的名字,
但時至今日,他們已被忘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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