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永遠無法被掩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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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有部分情節討論
在剛讀完書那一刻時,我突然想起,書中並沒有出現書名中的「巨人」。我起初以為是書名翻譯的問題,但仔細一看,書名確實是《The Buried Giant》,那倒不是翻譯的問題了。我再重新仔細看書本背面的內容概括,突然發現一句點睛之筆:「但這片靜謐的霧靄掩蓋的卻是一個黑暗血腥的過去,那是一個在數十年前被不列顛人的亞瑟王用違背理想的手段掩埋的巨人。」我突然醒悟過來,原來被掩埋的巨人(或者譯為巨獸),是指書中被遺忘的那些過去。
還是先大抵介紹一下本書的大致故事情節,這裡選用了上海譯文出版社對本書的概括:公元六世紀的英格蘭,本土不列顛人與撒克遜入侵者之間的戰爭似乎已走到了終點——和平降臨了這片土地,兩個族群比鄰而居,相安無事地共同生活了數十年。但與此同時,一片奇怪的「遺忘之霧」充盈著英格蘭的山谷,吞噬著村民們的記憶,使他們的生活好似一場毫無意義的白日夢。一對年邁的不列顛夫婦,埃索克和比特麗絲,想要趕在記憶完全喪失前找到此刻依稀停留在腦海中的兒子,於是匆匆踏上了一段艱辛的旅程。同時,一個神秘的撒克遜武士維斯坦肩負使命來到這片看似平和的土地,而亞瑟王最後的騎士高文則決心用生命守護國王的遺產,因為守護它就意味著守護最後的和平。而一切,都被一個被裹挾進了這場命運的旅途的孩子埃德溫見證。
與其說是本書描寫一個故事,倒不如說是描寫了兩個故事要來的準確。2008年,石黑一雄在接受《巴黎評論》採訪時,就這樣談過《被埋葬的巨人》的創作意圖:「我想要寫一部書,關於一個社會是如何銘記和忘卻的。我曾寫過有關個人與記憶的作品,但我發現,個人和社會在銘記和忘卻這兩個方面的表現截然不同。」其實挺諷刺的是,石黑一雄還是挺喜歡去用個人「銘記與忘記」去折射社會性的「銘記與忘記」。
這大抵是為什麼石黑一雄沒有像以前,選擇只描述社會的「銘記和忘卻」——如果是這樣他只需要寫高文和維斯坦的故事就夠了,還是選擇花了些筆墨去書寫埃索克和比特麗絲這對夫婦,也就是個人在「銘記和忘卻」面前的選擇。
必須承認,這兩者之間是隔絕的,雖然作者用想像力和精妙的線索安排把埃索克這些代表個人的「銘記和忘卻」的情節,穿插到了社會的「銘記和忘卻」中去。但埃索克和比特麗絲始終是遊離在這種對於社會性的「銘記和忘記」的討論之外的,他們自始至終,都是在追求他們的兒子的殘影,或者說是,追求他們過去生活的美好記憶的殘影。這種規避在某種程度上是有意思的嘗試,但這次出來的結果未免讓人感覺割裂感太強,太過於刻意。
我不知道英國人在閱讀這個故事時,會不會被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背景引起同理心。但對於一個中國人,我很難不把這個故事同理、聯想到我們和日本曾經的那場血腥殘暴的戰爭。你會發現,書中進行了對戰爭思考的高文、維斯坦和埃德溫,分別代表了三個以不同程度見證了戰爭或戰爭的陰影的人群,或者說不同程度經歷戰爭的這一代或者那一代人。
高文,代表的是親身經歷了殘酷的戰爭的那一代,痛苦的血腥的掙扎的記憶,迫使他們選擇遺忘,選擇守護他們遺忘的能力和根源,他在書中說道:「仇敵變成了兄弟,年輕一代對他們(死者)一無所知。讓魁瑞格的作用再發揮一段時間,也許就足以讓舊傷口癒合,讓永久的和平降臨在我們中間,讓這個國家在遺忘中平復。」
維斯坦,他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那場戰爭,但他在那場戰爭的陰影之下成長起來,他有著對於異族的反感與仇恨,渴望伸張正義,以至於直接質問高文:「希望過錯被人遺忘,犯錯者逍遙法外……和平建立在屠殺與魔法師的騙術之上,怎麼能夠持久?」
而埃德溫則是離戰爭更遙遠,他對於戰爭沒有直觀的認識,被迫接受和傳承來自維斯坦的憤怒和仇恨,他也和維斯坦一樣質疑遺忘,但他質疑的只是遺忘本身,而不是遺忘背後掩埋的戰爭真相。
石黑一雄的高明之處正在於此,他概括出了所有面對戰爭的人應有的反應,但他沒有對他們的反應作出評價,在他的文字中,這三種對於戰爭的反應都是平等的,背後都有他們自洽的邏輯。
親身經歷過戰爭的高文們對於和平的追求和對於遺忘破滅之後新的可能的戰爭的恐懼,以致於到了一種稍微病態的地步;沒有經歷過戰爭、但被戰爭的陰影傷害了的維斯坦們沒有真正經歷戰爭,沒有對於真正戰爭的恐懼,所以激烈地反對高文們,激進地要求主張正義;埃德溫們共同成長在高文們和維斯坦們之下的影響之下,既繼承了高文們對於戰爭的恐懼,又繼承了來自維斯坦們對於戰爭的憤怒,他們身上中和了本身表現了矛盾的兩代人的思想,也表現出來兩代人所沒有的獨特思考:他們對於戰爭的參與者沒有仇恨,對戰爭抱有恐懼但不是畏懼,但也不會因此而一味妥協、放棄追求正義。我無意影射某些國家的行為,但我必須說,當作為埃德溫們,我們仍有保持對戰爭反思的權力和義務,只是這樣的權力不應該因為恐懼戰爭而限制,這類的義務也不應該作為我們泄憤、引發更大的仇恨的工具。
我們再回到埃索克和比特麗絲的故事,在追求遺忘的整體社會背景下,對於戰爭的閉口不談,也影響到了普通的社會生活。與其說是遺忘的迷霧,倒不如說是戰後的人們既失去了反思過去的勇氣和能力,又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和希望。與其說這一切都是被動造成的遺忘,倒不如說是主動地去選擇遺忘。我們可以看到,其實故事中的主角,高文,維斯坦,甚至是埃索克,都沒有真正地遺忘,只是都在不同程度的躲避。
埃索克和比特麗絲遭受的不公,在一定程度上是戰後社會衰落引起的道德退步的體現:衰落回洞穴裡面的生活,對於個人工作和個人分配的極度重視,甚至是剝奪這對夫婦的蠟燭這種合理的資產的道德退步。而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埃索克和比特麗絲之間也更加追求彼此之間的羈絆和信任。只是他們的關係在都選擇了對過去一定程度的忘卻之後,出現了一定程度的裂縫,這才是促使他們走上尋找兒子、尋找回憶和羈絆的道路的主要原因。在豆瓣中,關於《被掩埋的巨人》最熱點的討論正是在於「船夫」和「島」的象徵,其實通過最終回憶起所謂已經上島的孩子已經死亡、黑寡婦們不能上島的象徵,其實石黑一雄以島作為死亡的隱喻已經呼之欲出。在最後上島前的分開,其實是留給埃索克的最終選擇,是選擇殉情廝守還是繼續負重活著。當然在此不對作者的開放性結局作更進一步的解讀,將開放性結局留給大家。
另外補充一點,作者採用了大量的暗喻去寄託寓意。像代表了群體無意識忘卻的迷霧,代表了主動引導忘卻戰爭的輿論和教育組織的巨龍魁瑞格,代表了戰後急劇降低的生活水平和道德水平的不列顛人洞穴生活,代表死亡的船夫和小島等等。儘管這種嘗試過多,導致暗喻和奇幻物象的設置有一點點重疊,就是某些事物還是純粹作為了推動劇情的產物而沒有表達寓意本身,比如在河流上遭遇河精靈的情節,似乎只是為了引導主角走向和其他主角的匯總,但大多數的寓意還是很具有深意,值得細讀這些隱喻。
毫無疑問,作為一位諾獎認可的作者,石黑一雄在一個新的領域進行了一場嘗試,也許這個嘗試不算完美,但仍然還是一部不錯的寓言作品。不過如果是為了看諾獎水平作品的話,不太推薦這部試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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