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瓚——中國古代山水畫的最後一振!
明清畫家沒有不學倪雲林的,
但由於時代和個人氣質修養的不同,
真正學得好的卻不多~
[元] 張雨 題倪瓚像卷 28.2×60.9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1301~1374),元代畫家、詩人。初名珽,字泰宇,後字元鎮,號雲林子、荊蠻民、幻霞子等。江蘇無錫人。家富,博學好古,四方名士常至其門。元順帝至正初忽散盡家財,浪跡太湖一帶。擅畫山水、墨竹,師法董源,受趙孟頫影響。早年畫風清潤,晚年變法,平淡天真。疏林坡岸,幽秀曠逸,筆簡意遠,惜墨如金。以側鋒干筆作皴,名為「折帶皴」。墨竹偃仰有姿,寥寥數筆,逸氣橫生。書法從隸入,有晉人風度,亦擅詩文。與黃公望、王蒙、吳鎮合稱「元四家」。存世作品有《漁庄秋霽圖》《六君子圖》《容膝齋圖》等。著有《清閟閣集》。
「元四家」之一的倪瓚(1306—1374),字元鎮,號雲林,江蘇無錫人。其一生活動處於元末民族矛盾最尖銳的歷史時期。由於元統治者的歧視和不重科舉,斷了漢族知識分子的晉身之階,因而不少文人常以「高士」自居,放情詩畫。倪瓚在五十歲上竟變賣田產,攜卷出遊,隱遁太湖,成為一名信奉新道教——全真教的「太湖隱士」。加上個性迂癖,以「倪迂」的形象給後人留下許多趣聞。他的山水畫獨具蕭疏風格,為許多失意文人所追慕。所作平遠山水不設色,也不畫人物,與「元四家」之一的王蒙相悖,人稱「疏體」(王蒙的山水人稱密體)。他的傳世名言是「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一種「超逸」的繪畫精神在明清以來的文人畫中得以繼承,並有所發展,乃倪瓚的「逸筆」被推崇的潛在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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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瓚(1306-1374),字元鎮,號雲林,江蘇無錫人。元末著名畫家,與黃公望、王蒙、吳鎮齊名,並稱「元代四大家」。他生活的年代,正是元蒙貴族統治中國的時期,元朝政府推行種族歧視政策,把統治下的人民分為四個等級: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包括契丹、女真、高麗等族)、南人(指南宋遺民)。在選用官吏以及科舉、刑罰上都有差別。地位最高者為蒙古人,最低者為南人。倪瓚就屬於南人這一等級。元朝政府最看重喇嘛教。由於統治階級的扶植,上層喇嘛開始掌握政權。其時道教已分成幾個宗派,影響較大的是全真教,它集儒的忠孝、佛的戒律、道的丹鼎於一教。漢族士人之所以「樂就」全真教,一方面固然有傳統的「夷夏之辨」,不願委身事元,另一方面,又由於元統治者不重科舉。這樣,漢族士人失去了晉身之階,他們只有尋找新的出路。當時知識分子地位十分低下,有「九儒十丐」之說。在這樣的政治氣候、社會環境中,他們有的隱逸于山林,有的寄情於書畫,表達自己「超凡脫俗」的情趣,抒發抑鬱苦悶的心境。有的以畢生精力從事繪畫,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其中以「元四家」的成就最大。他們受元初畫家趙孟頫的復古理論影響,師法五代、北宋山水畫傳統,又各具獨特風貌,給後世以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倪瓚,他的繪畫體現了元畫「高逸」的最高峰,而他的「逸筆草草」、「聊以寫胸中逸氣」,也最能道出元代繪畫的精神。
[元] 倪瓚 容膝齋圖 紙本水墨畫 74.7×35.5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原名珽,字元鎮,又字玄瑛。他的祖先曾在宋朝京都汴梁做官。靖康之亂後,舉家南遷,來到無錫,在梅里祗陀村定居下來。經過三四代人勤儉持家,努力經營,倪家成為當地有名的富戶。到倪瓚的祖父倪椿與父親倪炳時,家業興隆昌盛。
不幸的是,還在倪瓚幼年,父親就去世了。他由長兄倪昭奎撫養。倪昭奎(字文光)因人薦舉曾任學道書院山長。任職期滿,按慣例可以陞官,但他「以黃老為歸」,無意去做官。直到兩個弟弟(倪瓚與倪瑛)長大成人後,家裡老母有人照顧,他才跟從全真教的著名道士金蓬頭等遊歷,修築玄文館,酬其歸依黃、老的夙願,成為道教的上層人物。倪昭奎頗有才幹,父親去世後,他作為一家之長,獨立操持家業,關心兩個弟弟的生活與教育,聘請當地名儒王文友指教他倆。在長兄的關懷和寵愛下,倪瓚過著優裕閑適的生活。他的《春日雲林齋居》一詩當作於此時:
池泉春漲深,徑苔夕除滿。
諷詠紫露篇,馳情華陽館。
晴嵐拂書幌,飛花浮茗碗。
階下松粉黃,窗間雲氣暖。
石樑蘿蔦垂,翳翳行蹤斷。
非與世相違,冥棲久忘返。
詩中描繪了家中園林的秀雅、寧靜。園中有清閟閣,閣內藏有經史子集、佛經道藏和鐘鼎彝器等古玩。登閣眺望,遙浦遠山,雲霞變幻,盡入眼帘。高大的喬木,蒼鬱的修竹,蔚然深秀,就像雲林一般。園內還有雲林堂、蕭閑仙亭、朱陽賓館、海岳翁書畫軒等。倪瓚的一些別號,如雲林、雲林生、雲林子、蕭閑仙卿、朱陽館主、海岳居士等均與此有關。此外,他還有風月主人、幻霞子、幻霞生等別號,當與隱逸生活有關。
倪瓚平生特別喜愛收藏古代名家書畫,有時花幾百金購買一幅名畫也不覺昂貴。據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與張丑《清河書畫舫》等書記載,清閟閣中收藏的名家法書有:鍾繇《薦季直表》,王獻之《洛神賦十三行》,陶隱居《畫版帖》,智永《月儀帖》,褚遂良《楷書千字文》,鍾紹京《通甲神經》,張旭《秋深帖》,米芾《寶章待訪錄》,薛紹彭《四帖》,趙孟頫《小楷過秦論》。收藏的名畫有:張僧繇《星宿圖》,吳道子《釋迦降生圖》,王維《雪蕉圖》,常粲《佛因地圖》,荊浩《秋山圖》(一名《秋山晚翠圖》),李成《茂林遠岫圖》,董源《河伯娶婦圖》(即《瀟湘圖》),李公麟《三清圖》,米芾《海岳庵圖》,馬和之《小雅六篇圖》等。
他的《述懷》詩寫道:「嗟余幼失怙,教養自大兄。勵志務為學,守義思居貞。閉戶讀書史,出門求友生。放筆作詞賦,覽時多論評。白眼視俗物,清言屈時英。富貴烏足道,所思垂今名。……」詩中敘寫他閉門讀書、出門求友、關心時事、輕視富貴、追求今名。可見那時的倪瓚,也是朝氣蓬勃,盼望自己有所作為的。
[元] 倪瓚 六君子圖 紙本墨筆 61.9×33.3cm
上海博物館藏
然而,這樣的生活未能持久,在他二十三歲那年,長兄去世。接著,嫡母(昭奎生母)也離世。他的生母尚在,需他奉養。於是,持家的重擔就落在他的雙肩。他便以詩畫創作來排遣自己的哀痛。常安坐清閟閣,忘懷塵俗,寄情書畫。每當雨過天晴,就拄著拐杖,在園裡漫步,詠歌自娛,望見的人都稱他世外仙人。有客人來,則熱情接待,談笑風生。來客有張雨、陸靜遠、虞勝伯、周正道、周南老、黃公望、王蒙、陳叔方以及王覺軒父子、金壇張氏兄弟、蘇州陳維寅陳維允兄弟等。他們都是倪瓚的至交好友。黃公望年齡比倪瓚大三十七歲,從倪瓚《六君子圖》題語里有「大痴老師見之必大笑也」句,可知他可能向黃學過繪畫。黃公望曾用十年時間,為雲林作《江山勝覽圖》長卷,於此可見黃公望對倪瓚的賞識以及兩人的深情厚誼。王蒙的年紀和倪瓚差不多,兩人有合作的畫作傳世。各自的畫作上,時有對方題辭。
倪瓚自題:廬山甫每見輒求作畫。至正五年四月八日,泊舟弓河之上,而山甫篝燈出此紙苦征畫。時已憊甚,只得勉以應之。大痴老師見之必大笑也。
黃公望題:遠望雲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擁坡陁。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
倪瓚常去玄文館與朋友們談詩論道,飲酒、吟詩、作畫。曾畫過一幅《玄文館圖》,寫有《宿玄文館》一詩。吟詩作畫,會友談道,這些當然很高雅、很愉快。但他既是當家人,交租納稅、應付官府胥吏的敲詐勒索,都得他出頭露面。他不得不為這些「俗物」、「俗事」操心。有時半夜在公庭等候,見到小吏也要折腰。他的《述懷》詩中寫道:「釣耕奉生母,公私日侵凌。黽勉三十載,人事浩縱橫。輸租膏血盡,役官憂病嬰。抑鬱事污俗,紛攘心獨驚。磬折拜胥吏,戴星候公庭。……」這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著他,加之人到中年身體多病,更加重了他內心的憂傷。倪瓚又不擅長理田治家,往往入不敷出,不得不變賣田產來輸納官租。
[元] 倪瓚 自書《述懷》詩稿冊(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第一次賣田之前,河南等地爆發了幾次農民起義,尤其是劉福通領導的紅巾軍聲勢更大。戰爭的烽火在各地蔓延。在他第二次賣掉所有田產之前,江浙一帶已大亂。元至正八年(1348),方國珍在浙東起義。至正十三年,張士誠在高郵起義,不久攻陷蘇州,自稱吳王,並佔有江浙的大部分。社會動蕩,民不聊生,而地方官吏卻加緊催征租賦。倪瓚的田產,雖已陸續變賣,依然無法應付。他在《至正乙民生,實罹百患」的日子裡,表明自己未敢忘「先師遺訓」,願效孔子弟子顏回的「簞瓢稱賢,樂道無殃」,保持自己高尚的節操。為逃避官家索租,他憂憤交加,決計棄田宅逃遁,隱跡江湖。
倪瓚《淡室詩》軸,紙本,行楷書,縱64cm,橫27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淡室詩》是倪瓚為友人「宗道」所書的一首七律詩。詩中寄託了他避世索居、與白雲幽禽為伴的心境。
王賓寫的《元處士倪雲林先生旅葬墓志銘》中說:「至正初,兵未動,鬻其家田產。」可知他第一次賣田產在三十五歲左右。他在題妻子蔣氏遺像的序里說:「歲癸巳,奉姑挈家,避地江渚。」癸巳是至正十三年(1353)。姚廣孝題倪瓚墨竹卷說:「至正甲午(1354),避亂寓於笠澤(今太湖)。」至正二十三年,他在《題郭天錫畫並序》中說:「不歸我土,已有十年。」可知他是從1353年棄家出遊,只在1355年一度回家(安葬他的老師王文友),卻因欠官租而遭拘禁。他賣掉所有田產當在這次吃官司之後。老友張伯雨到他家裡,雲林念伯雨年老,後會難期,便把賣田產所得的千百緡錢全部送給伯雨。此後,他依舊攜妻出遊。
[元] 倪瓚《致慎獨有道詩札》1362年作 28.4×52.8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他的棄家出遊,實在出於無奈。《述懷》詩曾寫道:「寧不思引去,緬焉起深情。實恐貽親憂,夫何遠道行。遺業忍即奔?吞聲還力耕。非為螻蟻計,興已浮滄溟。雲霾龍蛇噬,不復辨渭徑。邈邈岩澗阿,靈芝燁紫莖。有志而弗遂,悲歌歲崢嶸。冶長在縲紲,仲尼猶亟稱。嵇康肆寵放,刑戮固其征。被褐以懷玉,天爵非外榮。賤辱行豈玷?表暴徒自矜。蘭生蕭艾中,未嘗損芳馨。」可見他思想上的矛盾。這時,他又自號曲全叟、無住庵主、荊蠻民、凈名居士,有時甚至變姓名叫奚玄郎。他最常用的則是以「迂」、「懶」二字為號。在這種無可奈何的自我解嘲中,他的痛苦愈來愈深,精神上也更空幻。信奉道教不能減輕他的苦痛,他又向佛教尋找精神上的解脫:「嗟余百歲強過半,欲借玄窗學靜禪。」
從他的詩里可以看出,他最後二十年的漫遊生活多在太湖四周的宜興、嘉興、松江、湖州、吳江、常州一帶。他常常泛舟蘇州、吳江一帶的太湖邊上和松江縣西的三柳之間。有時,他寄居朋友家中,如蘇州的周南老、陳植、陳維寅和陳維允兄弟家和南湖陸玄素家;有時他寓居親戚家;有時宿於古廟僧房;有時則以舟為家,漂泊無定。所交皆「煙波釣艇江海不羈之士」。和他交往的道士有:元初真士、章鍊師、錢羽士、杜真人、呂尊師等;交往的僧人有:簡上人、希遠首座、禮上人、清上人等。他們常在一起吟詩作畫,互相唱和,一邊探討道學與佛理。倪瓚曾說:「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直一笑也。何則?此身亦非吾所有,況身外事哉!」從這段話中,可以窺見他心靈的創傷和憂憤。
[元] 倪瓚 琪樹秋風圖 立軸紙本 62×43.3cm
上海博物館藏
他與當時著名的詩人楊維楨、高啟交往很深。楊維楨的《訪倪元鎮不遇》詩:「霜滿船篷月滿天,飄零孤苦未成眠。居山久慕陶弘景,蹈海深慚魯仲連。萬里乾坤秋似水,一窗燈火夜如年。白頭未遂終焉計,猶欠蘇門二頃田。」高啟的《次韻倪雲林見寄二首》其二:「草滿當年食客堂,一身投老寄僧床。秋風吟怨衰蘭浦,暮雨行愁苦竹岡。任曠豈能諧薄俗?養和且為駐頹光。酒錢十萬今誰送,獨嗅黃花對夕陽。」兩首詩都描寫了倪雲林浮游生涯的孤苦。因此,他更著力於繪畫,從中抒發其孤零蕭瑟之感。
至正二十三年(1363),夫人蔣氏因病去世。倪瓚失去了患難與共的伴侶。他沉痛地寫了多首悼亡詩。夫人死後五年,朱元璋建立了明朝,天下開始安定。年老孤苦的倪瓚常常思念家鄉,他的《懷歸》詩寫道:「久客懷歸思惘然,松間茅屋女蘿牽。三杯桃李春風酒,一榻菰蒲夜雨船。鴻跡偶曾留雪渚,鶴情原只在芝田。他鄉未若還家樂,綠樹年年叫杜鵑。」但哪兒是他的家呢?明太祖洪武七年(1374),倪瓚六十九歲,寄寓在親戚江陰鄒惟高家。農曆十一月十一日,因病在鄒家結束了他清高凄苦的一生。倪瓚死後,旅葬於江陰習里。長樂王賓撰寫了《元處士雲林倪先生旅葬墓志銘》。後來改葬無錫芙蓉山祖墳,生前好友蘇州周南老撰寫《元處士雲林倪先生墓志銘》,張端則寫了《雲林倪先生墓表》。他的墓至今猶存。
[元] 倪瓚 安處齋圖 白紙本水墨 29.0×605.0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下圖為倪瓚題跋)
倪瓚生活在世俗中,一生難免和俗事打交道,有時也不得不向惡勢力屈服。所以也難免俗。但比較而言,他是清高的,這種清高是那個時代漢族士人推崇的品德。就他的政治思想來說,早年,他接受儒家教育,對於「禮樂制度,靡不究索」,因此,儒家的人世思想他不可能沒有。「轟轟烈烈男兒事,莫使磨拖過此生。」他後來雖然有出世思想,仍偶有憂國之心。他到杭州憑弔岳飛墓,寫了三首詩,其一是:「耿耿忠名萬古留,當時功業浩難收。出師未久班師表,相國翻為敵國謀。廢壘河山猶帶憤,悲風蘭蕙終驚秋。異代行人一灑淚,精爽依依雲氣浮。」可見他的愛憎十分分明。他既不肯從俗,元朝的等級制度和對漢人、南人知識分子的歧視政策,使他不得不以隱逸終其一生。由於元末社會動亂,他連隱逸也沒有固定的地點,長期的漂泊生活,使他的思想日趨空寂,於是,佛家出世的思想又佔了上風。他很少去玄文館,而是寄身「琳宮梵剎」。《雲林遺事》記他老年「好僧寺,一住必旬日,篝燈木床,蕭然晏坐」。他還寫了很多參禪悟道的詩:「蛻跡塵喧久,寡慾天機深。」「松石影燈禪影瘦,石潭秋水道心空。」「迄今風景俱非昔,想到句吳一愴然。」「人間何物為真實,身世悠悠泡影中。」所有這些,在他的畫中都有表現,也是形成他繪畫風格的根本原因。此外,他還愛潔如癖,幾乎所有關於他的記載都提到他「性雅潔」、「性好潔」、「有潔癖」,以至於「一盥頮(洗手洗臉)易水數十次,冠服數十次振拂。」「齋閣前植雜色花卉,下以白乳甃其隙,時加汛濯。花葉墜下,則以長竿黐(粘)取之,恐人足侵污也。」他生性愛潔凈,他的畫也顯得特別潔凈,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元] 倪瓚 古木竹石圖 紙本墨筆 64.3×37.3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多才多藝,不僅是畫家,還是詩人,他的字也寫得不錯。清代康熙年間曹培廉編定的《清閟閣全集》,是目前倪瓚詩文的一個較全的本子。他的詩風如他的畫風:古淡天然,不假雕琢,是陶(淵明)孟(浩然)一派的。
倪瓚在《謝仲野詩序》里說過:「《詩》亡而為『騷』,至漢為五言。吟詠得性情之正者,其惟淵明乎。韋(應物)柳(宗元)沖淡蕭散,皆得陶之旨趣,下此則王摩詰(王維)矣。……至若李(白)杜(甫)韓(愈)蘇(軾),固已烜赫焜煌,出入今古,逾前而絕後,校其情性,有正始之遺風則間然矣。」一方面,李杜韓蘇作為一代文宗,他們卓越的成就,天才的創造力,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倪瓚自然不能不內心折服。另一方面,他更推崇由陶淵明開創,王孟韋柳繼承的描繪山水田園、吟詠個人閑適情趣的「沖淡蕭散」的田園詩。他的詩歌創作充分地表明了這種傾向,如《述懷》詩:「讀書衡茅下,秋深黃葉多。原上見遠山,被褐起行歌。依依墟裡間,農叟荷蓧過。華林散清月,寒水淡無波。遐哉棲道情,身外豈有他。人生行樂耳,富貴將如何。」又如《寄楊廉夫》:「吳松江水春,汀洲多綠蘋。彈琴吹鐵笛,中有古衣巾。我欲載美酒,長歌樂問津。漁舟押鷗鳥,花下訪秦人。」不過,他也有激情涌動、豪邁奔放的一面:「手把玉芙蓉,青天騎白龍。……金華牧羊人,遊戲不生嗔。笑拂岩前石,行看海底塵。」「今我不樂空懷古,短世長年誰比數?花下那知李白來,山鳥恣歌童亦舞。」「逢君此樂誠草草,便欲攜君卧煙島。海上千年白鶴飛,世人胡為而自老。」(《醉歌行次韻李征君春日過草堂賦贈》)可見他並非一味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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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晚年的詩歌更多地流露出一種哀傷的情緒,這是長年的孤苦漂泊生涯的結果。如《題元璞上人壁》:「蕭條江上寺,迢遞白雲橫。坐待高僧久,時間落葉聲。鴟夷懷往事,張翰有餘情。獨棹扁舟去,門前潮未生。」在集中還有多首懷念亡妻的詩,哀婉動人。如《對春樹》:「端憂對春樹,影落身上衣。美人手所成,縫紉願無違。步庭悲往躅,瞻景惜餘暉。芳襟沾露濕,蘭佩委風微。凝思自的的,染澤尚依依。晨雞催夢短,夜鵲逐魂飛。歡愛自茲畢,憔悴損容輝。」他也有一些詩抒發了對忠臣義士的敬意和對奸臣的痛恨。如前引憑弔岳飛墓的詩以及這首《題鄭所南蘭》詩:「秋鳳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南宋末元初畫家鄭所南名思肖,畫蘭不畫土,人問其故,他說:「土為番人所奪,汝尚不知耶?」
[元] 倪瓚 竹枝圖卷 紙本墨筆 34×76.4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的詩在當時就和「元四家」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齊名。楊維楨說:「元鎮詩才力似腐,而風致特為近古。」吳匏庵說:「倪高士詩能脫去元人之穠麗,而得陶柳恬淡之情。百年之下,試歌一二篇,猶堪振動林木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指出他「詩文不屑屑苦吟,而神思散朗,意格自高,不可限以繩墨。」倪雲林詩雖不如「元四家」名氣大,但他在詩歌上的卓越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有人用「白雲流天,殘雪在地」來形容他的詩風,顯示其清新飄逸的格調,與他的繪畫風格基本一致。
在元代書法藝術崇尚柔媚濃妍,倪瓚能不為時風所動,在晉宋情韻之外上溯漢隸之樸拙,仍不失其早年學歐體的嚴謹端莊一面,由此創造了他恬淡瘦勁、靜穆秀雅的書風。存世書法作品有《自書詩稿》冊、《靜寄軒詩文》軸等,以及諸多畫上題跋。明人徐渭曾說雲林書法:「從隸入,輒在鍾繇《薦季直表》中奪舍投胎。」文徵明稱雲林書法「奕奕有晉宋人風氣」。從《漁庄秋霽圖》題詩可見一斑。這個題款是倪瓚生前兩年所書。秀逸俊美而無嫵媚柔弱之嫌。嚴整有規矩,行氣茂密,卻不失自然寬舒之態。清潤遒麗,淡雅拔俗,神采瀟散,意態自足。與詩的內容、畫面的意境融為一體。
元 倪瓚 漁庄秋霽圖軸 96.1×46.1cm 上海博物館藏
倪瓚自題:
江城風雨歇,筆研晚生涼。囊楮未埋沒,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張高士,閑披對石床。此圖余乙未歲戲寫於王雲浦漁庄,忽已十八年矣。不意子宜友契藏而不忍棄捐,感懷疇昔。昔因成五言。壬子七月廿日。瓚。
倪瓚沒有寫過專門的畫論著作,但從他的一些詩文畫跋里可以看出他的美學見解。如《題畫竹》:「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塗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辯為竹,真沒奈覽者何!但不知以中視為何物耳。」《答張藻仲書》中寫道:「今日出城外閑靜處,始得讀剡源事迹。圖寫景物,曲折能盡狀其妙處,蓋我則不能之。若草草點染,遺其驪黃牝牡之形色,則又非為圖之意。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近迂游偶來城邑,索畫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應時而得,鄙辱怒罵,無所不有。冤矣乎。詎可責奪人以髯也!是亦仆自有以取之耶。」他為友人陳維寅寫的一首詩《維寅遠寄佳紙,命仆寫圖賦詩》:「愛此風林意,更起丘壑情。寫圖以閑詠,不在象與聲。」
這三段話有一個共同的中心,即作畫不求形似,而在排遣胸中逸氣,用以自娛。最後一首詩則涉及到詩畫論,無疑受蘇軾的「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觀點的影響。倪雲林的詩歌見解,前面已作介紹。他的繪畫美學與其詩歌美學見解是一致的。其畫風也可以用他的詩風來說明:幽淡荒古。他的畫也可以說是抒情詩。這不只在於讀者觀照時的感受,還在於他創作時的抒發。因此畫中意境浮動著作者的情緒與心態,它契入讀者的心靈,併產生回應。倪雲林的畫能使人「見之忘俗」,原因即在於此。需要指出的是,向來論者都以為倪瓚的「逸筆草草,不求形似」是一種「傳神忘形」論,並把它與「傳神寫形」相對立,這是不符合創作實際的。看倪瓚的畫,山水樹石,固然生動可識,即使他畫的墨竹,風枝露葉,搖曳生姿,何嘗會令人誤以為麻稈、蘆葦呢!這說明,倪瓚的畫並非沒有「形似」,他的畫也沒有脫離形似去追求「逸筆」。他只是在「形似」與「逸筆」之間,更強調「逸筆」罷了。這不僅為倪瓚的繪畫實踐所證明,他的理論本身也是一個很好的註腳:「若草草點染,遺其驪黃牝牡之形色,則又非為圖之意。」這裡的「驪黃牝牡」是用九方皋相馬的典故。他認為繪畫不應像九方皋相馬,只要看它是否良馬,不管它的毛色是黑是黃,是雄馬還是雌馬。繪畫則不同,不僅要寫胸中逸氣,還要注意畫面的景物與真實景物的形似。
[元] 倪瓚 秋亭嘉樹圖 紙本墨筆 114×34.3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在詩文畫跋里,對於前輩與同代畫家,多有評論,從中也可看出他的美學見解與藝術眼光。如《題黃子久畫》說:「本朝畫山林水石,高尚書(高克恭)之氣韻閑靜,趙榮祿(趙孟頫)之筆墨峻拔,黃子久(黃公望)之逸邁,王叔明(王蒙)秀潤清新,其品第固自有甲、乙之分,然皆予斂枉元間言者。」他評價趙孟頫:「高情散朗,殆似晉宋間人。故其文章翰墨,如珊瑚玉樹,自足照映清時。」論王蒙,則說:「王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這些評論都是比較精闢、確切的,顯示出他作為一個大藝術家目光的敏銳。
倪瓚一生都是在太湖一帶度過,日日與秀麗清遠的湖山相依相伴。太湖一帶多山,但都是些低矮平緩的丘陵,既缺乏北方關山那種雄闊氣勢,也沒有黃山那種奇險景象,在煙波浩渺的太湖中,顯得格外平淡溫潤。遠眺岡巒逶迤,平坡一抹,氣象蕭疏,茅屋閑亭、叢竹雜樹點綴其間,別有一番清幽曠遠的情趣。這種山水景緻對於倪瓚的個性,他的繪畫品格具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功能。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它一經和雲林悲涼天真的心境相融合,便產生了一種荒寒古寂、平淡自然的藝術境界,予人以親切感,而沒有任何壓迫感。
[元] 倪瓚 筠石喬柯圖 1372年 67.3×36.8cm
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
倪雲林在向大自然學習的同時,也向中國山水畫的傳統學習。由於他的個性以及他生活在太湖一帶的自然環境,他的山水以描繪江南煙雲迷茫、湖山空濛為主。用筆柔潤的董源、巨然給他以極大影響。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談過:「董源,善畫,尤工秋崗遠景,多寫江南真山,不為奇峭之筆,……其用筆甚草草,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觀則景物粲然,幽情遠思,如睹異境。」董源存世作品有《夏景山口待渡圖》、《龍袖驕民圖》、《瀟湘圖》(即《河伯娶婦圖》,它是董源的代表作)。根據這些存世畫跡,我們確實能看到倪瓚畫風的淵源。如他早期的《水竹居圖》,後期的《江岸望山圖》及《松林亭子圖》等,都可以看到董源的遺風。關於這點,後來的論者都曾指明。董其昌就反覆說過:「黃、倪、吳、王四大家,皆從董、巨起家成名,至今只行海內。」「倪迂學北苑」(董源曾任北苑副使,故稱)。
[元] 倪瓚 水竹居 紙本設色 55.5×28.2cm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倪瓚從北苑入手,卻沒有為其束縛。荊浩、關仝、李成同樣給他以深刻影響。他題所畫《獅子林圖》道:「余與趙君善長,以意商榷作獅子林圖,真得荊、關遺意。」倪瓚也收藏有荊浩的《秋山圖》、李成的《茂林遠岫圖》。董、巨畫法描繪草木蔥蘢的南方山勢,確實對他合適。但云林描繪的更多是太湖中草木不多的坡石,披麻皴並不十分適用,荊、李筆法就更適合些。太湖石雖較硬,與北方崇高的山勢畢竟不同,再加上雲林優閑、孤苦的心境也與荊、李有異,故而他學荊、李,筆法卻變為鬆柔秀峭。這些,董其昌說得很清楚:「枯樹則李成,此千古不易,雖復變之,不離本源。倪雲林亦出自郭熙、李成,稍加柔雋耳。」「雲林畫法,大都樹木似營丘(李成),山石宗關仝,皴似北苑,而各有變局。」「關仝畫為倪迂之宗。」惲南田也說:「元時各家,無不宗北苑,迂老倔強,故作荊、關,欲立異以傲諸公耳。」
[元] 倪瓚 楓落吳江圖 立軸 94.3×69.6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雲林既藏有米芾的《海岳庵圖》,又建有海岳翁書畫軒,他對米芾的敬佩可見一斑。米芾性格乖僻,極愛清潔,人稱「米顛」;倪瓚亦行為迂僻,愛潔成癖,人稱「倪迂」。兩人性格、行為相似如此,作畫也都平淡天真,逸筆草草。
雲林也注重向同代畫家學習。他極推崇趙孟頫,很多畫受趙《水村圖》的影響非常明顯。「元四家」的關係在師友之間,他們互相推許,彼此影響。他的《雨後空林圖》「初視以為子久,亦一奇也」。《春山圖》「筆法王叔明,甚為奇絕」。他曾作《春林遠岫圖》,黃公望為此也戲畫一幅《春林遠岫圖》,簡淡的風格頗類雲林。倪雲林向傳統學習,向同代人學習,是有選擇有鑒別的,師其意而不在其跡象間,目的是為了表現他眼中的山水,他心中的逸氣,進而形成了他筆下的獨特意境。
[元] 倪瓚 雲林春霽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他不在摹寫一家之法上花太多苦功,他學力深,修養高,心胸不俗,在理解、吸收、消化他人長處時,「心有靈犀」,因而能創造出自家的筆墨,自家的山水,自家的意境。他的畫筆墨極簡,確是「惜墨如金」,而內涵豐富,收到了筆簡意繁的效果。他用筆輕柔,喜側鋒,以表現坡石秀峭,樹榦圓渾;多用淡干筆皴擦,極隨意,極自然,在著力與不著力之間,似稚嫩而實蒼老,筆觸談而能顯出渾厚的面貌。這種功力是極難達到的。王世貞在《藝苑卮言》里就曾指出:「元鎮極簡雅,似嫩而蒼。宋人易摹,元人難摹;元人猶可學,獨元鎮不可學也。」他用墨也如他用筆,雖近於干而實質是於濕互用,並非一味干皴。極少用濃墨,只有點苦才用一些,但卻不給人單薄纖弱的感覺,而予人以爽快、閑逸的印象。
倪雲林早期的畫還比較注重形似。他在《為方厓畫山就題》詩中說:「我初學揮染,見物皆畫似。郊行及城游,物物歸畫笥。為問方厓師,孰假孰為真?墨池挹涓滴,寓我無邊春。」說明他早年學畫重視寫生,但也有兩個缺點:一是只知求似(缺乏情趣),二是見什麼畫什麼,缺乏剪裁。雲林早期的畫很少能見到。現存《水竹居圖》軸和《雨後空林圖》是中年之作,從中也許能窺見他早期山水畫的影子。
[元] 倪瓚 雨後空林圖 紙本設色 63.5×37.6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水竹居圖》畫水中坡上五株樹,樹後茅屋叢篁,隔溪平遠林岫。畫法嚴謹持重,用披麻皴,運筆圓潤渾厚。和他的代表畫風最大不同是較重的青綠設色,顏色近於艷。再就是干筆不多,基本上較圓潤。另外,構圖緊湊,不像後期畫那樣蕭散,較近於客觀自然。
《雨後空林圖》和上圖差不多,青綠設色,幅度大一些。比較而言,更實而滿。坡、石也吸收了荊、關、李成的筆意。這幅是雲林後期的作品,但與他常見的畫風不同,當是回復早期畫法的偶爾遣興之作。
[元] 倪瓚 谿山圖軸 1364年作(時年64歲) 116.5×35.7cm
上海博物館藏
倪雲林後期的畫絕少著色,甚至連一顆紅色的印都不鈴。其典型面貌是一水兩岸,前岸幾塊堆壘的坡石,幾株枯樹。水無波紋,一片空明。對岸幾道汀渚,一兩個平緩山丘。總是近景低,遠景高。
《漁庄秋霽圖》軸,歷來為人稱道,是雲林的代表作。近處畫一小小的土坡,其上六株高低不一的樹,隔水兩道山丘,和近處的土坡差不多。畫中並沒有漁庄,大概是根據云林跋中「戲寫於王雲浦漁庄」來定的名。全畫分近、中、遠三景。中景一片湖光,其實一筆未畫,遠景和近景墨色一致,沒有近濃遠淡的分別,但遠近的效果都很強烈。畫山石先用勁健的長線條數道拉出,墨濃而乾枯。然後用干筆在右下部和暗處乾擦幾筆,最後以淡墨略加點染。樹榦用干而枯的墨蓬鬆地寫出大概,然後再加補幾筆,天然而豐富。畫小枝用墨同於畫樹榦,但用筆的速度略慢,所以顯得墨色略重,水分也略多一些。樹葉稀少,僅以淡墨略點,或橫點,或「個」字、「介」字點,最後以更淡墨通身潤之。遠山和近山雖不同,但在用筆橫掃時速度甚快,效果與近山略異。全用墨筆,不著一色,乾淨明潔,疏朗清澈,彷彿萬頃湖水在秋月寒夜下,澄澈清朗,令人俗慮盡空,心脾俱暢。後人稱譽他的畫「不食人間煙火氣」,並非虛語。董其昌在裱邊上題:「倪迂蚤年書勝於畫,晚年書法頹然自放,不類柳、歐,而畫學特深詣,一變董、巨,自立門庭,真所謂逸品在神妙之上者。此《漁庄秋霽圖》,尤其晚年合作者也。仲醇寶之,亦氣韻相似耳。董其昌己亥秋七月廿七日泊舟徐門書。」此圖並非雲林晚年的作品,但確是他的典型作品。
元 倪瓚 漁庄秋霽圖軸 紙本水墨 96.1×46.1cm
上海博物館藏
倪雲林五十歲前後的繪畫創作大致都是這個樣子。形成這個面貌的較早一幅畫,是有名的《六君子圖》軸。該圖也是一水兩岸,近岸土坡上畫有松、柏、樟、楠、槐、榆六株樹,黃公望把它們比作六君子。畫法、形式都類似《漁庄秋霽圖》,只是苔點略重些。這些畫是他後期畫的較早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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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期畫的較晚形態更加平淡。《古木幽篁圖》,乾濕墨互用,干筆淡墨運用尤妙,真正達到了有意無意、若淡若無的境界,給人以清幽靜謐的感受。他自己題詩說:「古木幽篁寂寞濱,斑斑蘚石翠含春。自知不入時人眼,畫與蚊溪古逸民。」可見他對自己的畫十分自信。
[元] 倪瓚 叢篁古木圖 紙本水墨 102.9×44.2cm
南京博物館藏
《秋亭嘉材圖》,用筆略硬而有折楞,顯然含荊、關遺意。畫樹不像上圖那樣一筆寫出,而是用線界勾,再以淡墨皴補。有意到筆不到者,也有筆到意不到者。三株樹的幹完全相同,但葉不同,其一以「介」字式撇葉,其二橫點,墨較干而略濃;其三「個」字點。三者都很稀疏,用筆十分隨意。遠山仍以線勾形,略加皴擦,點苔較重,和董、巨的皴法不分內外輕重,完全不同。水中勾出幾根長線,又以淡墨略染,似水紋,又似汀渚。整個畫面十分簡淡蕭疏,如洞庭月色,萬籟無聲,毫無熱鬧塵俗之氣,反映了作者純凈清雅、淡泊自守的情懷。畫中沒有霜月,卻有霜月的感覺。吳憲題詩道:「千年霜月積靈氣,結入倪郎手與心。一掣便歸天上去,人間留影尚森森。」對此畫認識至深。
[元] 倪瓚 秋亭嘉樹圖 紙本墨筆 114×34.3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雲林的畫注重用筆,幾乎沒有成片的墨。但也偶有變化之作。《梧竹秀石圖》中,梧葉即闊筆濕墨側抹而出,樹榦和秀石亦用側筆寫出,不見線條,顯得墨氣濕潤,但這不是他作畫的主要風格。
[元] 倪瓚 梧竹秀石圖 紙本墨筆 96×36.5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江岸望山圖》軸,近岸土坡高樹茅亭,與常見倪畫無異。但隔水對岸畫的不是平緩山丘,而是二重較高的山峰,且用圓筆作披麻長皴,然後加苔點。這種畫法在倪畫中不多見。
[元] 倪瓚 江岸望山圖軸 紙本設色 111.3×33.2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他畫一水兩岸式山水,一般水面很空,兩岸實景很少。但也有例外,《怪石叢篁圖》,是他五十五歲為雲岡道師而畫的。實景幾乎布滿一紙,雖然也是一水兩岸,但河水很狹窄,對岸的山頭佔去畫面一半。
一般畫家到了晚年,作畫多變簡,變淡,筆法更加圓潤。倪瓚則不然。他在三十五歲到五十五歲這期間,棄家出遊,處境凄苦,但也無牽無掛,無欲無望,所以他的畫顯得特別蕭疏空靈,簡淡超逸。夫人蔣氏死後,他的感情有了一些變化。他不僅懷念親人,也懷念家鄉。明朝建立後,天下開始安定,但這位歷來不問政治的人對明王朝似乎有些敵意。在元代,他題詩常用元統治者的年號;在明代,他卻從不用洪武年號。
《虞山林壑圖》軸,作於雲林六十六歲。還是一水兩岸,但水中卻增加了左右兩處五道汀渚,還有一組雜樹,兩岸的山峰和坡石以及五株樹,比以前繁密得多。筆墨也不像以前那樣清爽、潔凈,出現了擦筆和拖泥帶水的墨,筆法較以前厚重,墨氣較以前濃郁。
[元] 倪瓚 虞山林壑圖 水墨紙本 94.6×34.9cm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幽澗寒松圖》雖無明確紀年,但可以確定為雲林晚年得意之作。從左上自題詩句和跋語來看,雲林畫此圖送給周遜學,召喚他早日歸隱。畫中山石仍是以極干淡的筆勾線,正轉側鋒,勾出大體結構後,復以干筆側鋒皴抹,皆似畫非畫,若有若無。松樹以兩筆界勾,樹榦內不皴不染,僅圈勾幾個疤痕,松針少則二三筆,多則五六筆,稀稀疏疏,可見他老年作畫更加蒼健勁拙。
[元] 倪瓚 幽澗寒松圖 紙本水墨 59.7×50.4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以山水畫聞名於世,但他的墨竹也清秀可嘉,形象生動,並不如他自己說的:「他人視以為麻、為蘆。」現有《竹枝圖卷》就是很好的說明。畫中一竿長枝橫斜披拂,清潤雋秀,撇葉修長,筆法穩健而靈活。兩小枝挺立嫻靜。用筆秀逸洒脫,有蕭爽之趣。風姿綽約,確有清逸之氣。
倪瓚自識:「老懶無悰,筆老手倦,畫止乎此,倘不合意,千萬勿罪。懶瓚。「
倪瓚以極簡單的筆墨,一水兩岸式的「三段式」構圖,創造了中國山水畫的新形式、新意境。他的畫不僅傳達了太湖一帶清曠幽遠的自然生趣,更寄託了他「風雨蕭條晚作涼」的凄苦、憂鬱、孤寂的心緒,滲透著他「身世浮雲度流水」的茫然落寞的人生體驗,同時也反映出他對塵俗既抗爭又不得不屈服。既屈服又在心靈上追求超脫的高逸雅潔的情懷。因此,其畫的意境大多表現為空明、澄澈、冷寂、荒涼、凈潔、高逸、廖廓、幽遠。
倪瓚創作的山水畫,以其獨特的意境和鮮明的性格,呈現出空前的美。與晉代、南朝宋、隋、唐、五代、兩宋的山水畫迥然不同,是任何一個時代的繪畫都不能代替的。他把中國文人畫發展到空前完美的形式,為元代畫壇和整個中國畫壇增加了奇異的光彩。
[元] 倪瓚《江亭山色圖》 立軸 紙本 1372年 94.7×43.7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的畫在元代雖還沒有得到社會的普遍重視,但已名重上層知識界。《錄鬼簿續編》說他:「善寫山水小景,自成一家,名重海內。」甚至有人把他和王維並比:「詩中有畫畫中詩,輞川先生伯仲之。」「已憐揮灑如摩詰,可忍悲歌似子昂。」到了明代,倪雲林被列為:「元四家」,以代表元畫的最高成就。雲林的畫尤其受到董其昌的推崇。「迂翁畫在勝國時可稱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歷代惟張志和、盧鴻可無愧色。宋人中米襄陽在蹊徑之外,餘皆從陶鑄而成。元之能者雖多,然稟承宗法,稍加蕭散耳。吳仲老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雲林古淡天真,米痴後一人而已。」
倪瓚畫在明代中期已被世人奉為至寶,富貴人家以有雲林畫作為炫耀資本。孫克弘題雲林畫就提到過:「石田(沈周)雲,雲林戲墨,江東之家以有無為清濁。」明清畫家和理論家都很推崇他。「四王」之一王原祁評說:「宋元諸家,各出機杼,惟(倪)高士一洗陳跡……空諸所有,為四家第一逸品。非創為是法也,於不用工力之中,為善用工力者所莫能及,故能獨臻其妙耳。」連乾隆皇帝也說:「元四大家,獨雲林格韻尤超,世稱逸品。」實際上,雲林畫已成為中國文人畫的典型和最高逸品的代名詞,在中國畫壇上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
[元] 倪瓚 秋林野興圖 紙本水墨 98.1×68.9cm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明清畫家沒有不學倪雲林的,但由於時代和個人氣質修養的不同,真正學得好的卻不多。就連「明四家」為首的沈周,也很難學得像。現存沈周學雲林畫很多,可看出僅僅在構圖上相似,而氣韻精神,無一肖者。董其昌《畫旨》曾有記載:「沈石田每學迂翁畫,其師趙同魯見之輒呼曰:『又過矣!又過矣!』蓋迂翁妙處,全不可學。啟南(沈周)力勝於韻,故相去猶隔一塵也。」明清諸家的畫,「用雲林法」、「雲林筆意」、「擬倪雲林」等等存世很多。「四王」的畫法學雲林者猶多,但很少能得雲林畫法真髓。
師法雲林畫且又能自成一家的,要數明清之際的漸江大師(弘仁和尚)。漸江從宋畫入手,上追晉、唐,後力學「元四家」,對其中倪、黃二家下力猶多。最後則專意於倪雲林。他說:「欠伸忽覺枯林動,又記倪迂舊日圖。」生活中的一微小細節也能令他回想起倪雲林的畫,可見倪畫在他已是「刻骨銘心」了。他有詩寫道:「疏樹寒山淡遠姿,明知自不合時宜。迂翁筆墨予家寶,歲歲焚香供作師。」兩人不僅在筆墨上,在個人經歷與精神氣質上,也有相似處。漸江另一首詩寫道:「倪迂中歲俱奇情,散產之餘畫始成。我已無家宜困學,悠悠難免負平生。」石濤閱遍大江南北畫手,得出的結論是:「筆墨高秀,自雲林之後罕佳,漸公得之一變,後諸公實學雲林,而實是漸公一脈。」漸江得雲林真髓後,像雲林專寫太湖之景,他專寫黃山之景,開創了「新安畫派」(也稱「黃山畫派」、「海陽派」)。新安諸家都師法倪瓚,是中國古代山水畫的最後一振。
[清] 弘仁 松溪石壁圖軸 天津博物館藏
文 | 陳傳席、蘇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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