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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捷:看牽絲傀儡,誰弄誰收

封面圖:【五代】董源 · 瀟湘圖

文稿原創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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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

 曲終人未散

小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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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末四大家中,蔣捷算是名字最為大家熟知的一位。就算不知其名,大約也能吟誦他「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名句。但與其他幾位相比,他的詞作也在歷代評價中最富爭議、抑揚紛紜。褒讚者稱他的作品是「長短句之長城」,貶斥者則批評他「不可謂正軌」。

如果先把這些評論放在一邊,將《竹山詞》中的作品多讀幾首,大約第一反應會是震驚於其詞風之多變。如下面這兩首:

昭君怨·擔子挑春雖小

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簾外一聲聲叫。簾里鴉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梅花。

高陽台·霞鑠簾珠

霞鑠簾珠,雲蒸篆玉,環樓婉婉飛鈴。天上王郎,飆輪此地曾停。秋香不斷台隍遠,溢萬叢、錦艷鮮明。事成塵,鸞鳳簫中,空度歌聲。

臞翁一點清寒髓,慣餐英菊嶼,飲露蘭汀。透屋高紅,新營小樣花城。霜濃月淡三更夢,夢曼仙、來倚吟屏。共襟期,不是瓊姬,不是芳卿。

前者平易淺近之處近乎粗鄙,後者辭藻密麗之句炫人眼目,不似一人所作。如上二者,還有《蝶戀花》中「我愛荷花花最軟」,《念奴嬌》中的「翠簨翔龍,金樅躍鳳,不是蕤賓鐵」等等。由此,詬病其「詞旨鄙俚」和「失於雕鑿」者皆可言之鑿鑿了。

【宋】劉松年 · 秋窗讀易圖

洗鍊縝密 語多創穫

好在這樣的作品畢竟是少數,在其極「質」與極「文」之間,仍有許多佳作。拋開為人們熟知的《一剪梅·舟過吳江》(「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梅花引·荊溪阻雪》(「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和《虞美人·聽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竹山詞》中的第一首《賀新郎·秋曉》亦是極具代表性的作品:

渺渺啼鴉了。亘魚天,寒生峭嶼,五湖秋曉。竹几一燈人做夢,嘶馬誰行古道。起搔首、窺星多少。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

愁痕倚賴西風掃。被西風、翻催鬢鬒,與秋俱老。舊院隔霜簾不卷,金粉屏邊醉倒。計無此、中年懷抱。萬里江南吹簫恨,恨參差白雁橫天杪。煙未斂,楚山杳。

該詞不知創作年代,但據詞中「中年懷抱」可知,系宋亡後所作。

邈遠的幾聲鴉啼揭開詞的序幕, 天空正泛著魚肚白,寒氣從陡峭的湖中島嶼瀰漫侵襲而來,正是太湖秋日的清晨。一開頭,作者便用聲、色、觸,營造了清冷空寂的氛圍。晨起惺忪,昨夜憑几入夢,茫茫古道上嘶馬行人的殘夢還縈繞心頭。前人史達祖有《臨江仙》云:「舊遊簾幕記揚州。一燈人著夢,雙燕月當樓。」作者是否也是在夢中踏上了故國歸途?可是此時國破家亡,徒生凄涼。只好起身來,扒梳頭髮,看看天空寥落的殘星。淡淡的月兒掛在天空,熹微的晨光尚不能照出籬笆的影子,而竹籬上攀掛的牽牛藤開出幾朵小小青花。這秋光太過蕭疏暗淡了,唯有棗樹上的紅果為它增添幾分暖色。微黃曉月和無影籬笆的淡景中,點染幾點青色的牽牛花與鮮紅的棗果,好一幅輕靈淡雅的野村秋色圖

然而,這秋色秋光並不能消胸中塊壘、解愁腸百轉。本來期望秋風能吹掃愁緒,誰知,西風卻吹亂殘發,徒增霜鬢。一句「與秋俱老」滿是失落的酸楚與自嘲的苦笑。此時,作者又想起當年的舊院綉簾、金粉畫屏。這裡剛好可以與《虞美人·聽雨》兩相呼應:當年歌樓上緩歌曼舞、旖旎風流,哪裡會知道壯年客舟中的斷雁悲聲;當年膏粱錦繡、酣飲沉醉,也自然不會有如今無奈傷逝的中年懷抱。昔日伍子胥逃亡至吳,「鼓腹吹篪,乞食於吳市」,沒想到自己也落到這般境地。看天空橫過的南歸白雁,它們尚有歸處,自己又怎能重歸故國呢?只能遙望著煙靄瀰漫,楚山杳渺,空自傷懷。

這首詞如顧盼間信手拈來。全篇將漂泊離散、繁華衰歇的「愁」與「恨」藏於輕巧空靈的景物描寫中,將亡國之痛與故國之思寫得含蓄幽微。最後以景結情,煙水浩渺間此恨悠悠。

《四庫全書總目》說蔣捷「鍊字精深,調音諧暢」。「鍊字「實不見多麼精深,而宋末詞人多學周邦彥和姜夔,通曉音律似是共性。單從這首《賀新郎·秋曉》來看,清代文學家劉熙載對他的評價」洗鍊縝密,語多創穫「反而更貼切:疏淡蕭散,既不像張炎般迴環層疊,也不像王沂孫般艱深晦澀;而」添紅棗「、」與秋俱老「也算是新奇別緻

【宋】佚名 · 霜篠寒雛圖

趣與情

除洗鍊外,趣味是蔣捷詞作的另一個突出特點。

這些「有趣」的詞作也分兩種,一種是形式上的有趣,比如我們熟悉的《一剪梅·舟過吳江》。雖然最著名的句子是末尾的「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但實際上從句式看整首作品是由四個「XXXXXXX,XAXX,XAXX」的句式迭代而成;從句義上看,由前一個七字句作為引子,將注意力與重心轉移至後兩個並舉的四字句。七字句的緩與四字句的促交替出現,這樣的結構為《一剪梅》這一詞牌的格律,帶來了更為嚴密規整的音韻效果。如若進一步考量四組四字句,我們會發現「XAXX」結構中的"A『』位始終是音節與意義上的「弱拍」。這種形式在宋代的《一剪梅》作品中不算少見,但也非必然要求。比如另一首著名的《一剪梅》中「輕羅裳,獨蘭舟」「雁回時,月滿西樓」皆非此類。

另外一種有趣的形式,是被部分評論家視為「故作狡獪」的「俳體」,如:

聲聲慢·秋聲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這首詞寫秋天的諸般聲音,以聲敘情,只用「聲」字為韻,又比如《水龍吟·效稼軒體招落梅之魂》只用「些」字為韻。馮煦認為這是「好用俳體為病」。但不可否認,這種「俳體」帶來了音韻上的重疊美感,以及氣韻的流暢。再者《水龍吟·效稼軒體招落梅之魂》是楚辭《招魂》形式的作品,又是「效稼軒體」,足見不過遊戲之作。

如果說上述形式上的「趣味」還有可能是時興風氣或前賢影響,那麼內容上的趣味則更能體現蔣捷的個人特質。如前文列舉的《昭君怨·擔子挑春雖小》、《賀新郎·秋曉》中的「秋太淡,添紅棗」,平直中頗有些鄉俚野趣。學者們論及他學辛棄疾,多稱頌其慷慨悲壯。筆者覺得,這一類俚趣未嘗不似稼軒「七八顆星天外」、「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情致。

另外一些內容上的趣味則顯現出一種「會心」的敏銳觸感。比如這首《賀新郎·兵後寓吳》:

深閣簾垂綉。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後。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這首詞寫於臨安陷落之後,作者流落吳門一帶時。起手先寫往日幸福溫馨的家庭生活。「萬疊城頭」筆鋒一轉,「霜花」點出季節。這時作者形隻影單地奔逃,隻影為伴。「羨寒鴉」與「恨白雁」有異曲同工之妙,寒鴉雁陣都是啼鳴悲切之物,作者卻羨妒它們尚有歸處,更顯出人不如鴉、人不如雁的凄涼。下闋寫物是人非,山巒依舊但世事已改。自己為了衣食奔波,從「明日」「又過」可見這樣的生活已久。然而,作者並不沉溺於苦困,而是有些放達地「趁未發」還要嘗嘗村酒。醉後摸摸空空的口袋,所幸毛筆還在。於是問問附近的老翁,需要抄寫《牛經》嗎?可這亂世中朝不保夕、農事凋敝,誰還有心思了解關於牛的知識呢?老翁不說話,只搖搖手。詞末令人想會心一笑卻又心酸不已作者在形影相弔的奔波勞碌中,還能苦中作樂,幽默自嘲,其中的世間滋味頗值得玩味。

也許正是這種趣味以及他發現趣味的慧眼,使其作品與其他宋末詞人作品分享亡國傷痛慘淡底色的同時,還多出幾分五味雜陳的況味。大基調中的款曲細節增加了蔣捷詞作的感情層次,也反映了他思想上的複雜程度。他在《沁園春·為老人書南堂壁》寫道:

老子平生,辛勤幾年,始有此廬。也學那陶潛,籬栽些菊;依他杜甫,園種些蔬。除了雕梁,肯容紫燕,誰管門前長者車。怪近日,把一庭明月,卻借伊渠。

鬢邊白雪紛如,又何苦、招賓納賓歟?但夏榻宵眠,面風攲枕;冬檐晝短,背日觀書。若有人尋,只教僮道,這屋主人今自居。休羨彼,有搖金寶轡,織翠華裾。

山河之慟、故國之思引發的隱逸情結是同時代文人的共性,但與他人的失落退避不同,他的隱逸多了幾分疏狂狷介與顏回之風。

【宋】夏圭 · 臨流撫琴圖

孑立之身與濟世之心

蔣捷的名氣大,生平家世的記載卻不甚詳盡,我們只能從其詞作、各類地方志以及家乘中搜尋一點蛛絲馬跡,拼湊起他起伏的人生。更令大家疑惑的是,他與同為南宋遺民的宋末四大家中另外三位毫無唱和交遊。(有學者據此稱頌他高潔堅貞,未免有失穿鑿)這種理所當然的交遊預設其實是浪漫主義的文學臆想。交遊唱和無外乎社交活動,詞人的親疏遠近與其志向、趣味、家鄉乃至一些不便宣諸言語的原因都有關係。(例如,王維與李白同為盛唐巨擘,也都與孟浩然交好,卻從無唱和。有野史稱,實因玉真公主舉薦了王維而忽略了李白)再者,張炎、周密和王沂孫三人的交遊也疏密有別,在宋末元初遺民詞人群體中,張炎與周密屬杭州亞群體,王沂孫屬紹興亞群體。

如果真要深究原因,筆者推測大概有二。

一是家鄉或寓居之處不同。張炎生在杭州。周密不是杭州生人,但宋亡前與張炎的父親張樞既有唱和,可見與張炎早已熟識;入元後又住在杭州。而與王沂孫交遊較密切的王易簡、陳恕可等人,大都是紹興一帶的人。而蔣捷是江蘇宜興人,宋亡後又流浪寓居宜興、常州、蘇州一帶,古人不比現代有迅捷的通訊工具,蔣捷在地理上與前三者存在的隔閡完全有可能造成交遊的不可實現。

二是志趣不同。除寫詞外,張炎還著有《詞源》,是一本詞學論著;周密著有記錄宋時杭州風物的《武林舊事》和記錄朝廷大事的《齊東野語》。而蔣捷除了一卷《竹山詞》還著有的是《小學詳斷》。《宋元學案補遺》中將這本書列為「朱學之餘」,說它「發明旨趣尤多」,可見大約是一本闡釋朱熹理學的著作。如果以古人「立言」的觀點來看,蔣捷自然是立言於儒學了。或許這一點是更重要的原因。《竹山詞》卷首說他出生於「義興巨族」,是南宋紹興年間曾任戶部侍郎、敷文閣待制、知揚州、臨安府的著名書家蔣璨之後。而他又是宋末四大家中唯一一個有功名在身的。可見,這個「巨族」應該是個有忠義之風和家學傳承的詩書世家。這也可以在《蔣氏家乘》中得到印證:「平生著述,一以義理為主。時遊戲作小詞,亦清麗勝人。而《小學詳斷》,發明尤多。」足見蔣氏的嚴謹家風。如果是這樣,那麼宋亡後於竹山、武進一帶為塾師之舉,除了是謀生手段,想必也隱含了他的胸襟與氣魄。在不事二主,報國無望的大環境下,他未嘗沒有「為往聖繼絕學」之心。

此時再反觀他的交遊與詞作,我們大約能夠更清晰深入地理解他了。詞作博採眾長,令歷代評論家議論紛紜,在他眼中也許不過小道,唯聊以自娛耳。而在他看似孤寂的身影背後,是一顆堅定沉靜的心。這也許就是他不與交遊,疏狂守節的由來。

最後,就以他的一首《沁園春》結束這篇文章吧:

沁園春·次強雲卿韻

結算平生,風流債負,請一筆勾。蓋攻性之兵,花圍錦陣;毒身之鴆,笑齒歌喉。豈識吾儒,道中樂地,絕勝珠簾十里樓。迷因底,嘆晴干不去,待雨淋頭。

休休著甚來由?硬鐵漢、從來氣食牛。但只有千篇,好詩好曲;都無半點,閑悶閑愁。自古嬌波,溺人多矣,試問還能溺我否?看牽絲傀儡,誰弄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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