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見過蘇東坡寫的公文嗎？

文/項蘇農

【作者簡介】項蘇農，蘇州市人，現在蘇州從事律師工作。工作之餘愛看閑書，出差之機常逛街市，間或有所感，書詩文自娛。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這個生於北宋朝代的人，被一致公認為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

他寫的詞激情奔放：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赤壁懷古》，首開豪邁詞風；他寫的詩大氣清新，再如「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惠州一絕》，充滿了樂觀精神；他寫的賦他寫的文，例如《前赤壁賦》例如《留侯論》，題材廣泛收放自如。而且他的書法和他的繪畫，成就也是極高的。

蘇東坡作為一個歷經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個朝代的官員，平常除了寫詩作畫以外，更多的時候是書寫公文這種正經文章。

蘇東坡第一次外放做官，是在神宗朝熙寧四年（1071年），擔任杭州通判（官職相當於杭州副市長，主要負責掌管民間訴訟），因為職務的關係，這時候的他寫的公文內容，主要是判詞也就是判決書。

他雖然也會循常例在判決書上寫上「等因奉此」的套話，但有時候也會在既定的公文格式上別開生面，所以這種偶爾寫出來的判決書，與正常語境下的正經公文相比較，很是幽默生動饒有趣味。

（一）九尾野狐，從良任便

蘇東坡在杭州擔任通判期間，有一次臨時代理知州也就是市長職務，暫時主管杭州的全面工作。

這一天，也就是新委派的杭州知州要來上任的前兩天，有一個外號叫「九尾野狐」的營妓，也稱之為軍妓，就是在軍隊中為將士們提供娛樂的婦女，向蘇東坡遞交了一份書面申請書，以年老色衰為理由，申請脫離營妓名籍，因為她想從事一個正正噹噹的職業，做一個堂堂正正的良家婦女，以便今後可以大大方方的嫁人。

這個外號叫「九尾野狐」的營妓，要求脫籍從良，本身就是好事一樁，至少說明她並不甘心以此營生為終老，說明她還是懷有理想，還是想努力上進，還是想改變人生。

蘇東坡拿起判筆，也不思索一下，倚馬就在這份申請書的天頭部分，寫下了16個字的判詞：「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

用現在的話來來表達的意思是：

我雖然只是一個臨時的代理市長，但我還是有權判決一個案子的。你九尾野狐小姐啊，你想從良就從良吧，一切都隨你的便。

從判詞中用的西漢京兆尹張敞的典故可以看出，蘇東坡當時的心態很是有點洋洋自得的，什麼從良不從良的，還不都是我一句話？只要你開心就好，當然首先是要我開心才好。很有點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霸道作風。

（二）你走了之後客人就再也沒有稱心如意的歌妓陪伴了

這個外號叫九尾野狐的人，被獲准脫籍從良的消息，很快的就在杭州的營妓群里，一傳十十傳百的傳開了，一時間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於是就有一個名叫周生的營妓，她是這群人里最最出色的一個，長的是貌若天仙，懷的是超群技藝，也有樣學樣的學起了九尾野狐，也恭恭敬敬的寫了一份請求嫁人的脫籍申請書，也按照程序將該份申請書遞交給了蘇東坡。

蘇東坡面對這個秀色可餐的美女，也只是稍微思索了一下，就拿起判筆，在這份申請書的上面，認認真真地寫起了判詞。

寫完以後，把筆一丟，一邊露出一臉的笑呵呵，一邊鄭重其事地將申請書發還給了在旁邊焦急等待的周生。

滿懷一腔希望的周生，小心翼翼的接過申請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用墨豐腴而又字體姿媚的判詞：「慕周南之化，此意雖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

什麼意思？你是什麼意思？

你這是褒我啊？還是貶我？

不同意就不同意吧，你直說好了，還非要跟我動小腦筋，跟我玩下面的這種文字遊戲：

你周生希望脫籍從良追求美好的婚姻生活，你這種想法值得肯定值得表揚啊，你的這種良好願望有朝一日一定會實現的。你周生漂亮可人才藝絕佳是個難得的人才啊，你走了之後客人就再也沒有稱心如意的歌妓陪伴了，你的脫籍申請這次不好意思就暫時的駁回了。

周生用心的數了一下，一共是20個文字。這20個字，就像兩扇大門，把她嚮往從良的自由之心關上了。

她在失望、惱怒、生氣之餘，還是有一點點感激蘇東坡的，從他判詞的文字中，可以感受到他一點點的善意和溫暖，因為他保全了她最後的一點面子。

從行文來說，第一句「慕周南之化」之後，下來應當寫「此意可嘉」，而不應當在四個字的中間，不倫不類的加上一個「雖」字，寫成了「此意雖可嘉」。現在之所以這麼寫，顯然是蘇東坡為了照顧和安慰她的失落心情，因為接下來一句是「空冀北之群」，蘇東坡特意的在「所請不允」的四個字當中，特別用心的加上了一個「宜」字，變成了「所請宜不允」，也就是將本來直截了當的生硬拒絕，變成了帶有斟酌商榷意味的婉轉否決。

（三）這個禿奴，修行忒煞

明朝人余永麟在《北窗瑣語》書中，也記錄了蘇東坡的一個判詞：

宋靈景寺僧瞭然，不遵戒行。常宿娼家李秀奴，後衣缽一空，為秀奴所絕。僧迷戀不已，乘醉直入，擊秀奴斃之。縣官得實，具申司府。時蘇東坡為郡，勘之。見僧手臂上刺字，云：「但願同生極樂國，免教今世苦相思。」東坡撻之，遂成獄，作《踏莎行》以嘲之曰：「這個禿奴，修行忒煞，雲山頂上持齋戒。一從迷戀玉樓春，鶉衣百結渾無奈。毒手傷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

從文中「時蘇東坡為郡」一句，可知這時候的蘇東坡，已經擔任了杭州知州，也就是相當於杭州市長。據《蘇軾年譜》記載，這是蘇東坡在相隔了18年之後，第二次到杭州做官，時間是在哲宗朝元祐四年（1089年）。

靈隱寺有個叫瞭然的和尚，不遵守佛教的清規戒律。他私下裡有一個相好，是一個名字叫李秀奴的娼妓。他瘋狂的迷戀上她了，兩個人就這樣勾勾搭搭，來往了有好長一段時間。

當李秀奴發現瞭然和尚實在是拿不出錢財後，就再也不願意和他見面了。

有一天晚上，心有不甘的瞭然和尚，在吃了閉門羹後，只得泱泱不樂的向廟裡走去。

走到半道上，突然看見路邊有一個小酒鋪，他就進去喝起悶酒來。

想到這個女人竟然如此的不念舊情，鐵了心的拒絕和他來往，就越想越氣，越氣越喝，越喝越想，又越想越氣，直到這酒再也喝不下去了，這才拿起還剩下半瓶酒的裝酒瓷瓶，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

付了酒錢後的他，此時已經是臉紅脖子粗了。他先是用握著酒瓶的手，在空中揮了揮，後是又攥緊了另一隻手的拳頭說：媽的，我不能就這樣算了。於是趁著酒勁，又一次回到了李秀奴處。

李秀奴看見他後，馬上收斂起滿面的笑容，還是像一個時辰前一樣，用冷冰冰的口氣，嚴詞的拒絕了他。

瞭然和尚在盛怒之下，發瘋似的拿著酒瓶，對著李秀奴的腦袋，就是一陣猛打，直至將她活活的打死了。

蘇東坡在公堂上審理瞭然和尚的時候，發現在他五花大綁的一隻胳膊上，竟然有兩行刺青。由於刺的不是圖案而是文字，這就激起了蘇東坡的好奇心，他急忙下令衙獄把殺人犯帶上前來。

刺青刺的是兩句詩：「但願生同極樂國，免教今世苦相思。」

蘇東坡看後，就對瞭然和尚呵呵一笑：「這是你寫的？」

「是貧僧寫的。」

「人是你殺的？」

「是貧僧殺的。」

「好一個『但願生同極樂國，免教今世苦相思』。今天你既然殺了人，我就成全你，免你苦相思。」

案件很快的就審理完畢了，瞭然和尚打死娼妓李秀奴的事實，有口供、有人證、有兇器、有屍格予以證明。自古以來的法律，就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現在也到了瞭然和尚了卻他風流債的時候了。

蘇東坡把手中的驚堂木猛的一拍，大聲喝道「現在宣判」：

這個禿奴，修行忒煞。雪山頂上空持戒。只因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渾無奈。

毒手傷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番了卻風流債。

這道判詞，是一首調寄《踏莎行》的詞作品。

（四）鄭容落籍，高瑩從良

在元佑六年（公元1091年）時，蘇東坡從杭州知州任上，被哲宗皇帝緊急招回京城，官場上的人都知道蘇東坡要被皇帝重用了。

當他在路過京口（在今鎮江境內）這個地方的時候，當時的潤州（今鎮江）知州林子中，專門為蘇東坡舉行了一個十分熱烈的歡迎招待宴會。

一群身姿妙曼的營妓，或者獻歌獻舞，或者來回斟酒，或者陪侍在座。

在陪坐的人中，有名字叫鄭容和高瑩兩個人，正好分別坐在知州林子中的身邊。這兩個人就趁此機會，分別拿出了早就寫好的脫籍申請書和從良申請書，一起向他提出請求，請求他准許她兩人脫籍從良。

坐在陪客位置上的林子中，見此情景就急忙的擺了擺手，吩咐這兩個人快快把申請書，送交給坐在首位的蘇東坡大人裁斷。

蘇東坡也不客氣，伸手就抓起筆來，當場就在這兩個人申請書的空白部分，分別揮毫起來。寫完以後，將兩份申請書放在一起，合起來正好是減字木蘭詞一首，其上下闋分別是：

鄭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墮幘。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高山白早，瑩骨冰膚那堪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

蘇東坡這才轉過臉來，對著兩個人說：「我寫好了，你們把申請書拿去吧。」

這兩個人拿起申請書，看了又看，既沒有看到一個「可」字，又沒有看到一個「否」字，也不知道蘇東坡到底是什麼意思？雖然心存疑慮，但也是不敢開口向他相問。

於是，這兩個人就一前一後的把這兩份申請書，拿給了林子中看。

林子中看完以後，禁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你們橫著看，從右往左看。」

蘇東坡原來寫的是一首藏頭詩，他將想表達的意思，分別的藏於每一句詩的詩句之首，只要連起來讀，就可以知道他隱藏起來的真正意思了。

鄭容、高瑩這兩個人，經過林子中這麼的一指點，這才看出明白來，原來蘇東坡的判詞是：「鄭容落籍，高瑩從良。」

回過神來的這兩個人，急忙面向蘇東坡跪了下來，連連磕頭道謝。

順便說一句題外話，這個自號「苕溪漁隱」，名字叫胡仔的南宋人，也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他在經過一番考證後，認為當時出面接待蘇東坡的人，是「潤守許仲塗」，而不是文中的「林子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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