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過校園暴力,有人死於尖刀,有人帶傷苟活…
校園時代因遭受霸凌而落下的仇恨,是否會隨著年齡的成長煙消雲散?
不同的人或許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大多數時刻,一個人的恨意會因為心智和價值觀的成熟而得到排解,即使不會完全消失,也至少會被稀釋、淡化。
但對另一些人來說,時光可能只是催化劑,他們更信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最終從昔日的受害者變成施暴者。一些悲劇就此釀成。
4月27日陝西米脂發生的惡性殺人事件,背後就有校園暴力的影子。在這場造成9死10傷的慘案中,28歲的兇手趙某供述說他在米脂三中念書時曾受到同學欺凌,一直記恨在心,最終起了殺意——他殺的不是當年向他施暴的人,而是正在該校念書的無辜學生。
校園暴力一直以來都是備受關注的話題。施暴方式不一定是毆打,也可以是語言上的傷害或發動同學進行孤立等冷暴力行為。由於受害者多是中小學生,尚處於成長發育期,心性很容易受到影響,有些甚至會留下一生的陰影。
我們採訪了幾個曾遭遇過校園暴力的年輕人。從他們身上,能看到霸凌是如何產生的,如何表現的,以及如何慢慢滲透進他們日後生活的。
文 裘雪瓊 何可人 馬程 溫麗虹
編輯 卜昌炯
圖 視覺中國(圖文無關)
1
我喜歡欣賞對方受苦的樣子——
可能我覺得那就是自己,
我戰勝了自己
10歲時,我經歷過長達一個月的同班同學的毆打。
那時,我在鄂北某縣城一所最好的小學讀書。帶頭毆打我的小鵬是轉校生,家境優越,父親在當地做鄉鎮黨委書記。他個頭不高,皮膚白得像得了輕微白化病。
而我只有1米4,又矮又瘦,常年坐在班級第一排。
他和我同桌。起初,我倆相處不錯,一度緊密。我記得在某個周末,他還約我去遊戲機房。
毆打發生在一個周六,全校定期的清掃日。我和小鵬被安排掃地拖地。我掃完地後,走過去拍了拍小鵬的肩膀,示意他應該拖地了。
「我不拖。你拖吧!」
我感到不可思議:「如果不能按照規定做完衛生,我只能向老師報告。」
時隔20多年,我已記不清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只記得他突然用身體將我從門口一路撞到講台的另一側——他拿苕帚拍打我的頭,細苕稈戳在我的臉上、耳朵上。我用胳膊護著腦袋。他尖叫著,拍打了我快有5分鐘。打完,他指揮我拖地,警告我「如果敢把這事告訴老師和家長,你肯定完蛋」。
我含著淚把教室拖了一遍。臨走前,他說:「把眼淚擦乾淨」。
第二次施暴,發生在一周後的上午。那天我做完課間操,剛進教室,便看見小鵬坐在座位上。
我低頭坐在他隔壁。
「你是不是不服氣?」他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索性趴在桌子上。
也許這個動作惹怒了他。他忽然站起身,抬腳把我踹倒在地,腳踩在我的頭頂。
「你是不是不服氣?說!」
「不是……」我服軟了。
這時有兩個男生走進教室,小鵬有些興奮招手,「你們踩著他。」
他們用腳踩住我,小鵬把木凳子放在我背上,四隻凳腳剛好壓住我的上身。另外兩個同學分別踩住了我的頭和腿。我無法掙扎。
小鵬一邊用力晃動凳子增加我的痛苦,一邊歡呼,另外兩個人也笑起來。他們的笑聲至今還時常迴響在我耳邊。
那起事件讓這三人結成毆打我的同盟。起初,他們只是找機會施以痛手,比如在課間踹我一腳,扇我一耳光。後來他們發現,老師和家長並沒有發現,毆打我就成了家常便飯。
上學變得恐怖,但我毫無辦法——1990年代的教育里,我被告知上學是本分,到點上學成為像時鐘一樣精準的事情。
我曾幻想吃下一種神奇的食物,比如被施過魔法的米花糖,以便獲得不可思議的力量,絕地反撲。我吃過很多米花糖,終究沒能幻想成真。
我害怕告發這秘密會引發更大的危險。而且我在單親家庭長大,自小就承受來自媽媽的毒打。
在持續的毆打中,我開始慢慢學會了忍受。「你為什麼不哭?」有一次,小鵬用力踹完我後問。
我沒有說話。持久的沉默,讓他們感到厭煩,很快便離開了。同學們陸續來到教室,老師也來了。她發現我倒在地上,嚇了一跳,給我換了座位。那之後,直到畢業,小鵬沒有再毆打我,也沒和我說過話。
幾年之後,我們進入了同一所高中。再後來,他中途退學,聽說去烏克蘭念書,音訊全無。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種霸凌是深淵,是從天而降的命運砸在我頭上。
這樣的經歷,導致我青春期叛逆、自閉,也嘗試使用暴力。
高一高二,我加入了校園黑惡勢力。跟我兄弟有摩擦的,招惹到我們的,或者單純看不順眼的,我都欺負過。欺負人讓我有快感,好像自己成了一個勝利者。我喜歡欣賞對方受苦的樣子——可能我覺得那就是自己,我戰勝了自己,殺死了過去的我,由此獲得解脫——為此,我被學校記過三次大過。
高二時,我在語文課上讀到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之後又在雜誌上讀到于堅的《作品16號》。詩歌太美了,我想寫詩,想過詩里寫的生活。我明白自己必須上大學。
我轉學了,換到父親所在的城市生活、學習。校園霸凌自此離我遠去,但曾經遭遇的痛苦依然深埋心底。
2
我常假設,如果我當著爸媽的面被人欺負,
我會怎麼做?也許會更狠!
刀捅在別人身上,耳光扇在自己臉上。「別人」死了,我帶著心裡的創傷繼續活著。
我的家鄉是陝西農村。2003年,我去城裡讀高中,從此開始了被「扣點」的經歷。
「扣點」是我們的方言,指一些社會上的男生,強迫一些比較「弱」的同學,給他們買煙、買酒、買撲克牌、請吃飯,甚至直接要錢。其間不乏肢體暴力。沒人能反抗,老師也管不了——有時老師遇到了事,還得找班裡的混混學生來擺平。
事情發生在高二。
男生叫阿傑,是我表哥的小舅子。我和他一起從農村來到這座城市。阿傑一米七左右,身形瘦小。成績一般。常被同年級的大強堵住「扣點」。大強個子也不高,但有混跡社會的經驗,他曾因為賭博,被人砍了十幾刀,這些刀疤成為他此後「炫耀」或者」鎮壓」時的「勳章」。
那天的「扣點」,本沒什麼不同,但不巧被阿傑的媽媽看到了。阿傑的媽媽來城裡趕集,順便來學校看看自己的孩子。
看到兒子被人欺負,她當場大聲斥責:「你怎麼那麼慫!」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後,她就走了。
傍晚,大家在食堂吃飯,阿傑和大強再次相遇。大強譏笑阿傑,還讓他洗碗。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發生了,阿傑扭頭到食堂廚房,找了一把剔骨的尖刀,一刀捅進了大強身體。
沒有再砍第二刀,阿傑在女生的尖叫聲中揚長而去。我還記得那幕,大強倒在洗碗池邊,一動不動。血和水混在一起,流滿整地。
大強當時就死了。
令人驚訝的是,一個多小時後,警察是從被窩裡把阿傑挖出來的。捅了人之後,他竟然回宿舍躺下了。他說:「我沒想別的,就覺得很累。」
那一年阿傑17歲。他被帶走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常常假設,如果我當著爸媽的面被人欺負,我會怎麼做?也許會更狠!小時候,我爸跟我說:如果你被人欺負第一次,怎麼辦?忍。第二次?讓。第三次?弄死他!
這種不符合文明社會的教育環境,我至今想起來仍不寒而慄。
3
受不了同學歧視性的語言暴力,
他選擇懲罰自己
我16歲時考上省重點高中,進入到了實驗班,家裡人都為我自豪。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農村到大城市。因為長得比較高,我坐在教室的倒數第二排,坐我前面的是兩個城裡學生。同學們來自各個縣市,但市裡的孩子一眼就能認出來,從穿著打扮到做事情的派頭,都有些傲氣。
實驗班學習緊張,除了學習,大家很少交流,只有同宿舍里的幾個人關係還可以。我在班裡是很不起眼的,第一次有點存在感,是物理測試考了滿分。
我前座那個城裡學生,總對我惡語相加。我英語差,去問他題,他就說我笨;他嘲笑我的發音;看到我有錯題,就會諷刺我;上體育課,他和幾個同學一起嘲笑我動作不協調;他還說我是醜八怪、榆木腦袋,甚至說我爸媽怎麼生了我這樣一個兒子。
這樣的語言暴力,持續了半年多,我想向他示好,從家裡帶一些特產給他,但他仍然冷漠。他在班裡人緣很好,也不是壞學生,只對我的態度特別差。
有一次做完課間操,我在他後面進門,他故意把門一關,撞了我的頭。我上講台做題,他會故意絆我一下,惹來全班鬨笑。我問他:「你為什麼總說我,是不是看我好欺負。」他說:「就是,又能怎麼樣。」
我當時覺得能忍就忍吧,畢竟身體上沒受到傷害,同宿舍的朋友們也都說別理他就可以了。
到了高一下學期,因為這種時不時的語言暴力,我有些消沉,學習提不起興趣。跟老師提過調位,老師沒重視,說過了期中考試會統一調。一次月考結束,我數學沒考好。接下來的一堂數學課,老師留了競賽題讓我們做。他突然跟我說:你肯定做不出來,因為你爸媽就很笨。
當時我有些崩潰,開始流淚。我揪住他,讓他跟我道歉。他甩開了,還順勢打了我一下。我想揍他,可做不到。但我越想越委屈,頭腦一熱,就拿起教室後面飲水機上的水桶,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身上都濕了以後,我想往教室外面跑,可滑到了,我就坐在地上,一直哭,直到老師把我帶到了醫務室。
我把這個遭遇告訴了班主任,本想傾訴一下,但他們給我爸媽打了電話,而且班裡的同學也很快都知道了。我心情糟透了,覺得在學校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就跟我爸媽說:轉學吧。
學校給了那個男生嚴重警告處分。但他沒什麼悔意。老師讓他當面給我道歉,他也並不誠懇。
轉學時,班主任找我長談,我當時反應卻是羞愧。如果我能控制住脾氣,就不會惹出這麼多麻煩,讓老師為難。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校園霸凌是什麼,並不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始終認為責任在我,也許我對他說錯了什麼話。
我本來就內向,這件事之後,更沉默寡言了,說話辦事都小心翼翼。有段時間有些自厭,會找懲罰自己,比如冬天穿得很少出去跑步,還曾經拿刀子劃胳膊。
大學畢業後,我回到家鄉的城市,找了一份程序員的工作。中間家人介紹做過一段時間銷售,後來還是換回來做程序維護。我覺得自己比較適合和電腦打交道,不想過多和人打交道。
4
後來我了解到,
天天堵我的男生本身也是暴力的受害者
我上初中時,有一個同校不同班的男生,天天放學後圍堵我。
我記不得起因,只記得他長得特別凶,一看就會欺負人,他個頭不高,身體也不壯,但眉毛非常濃密,眼神里迸出戾氣。我一看到他就害怕,但他總是出現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
他一般瞅准我的書包拳打腳踢,力道通過書包帶傳到身上,也挺痛的。他還會搶我書包側面口袋裡的水杯、雨傘。我梳著馬尾辮,他還會拽住馬尾把我一直往後拽——他的一幫朋友就在一旁圍觀、起鬨。
我的一個好朋友和他住同一棟樓。我每次去找好朋友玩都特別害怕,怕遇到他,被他打。我都是提前和好朋友說好時間,等我一到,她馬上就開門放我進去。
有一次上晚自習前,我又在路上碰見他了。被欺負完,我很生氣地警告他:「我要去跟你們老師說!」
但我其實不願意向老師告狀。第一,我很怕說了以後被打得更慘。第二,我覺得自己搞不定這件事很沒面子,我總覺得可以和他協商解決。
我沒有向爸媽尋求幫助。那幾年,我爸媽都在外地工作,我是被寄養在姑姑家裡的。姑姑儘力給我最好的照顧,但我還會覺得和他們不是一家人,比如姑姑會給她的孩子單獨備一份吃的。
我忍了至少一個學期。直到有天晚上,我直接跑到那個男生班級,當著他的面跟他的班主任說:「你們班的某某某,總是打我。」班主任訓了他幾句。
但他見到我,書包照踢,東西照搶,辮子照拽。唯一的收斂,是力道會稍微減輕。
後來我發現,這個男生本身也是暴力的受害者。他爸爸入獄了,媽媽拋棄了他,他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也經常挨揍。我想,他那樣對待我,可能也是一種發泄吧。
實際上,我所在的初中時而上演校園暴力。早自習時,教室後面會突然衝進幾個高年級的打架大漢,像極了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幾個人從窗口衝進來,後面追著幾個舉著掃帚椅子的人,被追的人再從另一頭窗口跑出去——有段時間,天天都能看到這樣的場面。
校園外更不安全。走在路上常能看到一追一逃的摩的,那是小混混在互相追殺。等前一輛摩的司機開不動了,後一輛摩的上的人就揮刀上去,把后座的人砍死了。
我有個初中同學就被砍死了。死在我家樓下。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經過那裡,都覺得地面上還有他的血,特別特別恐怖。
這種籠罩在老家的全社會的暴力,使我很害怕回去,也讓我變得特別膽小。我總覺得,我隨時都可能死。
5
被最好的朋友及班上大部分同學孤立後,
她差點從5樓跳下
上了縣城裡最好的中學後,我交到一個掏心窩子的好朋友劉蕊。
我倆好到什麼程度呢?她家境不好,我一周有100元零花錢,會分50元給她。她常來我家吃飯、過夜,我們就像連體嬰兒。她和我班裡的其他幾位好友也相處得很好,包括我的同桌、我原來的小學同學盧露。
初二時,劉蕊和班裡的王峰談戀愛。他倆鬧矛盾,我常去找王峰理論,為她抱不平。很狗血的是,王峰居然說喜歡我。但在我看來,友情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劉蕊不這麼想。有一次,她的眼鏡掉在我的椅子旁邊,我挪椅子的時候沒注意,把她的眼鏡壓碎了。當時,她很生氣地撿起眼鏡,坐在宿舍里哭,說是我故意弄壞的。
我們的共同好友都去安慰她,我也很快賠了一副給她。可這件事卻成為全班對我施以冷暴力的起點。不知為什麼,班裡同學都說我故意弄壞眼鏡欺負劉蕊。之後還謠傳,我是班主任的眼線。
我非常要強,從不去解釋。盧露和我自小學就相識,她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但她也和其他人一起排擠我。比如上體育課時,她們一伙人聚在一起,對我指指點點。我知道她們在議論我,但我倔,不願意主動示好,變得獨來獨往。
我很苦悶,晚上睡不著,跑到家裡樓頂吹風,心想「活著真沒意思」。但我又給自己喝「雞湯」,狂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鞭策自己,期中考試一定要取得好成績。
我考得很好,語文成績全年級第一。但大家還是不理我。期中考試後的家長會,班主任讓我上台分享語文學習經驗,但台下哄哄嚷嚷、嘻嘻哈哈的,沒人專心聽我講。我是強忍著講完的。
因為不想自由活動時被排擠,體育課我都是自己待在教室,等大家回教室了我才獨自出去。有一次,在教室外和劉蕊那幫人碰見,她們冷笑著撞了我一下。
我的心理防線被壓垮了。我走到對面實驗樓的五樓,樓梯鐵欄杆到我胸部那麼高。「我不要活了。」懷著這個念頭,我費了很大力氣把右腿跨到欄杆外。
但一跨出去,我就害怕了,怕死,也怕父母傷心。
我回到教室收拾東西就回家了。我第一次和媽媽說起整個事件,告訴她我想轉學。聽到我差點去自殺,我媽媽哭死了,當天晚上就帶我去班主任家裡。
班主任很震驚也很生氣,讓我在家休息兩三天。他把事情告訴了全班,很多同學給我打電話,和我說對不起。我不怪這些他們,我清楚根源不在他們。
劉蕊、盧露和其餘幾個人,來我家當面向我道歉。看著她們的眼淚,聽著她們抱歉的話,我的感覺很複雜,覺得可笑,又覺得悲哀——道歉已經沒用了,最多換回我正常地去上學,但她們對我的傷害已不可磨滅。
我覺得初中是非常可怕的地方——青春期的孩子,容易變好,也容易變壞;既不想把自己當孩子,又沒有真正地成年。
我把那次冷暴力當作人生的寶貴經驗,大學去讀了師範學校,課程有兒童心理學、教育心理學等。那時,被我封鎖起來的冷暴力回憶全部復甦,我產生了強烈的願望——將來我的孩子不能和我有同樣的經歷,但也不能成為校園暴力的施暴者。
今年9月我就要結婚了,我不打算請她們。三年前,劉蕊專門叮囑我,我要是結婚,她給我包個大紅包。
但我想,我應該不會叫她。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姓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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