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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芳川:世界歷史上的大清帝國

原標題:何芳川:世界歷史上的大清帝國


【提要】在大清帝國的歷史上,外部環境的因素十分重要。16世紀以來,資本主義時代所帶來的變化,是根本性的、世界性的巨大變化。這一變化雖然尚不能影響大清帝國的建立,不能阻止康雍乾盛世的到來,但已從外部大勢上決定了帝國歷史的此後性質。這一強大的外勢終於決定了帝國的衰亡。大清帝國的命運也從與中華民族的命運同軌走向分途。大清帝國滅亡了,中華民族卻仍生機無限。


【關鍵詞】大清帝國 康雍乾盛世 「華夷秩序」 產業革命


大清帝國的龍旗落地,距今已近百年。這個中國歷史上的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它的輝煌壯麗,它的黑暗腐朽,都已化作歷史的雲煙。按照我國的傳統,早該給它修一部正史,以蓋棺論定。然而,由於各種因素的制約,這一修史的條件,是否各方面均告成熟,至今仍難定音。好在條件也是人創造的,許多條件的成熟也正是一個人的主觀努力的過程。


清史的編纂,是一個盛舉。共襄盛舉的,清史學界自然責無旁貸,此外,還應有包括世界史在內的整個中國史學界。不僅如此,作為21世紀的宏偉學術成果,它還應該是跨學科綜合研究的結晶,體現新世紀對學術研究的時代要求。為此,本文試圖從世界歷史的角度,提出一些淺見,將大清帝國放進世界歷史的長河中去觀察。


當人們談論一部中華帝國史,總不忘漢唐明清。這當然有欠準確。因為秦,畢竟是中華帝國之肇始;而元,也是一個曾經拓疆萬里、存在了近一個世紀的龐然大物。讓我們姑且從俗,就談漢、唐、明、清吧。大清帝國,就與前面三大帝國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這個不同,就在於它的外部環境、外部世界發生了質的巨變。


漢唐明清四大帝國,都有一個外部環境、外部世界,也都有一個與外部環境、外部世界溝通交流、相互影響的問題。但前三大帝國在與外部世界的相互影響中,始終居於一種中心的、主角的地位,一種積極、主動影響甚至制約外部世界的核心地位。而大清帝國,從它立國伊始,就在毫不自知的情況下,處於被外部世界從宏觀上影響與制約的態勢中。在這種被動的宏觀態勢下,大清帝國雖然依歷史的慣性,仍然力圖發揮昔日的主角作用,同時也在一定大清帝國的龍旗落地,距今已近百年。這個中國歷史上的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它的輝煌壯麗,它的黑暗腐朽,都已化作歷史的雲煙。按照我國的傳統,早該給它修一部正史,以蓋棺論定。然而,由於各種因素的制約,這一修史的條件,是否各方面均告成熟,至今仍難定音。好在條件也是人創造的,許多條件的成熟也正是一個人的主觀努力的過程。


清史的編纂,是一個盛舉。共襄盛舉的,清史學界自然責無旁貸,此外,還應有包括世界史在內的整個中國史學界。不僅如此,作為21世紀的宏偉學術成果,它還應該是跨學科綜合研究的結晶,體現新世紀對學術研究的時代要求。為此,本文試圖從世界歷史的角度,提出一些淺見,將大清帝國放進世界歷史的長河中去觀察。


當人們談論一部中華帝國史,總不忘漢唐明清。這當然有欠準確。因為秦,畢竟是中華帝國之肇始;而元,也是一個曾經拓疆萬里、存在了近一個世紀的龐然大物。讓我們姑且從俗,就談漢、唐、明、清吧。大清帝國,就與前面三大帝國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這個不同,就在於它的外部環境、外部世界發生了質的巨變。


漢唐明清四大帝國,都有一個外部環境、外部世界,也都有一個與外部環境、外部世界溝通交流、相互影響的問題。但前三大帝國在與外部世界的相互影響中,始終居於一種中心的、主角的地位,一種積極、主動影響甚至制約外部世界的核心地位。而大清帝國,從它立國伊始,就在毫不自知的情況下,處於被外部世界從宏觀上影響與制約的態勢中。在這種被動的宏觀態勢下,大清帝國雖然依歷史的慣性,仍然力圖發揮昔日的主角作用,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確實起到了這種積極、主動的作用,但在宏觀的視角下看來,那也只不過是全面被動形勢下的局部主動罷了。而且,伴隨著歷史的發展,這種局部主動也在內外條件的動態發展中逐漸喪失,直至鴉片戰爭後迅速走向完全的受制狀態。


大清帝國的這個外部環境、外部世界的特點,正是世界歷史的發展所決定的。馬克思指出「,世界史不是過去一直存在的,作為世界史的歷史是結果。」①這就是說,作為比較完整和正規意義上的世界史,並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人類歷史漫長發展的結果。在古代,特別是上古時期,在我們這座星球的各個地區生息、繁衍的人類社會創立了國家和文明。然而,從今天的世界地圖上看,古代人類所創建的國家與文明,在當時社會生產力水平的局限下,最初都是規模很小、彼此分散,甚至顯得支離破碎。我們可以而且應該去追溯歷史,探討乃至努力勾勒一個世界的古代,但那追溯、探討、勾勒的結果,只能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在世界的古代,尚未形成一個統一的、完整的古代世界,那個被我們勾勒而成的「世界」,是分散的、零星的,甚至是支離的。這種狀況甚至影響了人們的主觀認識,以至當時人們頭腦中的世界,僅不過是他們賴以生產、生活的局部地區,至多不過是他們與之進行交換、貿易的邊遠地區而已。直到國家規模龐大,出現了疆土遼闊的帝國,人們頭腦中的世界,仍然是有限的。在古希臘、羅馬人頭腦里,世界指的就是地中海及其周邊地區,亦即我們今天常說的「地中海世界」。在「地中海世界」人們看來,當時這個世界之外,特別是埃及、紅海以東以南地區,都被籠統地稱之為「衣索比亞」。這個「衣索比亞」,並非指今日東非的那個著名的文明古國,其意為「晒黑的面龐」,指的是此外一切未知地帶。同樣地,在古代中國人頭腦中,世界也是局限著的。從東北亞到東南亞,再加上對中亞、西亞和南亞比較模糊的認知,大致就是當時中國人的「天下」了。由於古代中華文明的高度發展,特別是精神文明層面的極度豐富,中國人對世界的探求是無與倫比的。太史公司馬遷記載了春秋時期鄒衍的世界觀「:中國外如赤懸神洲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通焉。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也。」②但這個頭腦中的世界,帶有很大的模糊性與猜測性,雖有智慧的閃光,卻距現實遙遠。


因此,在古代,直到中世紀時期,一部正規意義上的世界史還在準備與雛形時期。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哪一個國家、民族創建了國土廣袤、人口眾多、社會經濟繁榮,總體文明程度領先的王國或帝國,在與當時的外部環境、外部世界的互動中就會佔據主動的地位。我國古代的漢、唐、明等幾個大帝國,在對外交往與文明交匯中基本上都是居於一種高屋建瓴的態勢。當時的外部世界還沒有一個更高層次的文明和更為高級的社會形態以及建立在這種更高文明、更高社會形態上的強大國家或國家群,能夠對中華帝國的興衰與社會發展作出質的影響與制約。因此,如果我們修撰漢、唐、明等王朝的歷史,它們的外部環境或對外關係固然也不應忽視,但比起修撰清史來,其重要性就相差不知幾許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一部二十四史,所有王朝的外部環境加起來,也沒有大清帝國的外部環境來得重要。


「資本主義時代是從十六世紀開始的」。清王朝(1644—1911年)存在的268年,正好處


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頁。

②《史記》傳七十四。

在這個歷史時代。正是從16世紀開始,世界走向一個巨大的質變,近代資本主義、資產階級登上了歷史舞台,佔據了文明的制高點。資產階級在組織世界市場的過程中,將這個世界編織到一體,從而創造並書寫了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史。而這個嶄新的歷史進程,逐漸地並不可逆轉地將大清帝國納入了它的框架之中,從外部影響、制約直至通過其內部變化,規定了帝國的衰亡與中國社會發展的軌跡。因此,在修撰清史時,就不能不時時刻刻、方方面面考量著它的外部環境、外部世界以何種方式、怎樣的力度日漸深入地介入了帝國的發展,在帝國內部運動中起了何種催化,腐蝕、破壞與革新準備的作用。


近三個世紀的大清帝國史,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發展的。與此同時,帝國的外部環境、外部世界也是動態的、發展的。而且比較起來,後者比前者變動與發展的速度,更是迅猛的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大清帝國在與外部世界的互動中,就越來越落後,越來越被動,因而越來越異化,終於從一個雄強一世的東方大帝國、一個中央王國,異化為一個半殖民地、一艘在怒海驚濤中下沉的破船。


大清帝國的歷史,是有階段性可尋的。大體而言,似乎可以劃分為早期,即初創期,大約從1644年到平定三藩之亂;全盛期,即康雍乾盛世;中後期,即問題期,大致在嘉道年間;晚期,即中國近代史前期,1840—1911年。從更寬泛意義上,我們也不妨注意一下世界近代史的階段性。一般而論,世界近代史可以劃分為三個大的發展階段,即早期原始資本積累時期,從16世紀到18世紀;然後是產業革命與自由資本主義時期,從18世紀下半葉到19世紀下半葉;再就是帝國主義時期,從19世紀下半葉到1945年。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世界進入現當代時期,另當別論。這樣,我們看到:大清帝國存在的268年,正好處在世界近代史上第一階段晚期到第三階段前期。這一對照的意義在於,它向我們清晰地指出:大清帝國的初創期和全盛期,大致在世界近代史上的第一階段,即原始積累時期,而大清帝國的問題期與晚期,則正好處在世界近代史上的第二、三階段,即產業革命及自由資本主義時期與早期帝國主義時期。由此,大清帝國在與其外部世界的互動中,其興衰軌跡不是更加生動,更加鮮明了么?!



1644年,當八旗入關,小皇帝福臨在北京金鑾殿上彷徨的時候,近代西方殖民主義東來已經一個半世紀了。在這一百多年間,葡萄牙人經好望角,佔據了印度的果阿、馬來半島南端的馬六甲、我國的澳門等地,建立了它線型的東方海上帝國。與此同時,西班牙人依託其拉丁美洲殖民地,佔領了菲律賓群島,幾乎將太平洋變成了西班牙內湖。


以西班牙、葡萄牙為代表的早期殖民主義,反映的是西方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社會需求,因此也就打上了那個時代的鮮明烙印。當時東來的西方殖民者,在《馬可波羅遊記》的鼓舞下,到東方圖謀香料、金銀以及一切精美的產品和工藝品,同時,他們高舉傳布福音的旗幟,給自己充滿功利主義的野心,蒙上一層正義和美好的包裝。可惜,基督的福音換不來任何物質的果實,而殖民者又拿不出什麼高檔的產品或硬通貨與東方進行交換。於是,出路只有一條:赤裸裸的暴力劫掠。從西方殖民者一踏上東方國家的海岸開始,赤裸裸的暴力劫掠就如影隨形地陪伴著他們。他們帶著火和劍來到東方,留下的是用火和血的文字寫下的記錄。在東非,瓦斯科·達·伽馬首航印度返程中,炮轟了摩加迪沙城邦,達·伽馬的後繼者阿爾美達,於1505年血洗了曼巴薩城邦「:無論男女老少以至無辜幼兒,全都不免一死。??不僅是人遭殃,甚至天上的飛鳥也被射殺殆盡。」①在東北非,葡萄牙殖民者在衣索比亞製造了長期的社會衝突與動亂,造成了8,000人喪生。在他們被年輕的「萬王之王」法西利達斯驅逐之後,人民歡呼「:西方的豺狼再也不能奴役我們的衣索比亞!」②在東南亞,1511年當攻佔馬六甲時,葡駐印總督阿布爾柯克竟下令對城中男女老少一律格殺勿論,並縱容部下在城內大肆劫掠。③葡萄牙殖民者還是罪惡滔天的非洲黑人奴隸販賣的始作俑者。④至於西班牙殖民者在拉丁美洲對印第安人的種族滅絕式掠奪罪行,更是罄竹難書。


早期殖民主義在東方的暴力劫掠,造成了亞非與拉丁美洲許多處在文明發展較低梯次的民族和國家的巨大破壞,甚至中斷了這些國家、民族正常的社會發展進程。對於這些國家和地區的人民來說,他們的命運受到了不可逆轉的扭曲與摧殘。殖民主義的負面歷史作用,是巨大的,甚至毀滅性的。


早期殖民主義的觸角伸到中國,是在明朝中葉。受其自身特徵規律性的支配,來到中國的早期西方殖民者,並沒有改變其暴力劫掠的惡的本質。葡萄牙殖民者甫抵我國廣東沿海,就「拐掠城市男婦人口,賣夷以取貨,每歲不知其數」「所到之處,硝磺刃鐵,子女玉帛,公然搬運,沿海鄉村,被其殺掠,莫敢誰何」。⑤西班牙殖民者在佔領菲律賓群島後,北上入侵我國台灣。荷蘭殖民者更在1624年,即晚明天啟四年,侵入台灣,建立赤嵌城,並掠奪土地,搜刮賦稅,掠賣人口,實行殘酷的殖民佔領和統治。另一方面,西方傳教士,特別是天主教耶穌會士自16世紀80年代開始,進入我國內地傳教。在這一過程中,開始了近代中西文明的交匯。事實上,當我們回顧明中葉以後的中西交往時,可以清楚地看到,伴隨著這一交往的展開,西方傳教士的活動日益凸顯,而殖民者的暴力劫掠活動則漸有軟化的趨勢。西方殖民者並非不想將他們在華暴力劫掠活動無本萬利的繼續下去,而是碰到中國這個龐然大物———東方封建帝國,使他們不得不收斂本性,改變策略。


即使到了16世紀20年代,大明帝國早已盛世不再,葡萄牙殖民者在大明水師面前依然是碰得個鼻青臉腫。「中國官吏令葡萄牙人退出屯門島,葡人不從,中國戰艦遂攻之,葡人大敗而歸。」⑥1523年發生在西草灣的海戰,更是「生擒別都盧、疏世利等四十二人,斬首三十五級,俘被掠男女十人,獲其二舟」⑦。經過反覆的交往,碰撞與衝突,葡萄牙殖民者終於向中華帝國軟化。1553年,葡人「託言舟觸風濤,縫裂,水濕貢物,願借地晾曬」,佔據了澳門

①J.S.Kirkmaned.,ThePortuguesePeriodinEastAfrica,Nairobi,1968,p.73.


②R.Greenfield,Ethiopia,ANewPoliticalHistory,London,p.61.


③梁英明等《:近現代東南亞》,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頁。


④參見鄭家馨主編《:殖民主義史·非洲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55—157頁。


⑤史澄《:廣洲府志》卷一二二。


⑥EmilBretschneider,MediaevalResearches,FromEasternAsiaticSouras,Vol.II,p.319,London,1910.


⑦《明世宗實錄》嘉靖二年三月。


「海道副使汪柏賄許之。」①這是近代西方殖民者用行賄的手法,首次搞「洋腐敗」,擊中了第一名中國貪官「,非暴力」獲取了澳門。此後,澳門葡萄牙當局更向中國政府繳租納稅,甚至助兵平叛,終於成了中華天朝眼中的「良夷」。由於長期的傳教與貿易,澳門葡萄牙殖民當局與明廷關係良好。大清立國後,南明小朝廷還不斷有人希望藉助澳門葡人的力量,挽狂瀾於既倒。而澳門的葡萄牙人也在相當一段時日里,懷抱著同情亡明的立場。然而,前產業革命西方社會生產力水平的局限,加之葡萄牙這個地處西南歐一隅的小國國力的局限。葡萄牙殖民者對大清帝國的建立,竟完全無力施加任何影響與制約,只能坐等與之修好的時機。至於17世紀崛起的荷蘭,雖則侵佔我國台灣,並在打擊老牌殖民者葡萄牙時毫不手軟,佔盡優勢,但在中華帝國面前亦顯得力不從心。在明清改朝換代之際,荷蘭人與葡萄牙、西班牙人一樣,難有作為。至多不過拿海外華僑作為欺凌對象,恣意屠殺,顯露其原始積累時期惡的本性。有時,荷蘭殖民者怕影響與中國的貿易關係,內心恐慌,事後還要專門遣使向中國皇帝謝罪。至於荷蘭人侵佔的台灣,則根本無須待大清帝國動手。一位統領25,000名精兵的抗清英雄鄭成功,一次成功的跨海作戰,就將寶島收復,將荷蘭殖民者趕下了大海。



西方殖民主義影響、制約不了大清帝國的建立。同樣也影響、制約不了康雍乾盛世的到來。因為,在康雍乾盛世的輝煌時期,世界資本主義還處於原始資本積累的晚期,處於向產業革命過渡的階段。

按照一般的判斷,1733年開伊發明飛梭,標誌著產業革命的開始;到1785年,瓦特改良蒸汽機,英國率先完成了產業革命。至於歐洲大陸以及北美地區的產業革命的完成,則要後推至19世紀中葉了。英國完成產業革命,大英帝國開始了它的崛起。但此時已是康雍乾盛世的尾聲。「十全老人」乾隆皇帝已經是75歲高齡。當年康熙、雍正、乾隆祖孫三代宇衣宵食、勵精圖治的時候,西方產業資產階級正初出茅廬,剛剛登上歷史舞台。西方殖民列強「船堅炮利」的日子還在後面。靠個把開伊製造的飛梭,哈格里斯夫製造的珍妮紡紗機和瓦特改良的蒸汽機,是動不了大清盛世的。完全有理由說,當時中國的外部環境、外部世界還能夠允許大清盛世的出現,還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制約甚至扭轉中國沿著它既定的軌道發展、運行。


從歷史主義的角度,應該怎樣來看待和評判康雍乾盛世這個大清帝國的全盛期呢?我認為,還是應該從正負兩個方面給予這個盛世一個全面、辯證的認識與評價。特別需要提出的是,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都要說夠、評足。就是說,要評說到位。


康雍乾盛世,在中華民族的發展史上,大致有六大貢獻可以彪炳青史,垂範千秋。第一,基本上奠定了今天中國的疆域,奠定了今天中國56個民族大家庭的基礎;第二,大致完成了從中央到地方一整套成熟、完備、前近代型的行政管理體制,能夠很好地為封建主義中央集權制的政治制度服務;第三,重視農業生產,努力推動以農業為中心的社會經濟全面高漲;第


①郭《:廣東通志》。

四,注意農業人口的合理負擔,政策導向比較妥當,從而促進了人口的巨大發展。這裡要說明的是,和今天知識經濟時代不同,大清帝國所處的自然經濟時代,衡量一個國家、民族或社會發達與否的主要標準,是看其人口的多寡。這也是一個家族為什麼祈求多子多孫,一個國家為什麼希望廣土眾民的實質所在;第五,由於疆土廣袤、人口眾多、國勢雄強,因此在平定三藩之後,帝國大致維持了一個半世紀的安定局面。其間雖有內征準噶爾之役、大小金川之役等一定規模的軍事行動,也有外抗沙俄的雅克薩之役,但大體而言,沒有全局性的帝國對外戰爭。這樣,在帝國的中原與江南等主要農業區,社會生產不受干擾,人民生活比較安定。這就促成了社會經濟與文化生活的高度繁榮;第六,作為東方最為強大富庶的帝國,大清帝國一如既往諸王朝的傳統,經略「華夷秩序」,除了與緬甸進行過一場中方應多負責任的衝突外,基本上與周邊遠近諸國保持了和平、友善的關係,從而維繫了東亞國際格局的穩定與安全。


以上這六個方面的貢獻,儘管其中許多內容是承襲了秦漢以來歷代中國封建王朝上升時期勵精圖治的傳統,儘管其中也含有封建主義帶來的負面因素,但從中國歷史的發展看,仍然是積極、巨大,有的甚至是帶有原創性的進步。這一歷史性進步,的確超越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更不必說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了。不過,從世界歷史的發展看,康雍乾盛世比較起漢代文景之治,唐代貞觀、開元之治,乃至明初洪永熙宣盛世來,有一個重大的缺憾。


我們知道,從兩漢到明初,人類社會一直在古代和中世紀的歷史條件下摸索前進。在包含中世紀在內的整個古代,中華文明可以說始終處於領先地位。環視全球,在兩漢帝國時期,只有西方的希臘羅馬文明璀璨輝煌,與東亞的中華文明交相輝映。羅馬帝國與漢帝國是站在同一個文明梯次,並駕齊驅的時代弄潮兒、歷史領先者。同樣地,當大唐帝國氣宇恢宏、英名遠布的時候,西亞伊斯蘭崛起阿拉伯帝國與穆斯林文明。也正是處在與中國社會發展的同一層面,大唐文明與穆斯林文明之間,互相吸引,互相羨慕。大唐對伊斯蘭的流布,抱著寬厚的包容態度。同樣,先知穆罕默德在《聖訓》中也教導弟子們說「:你們求學,哪怕去中國!」①阿巴斯王朝哈里發曼蘇爾奠都巴格達時更明確指出「:這裡有底格里斯河,可以把我們和遙遠的中國聯繫起來。」②上述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明初的洪永熙宣之治。可以說大清以前的歷代盛世,都以自己驕人的成就領先世界。在文明的進步、社會的發展方面,都是當時世界的前驅、時代的先覺。


康雍乾盛世則不然。此時中國的外部環境、外部世界發生了質的巨變,集中到一點,就是一個新的社會經濟形態,一個新的社會階級:近代資本主義和西方資產階級已經開始進入歷史舞台的中央,一種新的文明,近代資本主義的文明,正以其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時也以其前所未有的野蠻方式,開始以高屋建瓴之勢壓倒包括古代中華文明在內的世界上一切前近代類型的文明。如此一來,康雍乾盛世在中國歷史上看則無疑為盛;從世界歷史上看則可能是衰,或者漸入衰境的一個動態過程。


①納忠《:阿拉伯通史》上卷,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130頁。


②轉引自郭應德《:古代中國和阿拉伯之間的經濟關係》,載《中國與亞非國家關係史論叢》,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9頁;原載塔巴里《:歷代民族和帝王史》第6卷,開羅1939年版,第143頁。

凡歷史事物,有比較方能鑒別。在社會經濟發展方面,就古代社會生產力條件而言,大清盛世的確達到了一個驚人的高度。以農業這個封建社會國民經濟的基礎而論,18世紀末,即康雍乾盛世之末,全國耕地約為10.5億畝,糧食產量達2040億斤;其總產量與畝產量均遠遠超過中國歷史上的任何朝代,同世界當時先進國家相比也不遑多讓①,以致法國著名漢學家謝和奈盛讚當時中國農業「是近代農業科學出現以前歷史上最科學和最發達者」②。然而,正是在中世紀晚期,中國與西歐農業生產的對比開始發生急劇的逆轉。例如,在英國,以圈地運動這一原始資本積累的手段為槓桿,農業生產率迅速提高。13—14世紀農業勞動生產率還不過每戶2,369公斤,可能遠不及中國;到15—16世紀則上升為每戶5,520公斤③,明顯地高於中國。這就是說,大清盛世盛則盛矣,卻不能為產業革命創造任何生長的空間。這個以農業繁榮為基礎的盛世,仍然走不出中國歷代王朝盛世最終由盛而衰的怪圈,找不到向更高社會經濟形態過渡的出路。


在政治生活方面,以軍機處的創立為代表的行政體制的變革,進一步強化與完善了中國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的封建政治制度。這一政治制度與行政體制在管理、支撐龐大而情況複雜的大清帝國發揮了巨大作用的同時,也就壓制直至窒息了國內一切新鮮的進步的思想、政治活動,成為社會進步的障礙。正是在同一時期,歐洲諸國不僅出現了被恩格斯稱之為「瓦解中的封建君主制和萌芽中的資產階級君主制」的專制王權,在扶助近代資產階級的前身———市民階層反抗封建貴族的鬥爭中發揮了積極而重要的客觀作用,而且還在大清立國的前夕,就爆發了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當康熙大帝勵精圖治、大清盛世正在全面展開的時候,英國資產階級通過1688年的光榮革命,已經鞏固了自己的政權;而當乾隆皇帝由於春秋日高,為政日漸馳怠昏庸,社會危機四伏,盛世已成一具美麗的外殼時,攻佔巴士底獄的炮火和列剋星敦的槍聲,報道著從西歐到北美大陸世界資產階級政治大革命時代的來臨。在《人權宣言》和《獨立宣言》那閃光的大旗面前,大清龍旗顯得是多麼古舊;在近代資產階級議會面前,軍機處顯得已多麼落伍;在華盛頓兩屆總統任期完成時發表的告國人書面前,乾隆皇帝太上皇的苦澀顯得又是多麼難堪!


作為一個由少數民族入主中原而建立的封建王朝,清朝統治者在推行文化專制主義的時候,帶有更大的殘酷與野蠻色彩。文字獄幾乎是與大清盛世相終始,即使是在康雍乾當時,再無恥的御用文人也無法將它歌頌成為一樁「盛事」。大清盛世的這個負面,在與外部世界相比較時,甚至令今天的中國人也感到羞愧。誰人不知,當死去多時的徐述夔因其詩有「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而被剖棺戳屍時,18世紀的法國啟蒙運動中已湧現出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畢封、盧梭、博馬舍等一大批優秀的思想家,他們的不朽著述,凝鍊了自由、平等、博愛等近代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進步思想,至今仍給人類文明的進步以豐富的啟迪。最後,在對外關係方面,大清盛世一仍其舊,在前代的傳承與基礎上繼續經略「華夷秩


①戴逸主編《:18世紀的中國與世界·導言卷》,遼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14、15頁。


②郭《:廣東通志》。


③侯建新《:中世紀晚期中英農業發展趨向的比較》,載羅榮渠主編《:版,第144、146頁。各國現代化比較研究》,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


序」,使其更加一以貫之,更加成熟與完備。不過,如果說在漢、唐、宋、明諸朝,在世界還處在前資本主義歷史時代,中華帝國在營造「華夷秩序」中還在扮演一種歷史的積極創造者的角色,而「華夷秩序」這種古代類型的國際關係體系還在以它和平、友善、穩定的作用,在人類的文明交往與文化交流領域中處於領先地位,那麼大清盛世時,幾位堪稱英明的皇帝和整個中國的統治集團還在那裡精雕細刻地經略「華夷秩序」,恐怕就只能成為一種盲目和庸庸碌碌的作為了。這是因為,大清盛世時的「華夷秩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依其慣性,讓中華帝國在對外關係上繼續維持一種中心的主動地位,讓中華文明在與外部世界的交往中繼續保持著一種文明或文化的順差,但在更為廣闊的背景下,一個即將取代這一古代國際關係體系的新型近代國際關係體系———由近代西方資本主義推出的條約體系,正在破壞古老的「華夷秩序」。正是在康雍乾時期,西方殖民主義第二次大潮,即產業革命所造成的大機器生產產品的洪流已基本醞釀完畢。1757年,當乾隆皇帝正在四十餘歲的盛年,英國與印度公司發動普拉賽戰役,開始了對印度次大陸的殖民征服歷程。而在此前後,乾隆皇帝還在忙於其「回部」戰爭與大小金川之役。此時「,華夷秩序」的外圍如馬來半島、菲律賓群島、印度尼西亞等地區早已崩塌。①西方殖民列強的新主角,英、法兩國的殖民觸角也開始向東南亞腹地———印度支那、緬甸等地滲透,並步步近逼大清帝國。對外部世界的這一巨大威脅,大清帝國竟然懵然無知。從乾隆皇帝對馬戛爾尼使團的接待,就可以看出整個清廷對於世界大勢是多麼的顢頇了。



19世紀中葉,經過嘉道問題期的掙扎,大清帝國終於以鴉片戰爭為轉折點,急劇下滑,並走向衰亡。在這一下滑與衰亡的過程中,外部世界、即西方殖民列強加上後來的日本,成為一種扭轉、催化和規制的原發力量。當然,這種來自外部的原發力量,還要通過中國社會內部因素的變化,才能發揮其作用。但無論如何,這種外部力量已經可以決定大清帝國運行的轉軌,即從一個古代類型的、獨立的東方封建帝國,轉向一個西方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列強控制的半殖民地附庸。


盛極必衰,這本是中國歷代王朝自身發展的必然規律,但這衰亡可能是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而且,在舊的王朝滅亡之後,亂而後治,會崛起另一個新的封建王朝。大清帝國的外部世界力量,打破了這個規律。這個動態發展著力量———近代西方殖民主義、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雖則無力阻止大清王朝的創立,並難以制約大清盛世的到來,卻足以在這個王朝的後期從根本上扭轉它的運行軌道,加速其衰亡。更有甚者,這個巨大的外部力量,還不以其自身意志為轉移地決定了,在大清帝國覆滅後,不會再有一個新的封建王朝、新的帝國來接替它。在此後中華大地上苦撐的,將是一個中國歷史從未曾有過的、與世界潮流接軌的共和政體;崛起的,將是一個社會主義的人民共和國。

如果說,在大清帝國上升時期,我們應該較多注意將它與正在走上世界歷史舞台中央的


①何芳川《:「華夷秩序」論》《,北京大學學報》1998年第5期。

西方殖民主義、資本主義諸國相比較,從而給這個盛極一時的大帝國在世界歷史上一個更加清晰、更加準確的定位;那麼,到了它的下降時期,我們就應該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外部世界對它制約的階段性上,並從東方各國被侵略、被奴役與邊緣化的共同軌跡以及它們反制約的苦鬥中,找出大清帝國與中華民族命運的共存與分野。在1840年到1911年這段時期,大清帝國的外部環境是險惡的。不過,從險惡的程度看,又可以劃分為前後兩個階段,即以19世紀七八十年代為分界,分為此前的自由資本主義晚期和此後的帝國主義早期。


自由資本主義外部環境之險惡,在於西方列強挾其產業革命後對東方的全面優勢,在「自由」的旗幟下,以炮艦為先導與後盾,橫衝直撞,大搞表面上平等即貿易自由、買賣平等掩蓋下的實質不平等,即用廉價的大機器產品的重炮摧毀東方自然經濟下的手工業生產。一句話,以自由貿易的形式,對東方各國實行殖民剝削與奴役。鴉片戰爭後的五口通商,就是這一時期殖民列強所迫求的一般範式。當然,在炮艦政策的實施過程中,對弱小國家實行殖民佔領,甚或對中國也來個順手牽羊,將香港割去,也可以稱作是附帶的題中之義。


不過,對此時的西方列強來說,佔領殖民地,實行直接的殖民統治,並非它們的首選,更不是它們的必然。例如,大英帝國這個西方殖民列強的領頭羊,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一直將自己的殖民擴張政策的重點,放在所謂「無形帝國」的經略上①。英國著名政治家迪斯累里在1852年還認為「,信中他還堅持說「,殖民地是吊在英國脖子上的磨盤」,直到1866年,在給首相德比勛爵的英國只有放棄印度和地中海以外的一切殖民地才能獲勝」。②這就是說,直到19世紀70年代以前,東方國家即使已經被西方用炮艦和大機器產品驅上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化的軌道,如果它們自身有著足夠的內因,它們仍然有機會使自己的命運來一個逆轉。因為自由資本主義的外部環境,還有如西山背後那抹晚霞一樣,給東方各國留下獨立發展的最後一個稍縱即逝的空間與機會。我國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就是依賴自己的內因,抓住機遇,從這個迅速閉合的縫隙中衝出去,一飛衝天,走上近代資本主義道路的。大清帝國也力圖衝擊這個縫隙。不幸,它失敗了。這次衝擊,就是著名的洋務運動。以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為代表的洋務派,對於中國的外部世界的認識,終於有了一定的歷史自覺性。他們注意到世界歷史潮流的趨勢,注意到歷史時代的變化,稱之為「千古之變局」「、三千餘年一大變局」。在洋務派的推動下「,師夷之長以制夷」。「長技為何?一在戰艦之精也,一在機器之利也」。在與西方先進的資本主義文明交往中,曾、左、李是文明局部認輸者。他們承認中國在器物文明層面上,技不如人。無論如何,這個認識要高出乾隆皇帝君臣許多。為了維護大清帝國的統治,洋務派在19世紀60年代建立了新式陸軍,70年代又建立了新式海軍。同時,近代化機器製造槍炮、艦船、軍需用的近代紡織工廠,採煤、冶鐵業都發展起來。一時間,大清帝國東部海疆,龍旗獵獵,炮聲隆隆。編隊行進的北洋水師,雄視西太平洋海域。大清新軍的聲勢,甚至令大英帝國怦然心動。為了抵禦沙俄勢力的南下,那位著名的英國大臣寇松,竟一度想選擇大清帝國作英國在東亞抗俄的盟友。


然而,比較日本的明治維新,洋務運動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在制度文明與精神文明


①高岱、鄭家馨《:殖民主義史·總論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6頁。


②高岱、鄭家馨《:殖民主義史·總論卷》,第56頁。


層面上,整個洋務派都是抱殘守缺,頑固不化的。用洋務運動主將,同時也是洋務派中最開明、先進者李鴻章的話來講,就是「:中國文物制度迥異於外洋榛之俗,所以郅治保國邦,國丕基於勿壞者,固自有在。」正因為如此,當日本使節森有禮向李鴻章詳細介紹日本的明治維新時,李鴻章旗幟鮮明地斷然表態說「:我國絕不進行這種變革!」①直到1896年,李鴻章出訪歐洲,英國的輿論仍批評他說「:就內政而論,中堂來英後,未遑考吾英之善政,而惟留意於船台槍炮與夫鐵路電報之屬,未免逐末而忘本。」這番批評,真是一針見血!甲午之戰打敗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簽訂了,一大塊祖國的領土———寶島台灣割走了,兩億三千萬兩白銀出賠了,你李鴻章還執迷不悟啊!還在那裡船台槍炮、鐵路電報問個不休,而「吾英之善政」,君主立憲的英國資本主義政治制度、思想等方面,竟然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豈不怪哉!


李鴻章們的上述時代的、社會的局限,實際上也是大清帝國時代的、社會的局限。大清帝國社會內部諸因素的局限,制約了那場表面上似乎風光一時的「同光新政」,只是一場浮在表層的改革。這場改革由於缺乏新時代所需要的深層底蘊,而終於在甲午戰爭的慘敗中崩潰。「同治中興」,成為大清帝國生命中的迴光返照。

與大清帝國同時向自由資本主義晚期所容留的那個稍縱即逝空間實行衝擊的,除了日本與中國外,還有許多東方國家。放眼四望,在明治維新與洋務運動前後,曾經出現過19世紀二三十年代埃及的穆罕默德·阿里的改革;1848—1851年伊朗的密爾扎·塔吉汗改革;以1839年《御園敕令》為頂點的奧斯曼帝國的改革;緬甸曼同王的改革;衣索比亞西奧多二世的改革以及泰國、馬達加斯加、突尼西亞等國的上層改革。由於所有其他東方國家同中國一樣,缺乏日本明治維新社會條件中那些比較成熟的主客觀因素,因而它們都成為大清帝國的難兄難弟,在封建上層的自強自救奮鬥中,被淘汰出局。②


大致在19世紀70年代,西方資本主義開始向早期帝國主義發展。受壟斷資本需要的支配,西方殖民列強紛紛致力于海外領地的獨佔,由此展開了瓜分世界的爭鬥。在這種情勢下,東方國家再想走上獨立發展的資本主義道路,已經再無可能。此時的大英帝國政治家們,一改往常在殖民地問題上的自由主義態度。本傑明·迪斯累里和約翰·張伯倫急劇轉變立場,力主帝國的殖民擴張③。大英帝國在非洲瘋狂活動,企圖實現其從開羅(Cairo)到開普(Cape)殖民統治的2C計劃;在亞洲,經1885年第三次英緬戰爭征服了緬甸,並向我國西藏、雲南滲透,法國在中法戰爭(1884—1885年)後佔領了整個印度支那地區;德國狂呼「需要藍天下的地盤」;剛剛擺脫淪為殖民地命運的日本,更加窮凶極惡,滅琉球,攻我台灣,滲透朝鮮半島。與此同時,列強開始在華劃分勢力範圍。俄劃東北,法劃西南,德劃山東,日劃福建,大英帝國作為列強侵略之龍頭,則劃長江流域。


此時,外部環境已經嚴密地堵死了大清帝國的出路。洋務運動的自身局限,使清王朝錯失了自救的最後一個機會。待到康梁維新派在光緒皇帝的支持下推行變法,不僅內部政治力量對比依舊不利於維新,外部環境也不允許這個在水準上接近明治維新的運動走上坦途。


①木村匡《:森先生傳》。


②何芳川《:十九世紀中葉東方國家的上層改革活動》《,歷史研究》1981年第4期。


③欣斯利編《: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11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31頁。


維新派領袖們對這一外部形勢之嚴峻,是有所認識和警覺的。還在19世紀80年代末,康有為就敏銳地看到「:於今俄築鐵路於北而近盛京,法規越南於南以取滇粵,英啟滇藏於西,日伺高麗於東,四鄰皆強,我危逼極矣!」他指出「,中國發憤,只有此數年閑暇,及時變法,猶可支持,過此不治!」康有為沒有認識到,按當時的國際形勢「,數年閑暇」也是一個過高的估計。

實際上,就是馬上變法,恐怕也為時過晚,終歸也是「不治」。


戊戌變法失敗後,梁啟超亡命扶桑,痛定思痛,才有了一個比較準確的總結。1898年10月6日,他在致日本首相大隈重信的信中,對比了明治維新與戊戌變法的國際條件,指出:「貴邦三十年前,外患未亟,其大憂僅在內訌,故專恃國內之力而即可以底定。敝邦今日如以一羊處於群虎之間,情形之險,百倍貴國。」①果然,未幾而八國聯軍攻佔北京。1901年的《辛丑條約》,不僅規定了大清完全半殖民地化的地位,同時也敲響了這個徹底腐朽封建老大帝國的喪鐘。


從1840—1911年這70年,大清帝國的命運和中華民族的命運,從同軌走向分途。當著英國發動鴉片戰爭,打開中國大門的時候,大清帝國雖然顢頇,卻仍然扮演著中華民族捍衛者的角色。正因為如此,林則徐的禁煙活動,使他名彪青史,成為中華民族的民族英雄。他那「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名句,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後來者,為中華民族的尊嚴與復興而獻身。關天培、陳化成等愛國將領犧牲了,但三元里平英團的旗幟繼續高揚起來。即便是那個半是偏執、半是昏庸的道光皇帝,也曾派出自己的兩名皇侄統兵南下,抗擊英國殖民侵略者。


此時,大清帝國的抗爭,就是中華民族的抗爭;大清帝國的屈辱,就是中華民族的屈辱。大清帝國,對外代表著中華民族的利益。兩者的命運,大致是同軌的。這種同軌狀態,並不限於第一次鴉片戰爭。可以說,在此後的70年間,每逢西方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列強以武力侵犯中國,中華民族與外國侵略者之間的民族矛盾上升、激化的時候,大清帝國總是以程度不同的狀態,代表著中華民族的利益。大清帝國的命運,總是程度不同地與中華民族的命運處於同軌狀態。因此,凡是在衛國戰爭中作出過貢獻直至捐軀的大清將士,包括統治集團的成員,都是中華民族的英烈,或是應予在某種程度上肯定的歷史人物。同時,凡是在國家進步的事業中有所作為的人士與活動,也均應給予某種程度的注意與認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在中華民族的豐碑上鐫刻下馮子材、劉永福、鄧世昌、林永升等人的名字,我們在中華民族的廟堂上留下左宗棠的座位;我們甚至給洋務運動的若干舉措在中國現代化的發展進步史上安排若干篇章。這種同軌狀態,卻並不總是可歌可泣的。伴隨著歷史的發展,大清帝國盛極必衰的自身規律在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的外部力量催化下,日益加劇表現出來。這樣一來,日益腐朽的帝國與中華民族命運的同軌狀態大受影響,其時段越來越短,其程度越來越弱。二者分道揚鑣的趨勢,則越來越強。


①梁啟超《:新黨某君上日本政府政黨論中日政變書》《,戊戌變法》(二)。

大清帝國與中華民族命運的「星分異畛」,源自殖民主義、帝國主義侵略外力影響下劇烈變動的中國社會。當著西方殖民侵略使中國社會發生結構性的震動,從而造成並加劇中國內部社會矛盾激化的時候,中國的下層群眾則採取國內戰爭的形式,對面臨著的社會危機和隱藏在社會危機後面的民族危機作出反應。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大起義,就是這類情況的典型。在這種情況下,廣大下層民眾———破產農民和手工業者的命運,便不再以大清帝國為依託。他們的殊死抗爭,正是人民大眾不願隨大清帝國的隕落而跌進被西方奴役的深淵,因此奮起力圖掌握自己命運的表現,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洪秀全和他領導的太平天國運動,代表著中華民族命運的前瞻。


我們不難看到,太平天國義旗高揚下的農民與手工業者,仍然是大清統治下的中世紀社會的草根大眾。因此,他們賴以抗爭的精神武器,仍然來自其舊的精神家園,在中世紀的歷史條件下「,要掀起巨大的風暴,就必須讓群眾的切身利益披上宗教的外衣出現。」①這一次,洪秀全索性將西方基督教「拿來」,引進中國,加以中國草根大眾化,建立了拜上帝會,激發了無數下層民眾獻身天國的精神力量。


鄉村知識分子洪秀全的教育水平與文化修養有限。定都天京後,這位太平天王迅速腐化,帶著數以十計的嬪妃在天王府後苑裡遊玩,寫出的記游詩也甚為粗鄙「:行,有阻回頭看兜平,苑內遊行真快活,百鳥作樂和歌聲。」②乃車對面向路就是這麼一位「快活」天子,公然指斥清廷為「閻羅妖」,宣告了同大清帝國命運的絕裂,率領起義民眾,將後者打得威信掃地。無論在奪取初步勝利後,他本人與起義的領導集團何等迅速腐敗,但在萬千中下層起義軍民獻身神聖事業的理想主義能量釋放完畢之前,太平天國畢竟挺立了14個年頭。


太平天國運動的宗教色彩,並不是孤立的。在19世紀的東方,它在許多東方國家的民族運動和社會運動中都可以聽到對自己的應響。從形式上看,眾多的這類披著宗教外衣的鬥爭,頗與時代脫節。洪秀全的拜上帝會,更是將近代西方基督新教加以前資本主義化,這似乎顯然是一種倒退。然而,從歷史的長河看問題,這種倒退正是為了適應當時中國下層民眾的狀態,正是為了與下層民眾的領悟水平掛上勾,然後拉動他們前進。在這個意義上,倒退正是為了進步:前資本主義化,正是為了向資本主義前進作出某種準備。


誠然,洪秀全的理想、理念中,有著大量對基督教義的扭曲。這些扭曲令西方傳教士大驚失色。③但是,洪秀全引進了天下一家,俱是兄弟姐妹等基督教平權思想,卻令曾國藩興起「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泉」④那種深深的恐懼。這種借鑒,正是中國近代化、現代化的序幕;它所播下的基因,在此後中國社會的變遷中發揮作用。⑤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不是可以說,孫中山以三民主義與農民秘密結社聯手,毛澤東以馬列主義領導新式農民戰爭,都早在太平天國大起義時得到了預演么?!


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1頁。


②唐德剛《:晚清七十年·太平天國》,台北遠流出版社1998年版,第99頁。

③洪秀全的業師、美國傳教士羅孝全就拒絕給洪氏受洗。


④曾國藩《:討粵匪檄》。


⑤孫中山就自稱「洪秀全第二」。

太平天國運動,是中華民族的命運與大清帝國命運分道揚鑣的一次預演。統治階級的腐朽,使大清帝國日益與時代脫節,外不能抵禦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侵略與壓迫,內不能跟上社會進步與國家現代化的需求,終於成為資本主義世界大潮的棄兒,時代的落伍者。待到八國聯軍之役後,清廷再無與外國帝國主義較量的膽氣,只剩下「寧贈友邦,不予家奴」的在列強面前搖尾乞憐,大清帝國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數了。


然而,大清帝國的氣數已盡,絕不等於中華民族也從此沉向深淵。有著數千年文明和一以貫之的歷史的中華民族,自有無窮的活力。太平天國失敗了,下層民眾反抗的火種還在。當康梁維新派尚無覺悟與力量,將自己學習西方資本主義先進的制度文明與精神文明的活動,與草根大眾相結合的時候,草根大眾的抗爭,甚至會以更為原始、更為落後的形式爆發出來,掀起義和團運動。這一運動雖則落後到了具有某種諷刺意味,但運動中下層民眾表現出來的那種視死如歸的精神,卻令即將瓜分中國的帝國主義列強望而卻步。那視死如歸的精神,正是中華民族絕然不同於大清帝國的地方,後者已氣息奄奄,前者卻生機無限!


當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資產階級革命派,終於以共和思想武裝了自己的頭腦,並高揚起民族、民權、民生的三民主義大旗時,千百革命派青年投身到士兵中去,到下層社會去,到海外勞苦華僑大眾中去,與那裡的民眾與秘密結社相結合。這種活動的結果,終於釀成了辛亥革命。恰當此時,歐洲帝國主義列強正在分裂、組合,形成兩大軍事集團,為了爭奪全球霸權,全力準備著一場空前的強盜之間的大廝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腳步早已悄然逼近。外部世界難以聚合力量,再一次組織什麼八國聯軍來干涉中國內政,挽救大清帝國。孫中山領導的比較完整和正規意義上的共和革命,遂得以在這又一稍縱即逝的外部縫隙中衝擊成功。大清帝國終於滅亡。


原文參看:《史學理論研究》 2004 年第 1 期。歷史學考研與就業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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