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米脂殺人兇手，屠刀是怎麼舉起來的？

公元2018年4月27號，未來教育不能抹殺的一個黑暗日子。

這一天，陽光燦爛，清風拂面。忙碌了一天的米脂縣第三中學的孩子們，三三兩兩走在放學途中。這時候，孩子們家裡一定炊煙裊裊，熱騰騰的飯菜正準備上桌，爸爸抽著煙，媽媽系著圍裙，正等著孩子回家就餐……

然而，一場血雨腥風正在到來，狂魔校友趙某某，揮舞著屠刀，一路砍殺，造成19名學生受傷，截止現在，已9人死亡（7女2男）。

經初步審訊，犯罪嫌疑人趙某某交代其在米脂三中上學時受同學欺負，遂記恨學生，為了報復，今天持匕首殺人……

其實不審訊，我們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我們沒想到，一個變態小人的復仇，居然等了整整13年。13年，一個人可以從小學一年級讀到大學，一個國家可以療治一場大型的戰爭，但時間卻沒有撫平趙某某往日的傷痕，反而累積出更大的仇恨，這是怎樣的一種陰鷙和偏激？

悲劇直接原因至少有三條。

一是學校欺凌。據招供，2005年，趙某某在米脂三中讀書遭受欺凌，痛苦不堪，留下了極為濃重的心理陰影。那麼我們必須追問，當年趙某某遭受欺凌的時候，有沒有求助老師和校長？如果沒有，他為什麼不求助？如果求助了，老師和校長又是怎麼處理的？懲治欺凌者，這個要求固然太高，但學校有沒有給趙某某提供幫助，安慰一個孩子受傷的心靈？

也許這個幫助和安慰就成為最後的一絲溫暖，使得一個人在真正走向邪路之時，有所敬畏。人只有到了徹底的黑暗之中，才會萬念俱灰，不管不顧。

二是社會寒冷。輟學之後，趙某某隻有兩個選擇，要不在家無所事事，要不奔波在外打工，但學歷低見識少，哪裡能獲得尊重？想起同齡人在學校象牙塔里的生活，想起他們走入了夢寐以求的大學，過上了陽光燦爛的日子，趙某某就會痛不欲生，本來他也是應該過這種日子的。

一個受傷的心靈，不僅沒有在社會的浪潮里恢復，反而生長出新的刺痛和不公，這使得趙某某越加遷怒欺凌者，進而遷怒學校。當他感覺到生無可戀，他就會走極端。

三是路人冷漠。當趙某某行兇之時，孩子們缺少自衛意識和逃生意識。其實，每個孩子都有書包、喝水杯子，拿起來就是武器，但卒起不意，也確實怪不了孩子們。

但路上還有不少行人，一看行兇，紛紛狼奔豕突，逃得一乾二淨。致使趙某某更加大膽，更加肆無忌憚，進而造成重大傷亡。如果路人敢於站出來，路見不平一聲吼，大家齊聲呵斥，也許趙某某膽怯，或許就能挽救很多鮮活的孩子。

但以上還是次要因素，重要的還是教育。

這不僅是人的悲劇，也是教育的悲劇，趙某某回到母校，為什麼不是心懷感恩，而是胸懷利器？深挖趙某某為何舉起屠刀，對那些無辜死去的孩子雖然於事無補，但能夠提醒未來我們應該如何防範。

這些年教育一直在追求冷冰冰的分數，從來不看活生生的人，進而讓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冷冰冰的機器，功利、浮躁、庸俗、淺薄，只見分數不見人，育人已經完全被育分數所取代。

如吳非老師所說，中國教育從來都在追求含金量，但卻忘記了教育真正要追求的是含人量。教育使得人都不見了，哪裡還有人性，還有愛，還有悲憫，還有深情？

從教育的層面來分析，至少也有三點。

首先是教育體制的衰敗。

當下的教育，刻板僵化，味同嚼蠟。以語文課文為例，充斥著假、大、空的政治言論，缺少真正的人性體味和人文關懷。

廖廖幾篇經典文學作品，也絕不從人的角度，而是用階級的觀點來詮釋。諸如瑪蒂爾德的「項鏈」，揭露了小資產階級的虛榮心。周朴園懷念魯恃萍，暴露了大資本家偽善的臭面孔。於是乎，可憐的學生在一頂頂大帽子下掩蓋了自己最真實的思想：那就是瑪蒂爾德的虛榮心，我怎麼也會有？周朴園偽善的臭面孔，似乎也並不那麼討厭！

可是學生不敢問、不敢說。面對皇帝身上一襲華美的新衣，他們集體失言，失去了天賦人權最可寶貴的聲音。我們的教育首先扼殺了學生最真實的人性，想一想，一個連自己內心都不敢面對的人，他還敢面對什麼？

記得某位領帶曾經說過：「全國幾億人用同一套教材，同一本教參來教學，這是多麼危險的事啊！」我們的教育其實是以喪失學生的個性為代價，來製造大批量平庸的蠢才。

學生不願意讀書，無事生非，就會尋釁滋生，打架鬥毆，校園欺凌就會產生，不幸的是，趙某某成為被欺凌的對象。

當趙某某舉起了血紅的屠刀，我們更應該警醒，此時此刻，還有多少校園欺凌正在發生。還有多少被欺凌者，正遊盪在社會的各個角落。如果社會對這些弱勢群體不夠尊重，如果這些人強烈感受到社會不公，如果他們的傷痕沒有及時被醫治，他們會不會在下一個十字路口揮舞屠刀？對這些，每一個善良的人都必須要警惕。

其次是教師理想的失落。

教師是風箱里的老鼠、可憐的小媳婦，面對「平均分」「及格率」「優秀率」的三重壓迫，「學生評」「家長評」「老師評」「學校評」「社會評」的五座大山。你會怎樣？你能怎樣？你又敢怎樣？

為了學生撈取高分，教師低聲下氣，苦口婆心，甚至於搖尾乞憐。巴結、討好，獻媚，戴高帽，無所不用其極。如此慣壞學生，寵壞學生，終極目標只有一個——得分好，才是真的好。有了分數，職稱來了，獎金來了，家長的笑臉來了，校長的褒揚來了，社會的知名度也來了；沒有分數，你就是無能，就是蠢蛋，就是南郭先生，就是誤人子弟的惡棍。

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反思我們今天的教育，「授業」與「傳道」人為剝離，在「授業」的強勢擠壓下，「傳道」如此的蒼白，以致形銷骨立。威逼之下，必有懦夫！換成你，你是培養皆大歡喜的「馬加爵」，還是培養健康的個性，健全人格的社會公民？

如果是後者，恐怕學生健全的人格尚未形成，你早就末位淘汰了。「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這不僅是古人的浩嘆，也是今人的悲哀！

中國青年報曾經載文《教育，誤盡天下蒼生》，此話雖有偏激，但並非危言聳聽。教育呼喚教育者的良知，可教育者的良知又在哪裡？

在血紅的屠刀之下，我們有必要反思：如果教育工作者的良知失去了，那麼如何培養出健康個性和健全人格的學生？

最後是學生道德的滑坡。

無庸諱言，殘酷的升學壓力和應試教育，已經污染了學生健康的情感，扭曲了學生純真的心靈，致使不少學生人格缺失、道德滑坡，鮮有正義感、同情心和愛心。98年高考作文「戰勝脆弱」，某省有30%的考生，寫自己父母雙亡。為了能得高分，我們的學生不惜拿父母開刀，首先就把二老給「滅」了。

應試之下，安有完卵？分數之下，寸草不生！

設想一下，一個為了分數直接把二老給「滅」了的人，他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我是多麼渴望這些18歲的孩子，哪怕擁有蒼白的脆弱，也不要擁有這些冷酷的堅韌！

對於十惡不赦的趙某某，我主張嚴懲不貸，相信也一定會以血還血，不然那麼多屈死的冤魂一定會死不瞑目。

但我仍然感到痛苦，為什麼教育淪落到只有分數？什麼時候治癒系的文學作品不見了，春遊杏花吹滿頭的美好不見了，兄弟姐妹的同學情深不見了，大家都變成了競爭的對手，擠在一個獨木橋上生死搏殺，只為了獲得一張通往大學的門票。為了一個考試犧牲整個人生或者是人性，這真的值得嗎？

如果趙某某讀過《希臘神話》，讀到十字路口赫拉克勒斯的選擇。這個故事曾經讓我熱血沸騰。兩條路，一條通向墮落的享受，這條路上瓜果飄零，鳥語花香。另一條通向苦難的美德，這條路坎坷不平，毒蛇猛獸，陰森可怖……但為了拯救眾生，赫拉克勒斯依然走上了苦難之路。

還有傅雷翻譯的羅曼·羅蘭 《約翰·克里斯朵夫》，如果趙某某如我曾經深深迷戀這段文字，他就絕不會走上這條陰鷙殘忍的絕路。

「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

慘案發生之後，我心痛不已，一直關注事態發展，看到一瞬間道路暢通，為學生打開生命通道；看到無數的專家醫生奔赴手術現場；看到無數的陌生人排隊為學生獻血……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壞人畢竟是少數，渣滓畢竟是局部，善良的人還有很多，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最終會變得美好的根基，我們堅信這一點。

但現在趙某某算個什麼東西呢？他把別人的欺凌化為自己更大的殺戮。魯迅先生說：「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弱者憤怒，抽刃向更弱者。」

從這個角度來說，趙某某雖然舉起了屠刀，但仍然是不折不扣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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