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看，那個生二胎的精神病女人死了」
人 生 如 戲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劇中人。
——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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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何水結婚那年剛滿17歲，還不到領結婚證的年齡，但肚子里的孩子卻等不及了。
何水的老公趙成比何水大兩歲，跟何水結婚那年剛滿19歲。
得知何水結婚時我剛上高二，何水的婚期定在那一年的國慶，據說是老家的人選的黃道吉日。
鑼鼓齊鳴，舉國歡慶，可不就是黃道吉日么。
17歲的何水正直花季年華，一生中最美的那一年，而那一天的何水也的確很美。
儘管沒有隆重的婚禮，沒有漂亮的婚紗，沒有靚麗的婚車，但她臉上洋溢著的笑卻是最真摯最歡喜的。
我跟何水從小一塊長大，我們都出生在1993年那一年，她比我大一個月。
所謂同年不同命大抵說的就是我跟何水這樣的人吧。
我雖從小跟外婆一起長大，但6歲的時候就被母親接到城裡去了，接受了人們口中所說的「城市教育」，也相應地變成了人們口中的「城裡人」。
何水就不一樣了，何水生在農村長在農村，連她自己都說她的那雙手不是用來寫字的，而是用來幹活的。
父親早逝，兄長不爭氣，家裡全靠何水母親一個人支撐著，後來母親找了一個後爹，但到底是繼父，而且就比何水的哥哥大不了幾歲，何水跟他自然不親。
15歲初中畢業，何水應了家長的安排去寧波打工，16歲在廠子里遇上趙成。
當時年少情竇初開，初嘗禁果不知分寸，趙欣就這般悄無聲息地被她父親塞進了母親的肚子里。
老家人私底下說，他們就是因為肚子瞞不住了才回來結婚的，說沒出息的終究是沒出息的，出去打個工兩年就能把肚子搞大，真是傷風敗俗。
對此，我曾為何水爭辯。
我說，別人家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們來管了，我看那趙成看著還挺不錯的。
當然，除了沒有給何水一個美麗的婚禮外，就我看到的而言，趙成對何水是真的好。
8個月後，何水在次年六月底順利產下一個女兒，取名趙欣，據說孩子的名字是她爹取的，因為趙成希望女兒能快樂歡喜地平安長大。
坐完一個月的月子後，何水最終還是決定跟趙成再出去打工。
母親的身體越發的不好了，干不得重活兒，大哥三十好幾了還沒娶到媳婦兒，出去打工二十年一分錢都沒往家裡拿過，反而回家啃老，家裡光靠繼父一個人撐著總是不行的。
所以，荷香在夏季炎熱之際跟了趙成再次踏上去寧波的路，臨走之前何水跟我做了約定，說下次回來再見面時一定要好好聊聊天。
是啊，這次她回來太匆忙了，結婚那幾天忙著招呼客人，忙著招待親戚，等到她忙完了後我又該去學校了，再等我回來的時候，何水卻又該走了。
我們已經很久不曾好好說過話，不曾好好談過心了。
所以我答應了何水，說她下次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會從城裡回來。
何水看著我笑，上了車後沖我揮手，趙成摟著她的肩也朝我們送他們的人揮手。
何水這一去，就是4年，從18歲到22歲，經歷了4個春秋，再次相見，我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番情形。
02
她凌亂著頭髮，縮在家裡土牆的角落裡驚恐地看著屋子裡的每個人，蓬頭垢面狼狽不堪。
「小姨姨，是我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我不過才往前走了一步，她就發出了一聲又一聲的尖叫。
眼淚就這麼毫無徵兆地掉了下來，邊上的嬸子跟外婆一起把我拉出了屋，何水的尖叫一聲又一聲地從屋子裡傳出來，傳進人的耳朵里，刺到所有人的心頭。
趙成帶女人回去了，何水回家時剛好看到他跟那個妖艷的女人一起在沙發上做活塞運動。
何水瘋了一樣過去質問，被趙成一巴掌打得眩暈。
22歲的何水跟24歲的趙成吵完架後就一個人從家裡跑出來了，自那以後失去神智，見著誰都怕，見著誰都哭，見著誰都喊趙成。
趙成找到了她，並把她送回了家，兩個二十多歲的人到現在還沒有領證，自然也就不存在離婚的說法了。
趙成沒有要女兒，說名不正言不順的，趙家的人也說，不過一個女兒罷了，要來做什麼。
於是就這樣，趙欣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還就此有了一個精神病的母親。
天氣好的時候，趙欣會跟何水一起在壩子里曬太陽，會指著路邊的貓對何水說：「媽媽你看，小貓咪。」
何水眼神愣愣，縮著脖子坐在椅子上，順著趙欣的手看過去，看到一隻黑白相間的小貓，幼兒學語一般地跟著趙欣念：「媽媽你看，小貓咪。」
這個時候，四歲的欣兒就會走到她跟前，笑著趴在她膝蓋上，說：「我不是媽媽，你才是媽媽。」
何水跟著說：「我不是媽媽，你才是媽媽。」
欣兒「咯咯」笑，瘦弱的小手放在何水的臉上，笑著說：「不對不對，欣兒不是媽媽，欣兒是媽媽的孩子。」
這一回，何水沒有跟著學，只用那雙失神的眼睛看著面前的女兒。
看她眉眼清秀，看她長得好似那熟悉的人，看她身上重疊了曾經愛人的影子。
「媽媽，你哭什麼？」欣兒用小手給她擦眼淚，睜著跟趙成五分像的眼睛看著她，沒了笑容。
何水越哭越厲害，咬得嘴唇都開始泛血絲了，在欣兒害怕之前猛地抱住了她。
「趙成……趙成我錯了，趙成……你別去找別的女人好不好？趙成……趙成……」
她抱著孩子，口裡喊的卻是那個遺棄了她的男人的名字。
外婆他們說，何水這是得了失心瘋了。
我說，這是何水太愛那個叫趙成的男人了。
老人們又說了，到底是年輕人，什麼愛不愛的，出去一趟就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划得來么？
我閉了嘴不再說話，因為那個時候的我也不知道到底劃不划得來。
直到後來趙欣死後我才明白過來，何水的這一遭，是不值得。
03
欣兒死了，死在何水剛被送回來那年的冬季。
那一天，何水母親去城裡的精神病院看何水，繼父去工地做活兒，小孩放在了隔壁的嬸子家照看。
嬸子有自個兒的孫子，自家的孩子看著都難，別人的孩子又哪裡顧得上那麼多。
偶然去河邊洗衣服的人把趙欣從河裡撈起來，大冬天的，瘦弱的小身子總算有了一點重量。
他們圍在河邊，小聲地惋惜著。
「唉，真可憐啊，大人那樣，小孩沒人管，誰會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呢……」
「可不是么，看著啊，這就是不好好念書的下場，以後連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上，你以後可千萬別學她啊。」
「苦了這孩子了，人生還沒開始就結束了，不過也好，免得將來受罪。」
「……」
人們連連搖頭嘆息，無一人不惋惜這孩子的命運。
人這東西，有手有腳的，便是一個小孩子，她想去哪裡，又去做什麼，就總能找到合適的時間趁著大人們不注意溜走了。
就如同她當年未經過何水的允許就被她父親塞進那溫暖的子宮裡去了一樣。
她的父親有手有腳有思想，少女的肉體光滑鮮嫩，一摸上，便有些愛不釋手了。
城市裡向來燈紅酒綠醉紙金迷，於初嘗禁果的少男少女來說就猶如毒物，一旦沾染上了，就再也無法自拔情難自禁了。
只是後來，生了孩子的何水不再像從前那樣稚嫩，皮膚鬆弛，胸下垂，就連肚子上也多了一層肉，這樣的女人，實在毫無美感可言。
他失去了興趣，開始沉迷於那些美好的肉體。
所以，分手吧，沒有結婚證也不會有法律糾紛，沒有所謂的夫妻共同財產也就不存在錢財上的爭吵。
左不過一個女兒罷了，要來了反而累贅，不如不要呢。
當年希望女兒快樂歡喜著長大的父親，在收到女兒的死訊後卻不曾來看過一眼。
04
2017年，何水24歲，欣兒死了的一年後，她在精神好了些後依著家裡的安排，嫁給了對面山上的一個殘疾小夥子。
說是殘疾，其實也就左手有點毛病，干起活兒來不利索，長得憨厚，比何水大兩歲。
婚前正值另外一個發小結婚，我聽何水說了這事兒後勸她。
我說：「小姨姨，你還年輕，為什麼不去城裡找一份工作自己先待上兩年呢？你現在好了，不一定就得要另外一個人陪著，你也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不是么？」
欣兒死的次年年初，何水從精神病院出來，已經清醒了，她會偶爾在壩子里看到貓的時候喊出欣兒的名字，但卻從未為小孩流過眼淚。
他們告訴我，何水對小孩的記憶不深，從小又沒帶過，之後回來又是那個樣子，哪裡會有什麼感情呢。
我想也是，不然哪有一個母親在得知自己孩子離世後卻流不出眼淚呢。
「玲子，你覺得一個人的生活應該是怎樣的？」何水看著我，許久沒洗的頭髮有兩縷貼在了臉上。
她笑著，臉上平靜得一點都不像是經歷了那樣的事的人。
「應該……」
「我們不一樣，」她沒等我說話就轉移了視線看向別處，那個方向，正是趙欣溺水的那條河。
「如果問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什麼，那就是在17歲的時候嫁給19歲的他，最後還連累了一條無辜的生命，玲子，我很累，我一個人活不下去，活不下去的。」
她連說了兩個「活不下去」，我分明從她的話里聽到了苦楚與悲痛，可她的眸光卻始終平靜無波。
彼時正值秋季，秋風瑟瑟落葉飄零，那一片殘缺的樹葉從近乎光禿禿的枝幹上落下來，停在何水的頭上，搖搖欲墜。
待我伸手想要去替她摘掉時，那殘缺的葉子卻又被一陣風颳走了，最後掉落在那河面上，順流而下，終究失去了它的蹤跡。
何水嫁給了那個男人，那個雖左手有些殘疾，但對她卻十分體貼的男人。
婚後三個月，何水再孕了。
這一回，肚子里的孩子不用再遭人非議，公公婆婆也不似趙家人那般放著何水不管不問。
男人照顧著何水，每每盯著何水肚子瞧的時候，憨厚的臉上總會帶著跟他人一樣憨厚的笑。
何水要起來走動，他用沒有受過傷的右手小心攙扶，嘴裡說著：「注意著點兒，上台階。」
何水說，有時候他就像個孩子，她又不是頭一次當媽，哪裡會不清楚應該注意什麼。
對此，我總是笑，笑著說：對你好還不好啊？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可別老跟人生氣，欺負老實人。
這個時候，何水就捂嘴笑，問我：「別光說我啊，說說你吧，你也24了，準備什麼時候結婚啊？」
我當時垮了臉，哀嘆著說：「算了吧，我現在一個人挺好的。」
大實話，一個人，真的挺好的。
有時候情緒上來時的確也想過找個伴，但等到那一陣情緒過了後就再也沒有這個念頭了。
我想，我們不該因為一時的情緒波動就做出衝動的決定，一個人兩個人與否，不是靠一時的感覺來決定的。
我向來相信緣分，不信那所謂的獨孤感，我們都不該做一個被那一時的孤獨感支配的人。
那個時候，何水就再也不說話了，笑著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溫柔地輕撫著，而我也不再提及這個話題，爭著要當孩子的乾媽。
何水笑著對肚子里的孩子說：「寶寶，聽到了沒？你就要有一個城裡人乾媽了，高不高興啊？」
何水跟老家大多人一樣，總會笑說我是城裡人，說這是我跟她最大的不同。
對此，我從一開始的反駁到最後的笑而不語。
我想，每個人都有著一顆自以為是的心，但這個自以為是卻不是貶義的，它是中性的。
他們以自己的觀念為中心，做出別人不予贊同的決定，有時候卻又真的只是無心之說。
何水便是如此，她與我，從來就沒有溝壑，橫在我倆之間的也從來不是城市農村之分。
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05
2017年底，我接到發小來的電話，她告訴我何水要生了，正在去醫院的路上。
我當時在上班，準備等下班後再打電話問問何水的情況。
只是我從來沒想過，何水的孩子剛生下來，就死了。
臘月回去，臨近過年只有一周不到的時間，何水卻還在醫院裡，去的時候我險些認不出她來，坐在病床上的何水完全可以用瘦骨嶙峋四個字來形容。
「你來了，」她睡著，朝我伸手，似連說話都沒了力氣。
老實憨厚的男人見我們有話說，招呼了幾句後就出去了，一時間，病房就只剩下我跟何水兩個人。
男人一出去，我就忍不住紅了眼眶，卻不等我說話，何水就先笑起來了，「玲子，你別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
人，終歸得有一死，幼時念書便知「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只是大多數人的死，往往都只能輕於鴻毛。
我哽咽，捏住她骨瘦如柴的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玲子，我好像又看到他了，」何水把視線轉向別處，眼神些許空洞，口中喃喃，「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17歲嫁給他，為他生孩子陪他打拚，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小姨姨，你別這樣，都過去了不是么，你……」
「欣兒死了，欣兒死了……欣兒為什麼會死呢？玲子你說，欣兒為什麼會死？她為什麼會死……為什麼會死，啊？」
險些瘦成骨架的女人扭過頭來看我，眼淚就那樣從她空洞無神的眼睛裡淌出來。
她精神一直不穩定，但這兩年來說還算正常，我沒想過她會在這個時候失常，那一刻，我怕了。
我坐到她床邊抱著她，「別這樣，你們以後還年輕，還會有孩子的，你們……」
「不……」她在我懷裡悶悶地開口，聲音很小，卻足以讓我聽清楚。
「欣兒從我肚子里出來，我看到他了，我恨他……為什麼欣兒是他的女兒，欣兒怎麼又從我肚子里出來了？她不是死了么？她死了啊，死了就不能活了……」
「她也不叫我媽媽……她一定跟她爸一樣，他們都不要我了……他們都嫌棄我了，我又老又丑……丑……」
有些人，即使失去了神智，也會將失去神智之前的某些話刻在心上，這個時候的他們，就似童言無忌一樣，聽似荒誕，實則卻是最真的。
發小說，從何水清醒後，就再沒人在她面前提起過那個男人，她也從不提及。
可如今，偏偏在這個時候，在她又有些失常的時候，她提起了。
而如今我也才明白，何水並非對小孩沒有深刻的記憶，相反，她深刻極了。
何水說：「玲子，我掐死她了，你知道嗎我掐死她了……她不開口喊我，她不說話，她跟他一樣都嫌棄我了，她不喊我『媽媽』……」
何水說：「欣兒……欣兒，媽媽對不起你，不該讓你來受苦的，欣兒你別長大了好不好？不長大，你就可以不用死了……」
何水還說：「媽媽你看，小貓咪……不對不對，欣兒不是媽媽，欣兒是媽媽的孩子。」
何水抬頭看我，空洞的眼睛裡依舊淌著淚。
她伸出手，抹掉我臉上的淚，用袖子給我擦眼淚。
她問：「媽媽，你哭什麼？」
06
兩個月後。
不過三十歲的男人蹲坐在那一堆黃土前，火盆里的冥幣還沒燒盡。
他依舊憨厚老實，只是比剛見何水的那一年更成熟，更穩重了。
他眼眶泛紅，眼瞧著眼淚就要掉下來了，他抬手狠狠抹去，繼續往那火盆里加紙錢。
他說：「小水，我多給你些錢，去了那邊好好過，見著欣兒了記得給她買點東西，別忘了告訴她我是她爸爸，沒有早點接她回家，是爸爸的錯。」
吸了吸鼻子，他又笑了。
「小水，我不怪你，真的……一點都不怪你，早知道，還是不該讓你生孩子的，小水，對不起……」
如果那年跟你出去打工的是我就好了，如果早點遇上的是我就好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你。
07
年少不識情滋味，以為那就是深愛。
卻哪裡想得到，這世上，最善變的便是人心，他心裡沒有你了，什麼就都有可能成為理由與借口。
只是有人會在最後一刻還能想得到你，會以一種溫柔的方式與你分開；
而另外一部分人，則會選擇最粗暴的方式碾碎你的心，放在地上狠狠踩踏，等你傷心欲絕後，他就大功告成了。
要不怎麼說「緣，妙不可言」呢。
你以為你遇上的，便是最好的，卻不知在何時何地又有何人，會參與你以後的生活。
如你將他刻在心上一樣，把你烙於心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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