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執戀叫三生三世,你卻只知那紅樓一夢
1
木 石 前 盟
我本是一株長在三生石畔的小草,
彼時三生石還不叫三生石,
它只是女媧造人時計數用的沙堆,
女媧初時用手捏,
捏一個人計一粒沙,
後來女媧用藤條粘泥灑下無數人,
沙堆瀰漫開來,
我被埋進深深的沙堆里,
終不見天日。
在沙石里腐化本是我的歸宿,
我一日一日乾枯、萎縮。
忽一日,
我竟覺得有一道清柔的光照在我身上,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說:「草兒,你還好么?」
我孱弱地無力回答。
「我受日月精華,靈性漸通,這些年月幸而有你相伴。我一心想讓你破土而出重新見天日,使勁騰挪之術,也只能將覆於你身上的沙石移至於斯。今夜圓月,你吸月之精華,也算能苟活幾日。若無雨露,終究難以長久!」
「你......是誰?」我艱難地開口。
「我不過是女媧造人時計數的一堆沙,時日已久,我已成一塊頑石。」
「原來幸而有你,讓我竟也有了靈性!」我輕輕嘆息,輕拂圍著我的石頭。
「因我而害得你年年月月不見天日,如今只願得雨露澆灌,你就叫絳珠吧!」
頑石對我的再生之恩,我無以為報,只日夜陪伴在側,聊解頑石的寂寞。
無雨露,而白日總是暴晒於烈日之下,我一日日無以支撐。
頑石那一日對我道:「若要長久,唯有此法也!」
只聽得天際一聲巨響,頑石竟直插雲霄,頂於天洞,似有破天而出之意。
女媧急急趕來,對頑石施了禁術,令其不動不言,細看良久嘆道:「你既吸收日月精華,大可頂天,長相奇幻,身上有兩條神紋,將你隔成三段,似有吞噬天、地、人三界之意。我自造人後,獨缺姻緣輪迴神位,便封你為三生石,賜你法力三生訣,將你身上的三段命名為前世、今生、來世。」女媧使出靈力,在頑石身上添上一筆姻緣線。
女媧思慮片刻,又道:「從今以後,你便在忘川河邊,掌管三世姻緣輪迴吧!」忽覺一股神力襲來,我與頑石竟飛離了這造人之處。
2
赤 霞 絳 珠
待我悠悠醒轉時,只覺清涼舒暢無比。
一滴滴甘露滴在我的葉兒上、浸過莖脈、直達根須處。
我裊裊婷婷迎風而動:「多謝仙人灌溉之恩!」
那仙者面如銀月,色若春花,眉如墨畫,目若秋波,他輕笑道:「我是赤霞宮神瑛侍者,今日三生石初到,我便來探望貴客,不承想竟有兩位貴客!」
三生石道:「我與絳珠草在那造人之處相守千年,今日異動本為請女媧娘娘救治於她,未料到竟有此番際遇!謝神瑛侍者了我心愿!」
自那日後,
神瑛侍者每日必以甘露灌溉於我,
我既吸收日月精華,
又日日與三生石看盡三世姻緣,
若神瑛侍者得閑,
我們三個便一處閑話,
日子過得甚是有趣。
忽一日,我竟脫卻草胎本質,修成了女兒身,自是再不能待在三生石畔嬉鬧,便潛心修行,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海水為湯,倒也自在逍遙。只因未酬報神瑛侍者灌溉之德,亦念著三生石再生之恩,五內便時時鬱結。
又不知過了多少歲月,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意欲下凡。至離恨天與我告辭,我聽了竟生出一股纏綿之情,向侍者道:「你既下凡造歷幻緣,我也隨你下世為人。甘露之惠,我並無水還你,就將我一生的眼淚還於你吧!」
神瑛侍者與我相攜自三生石前道明下凡原由,我對三生石道:「我與你千年相伴,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見?再生之恩,不知何日能報?」
三生石沉吟半晌,緩緩道:「絳珠仙子既隨侍者前往還淚,我便化作你二人的絆腳石吧!你的眼淚皆因有我這塊石頭之故!重生之恩,就在凡間讓仙子因石而亡,豈不妙哉!」
侍者道:「那你如何下世?」
三生石微微一笑道:「我便隨在侍者身側,侍者投胎之時,口中含一塊美玉,這美玉便是我的精魂!」
神瑛侍者聽了大笑道:「妙哉妙哉!哈哈哈,風月情濃,誰為情種?不過是紅樓一夢罷了!」
3
寶 黛 解 語
我是巡鹽御史林如海之女黛玉,我母賈敏在我六歲時一病而終,外祖母史老太君憐我無人依傍教育,便接我入了賈府居住。
那日進了賈府初見寶玉,便大吃一驚:倒象在哪裡見過,怎會如此眼熟?
只聽得寶玉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我心中詫異不已,莫非我們曾是舊相識?
外祖母笑道:「可是胡說,你何曾見過她?」
寶玉笑道:「雖未曾見過,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寶玉贈我表字:顰顰。
寶玉問我:「可有玉沒有?」
母親與我說過這位哥哥銜玉而生,小名就叫寶玉。
我思忖:定是他有玉,故問我有無。
我回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
寶玉聽了,竟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嚇的眾人擁爭著去拾玉。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
外祖母忙哄他,說我的玉隨了母親而去,既全了我的孝心,又能讓母親解相思之意。寶玉方才作罷。
我在一旁默默垂淚:那玉就是寶玉哥哥的命根,若摔壞了,如何是好?
從會吃飲食時我便吃藥,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要化我去出家,父母固是不從。他便說:「既捨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了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如今我既到了賈府,所見之人均是我母親系,似乎便註定我不能平安了此一世。
我卻不知,我與寶玉哥哥和他身上的那塊玉痴痴纏纏,將耗盡我一生的眼淚。我這一世只得十七年。
十歲那年,我父病故,我便寄人籬下,常住賈府。
世人都道賈家白玉為堂金作馬,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卻只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行事處處留心,為人曲意迎合,若說我那些真性情,不過是仗著外祖母疼愛肆意撒些嬌兒。饒是這樣兒,也落得被人嫉妒得了疼愛就撒性兒的口舌。幸而寶玉哥哥一直陪著我、哄著我,處處與我尋開心。
我與寶玉月下讀西廂,同有惜花心共為葬花人;我與寶玉日間同榻而卧,聽黛山林子洞耗子精偷香芋的典故;我與寶玉為丫頭晴雯之死共祭芙蓉女兒誄,我與寶玉風雨之夕互參禪語訴衷情!
寶玉憐我孤苦無依對我百般呵護,在人前一味贊我從不說混帳話,在他病時怕我惦念私相授我舊手帕;寶玉遭提親為我砸玉賭咒發誓,恨嘆萬般不由己!
二舅母說他頑劣至極,性子乖張;二舅舅說他不愛仕途經濟,腹內草莽;大觀園眾姐妹說他只愛胭脂花粉,最怕讀文章。我想著:他便是他,難道真要應了世人道理而行事就是好男兒么?你待我好就足矣!
我與寶玉哥哥從小一桌吃飯,一床睡覺。許是初見,我便與他結了這一世的宿緣!
4
紅 樓 一 夢
寶玉說: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既是如此,為何又有金玉之說?既有金玉,為何不是你我?
我哭是為寶玉視我為知己,我哭是為只有寶玉視為我知己,我哭是為你我二人既為知己又何來一寶釵哉!
寶釵容貌豐美,舉止嫻雅,賈府眾人俱贊她賢德,連下人也對寶釵敬重有加。外祖母說比靈性兒,我與寶釵不差什麼,若論待人接物,顰兒還真真差一點兒。
寶釵有母有兄,兒女之事有母親作主,家族之事有兄長周旋。可憐我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無處可去,是賈府給了我容身之地。
元妃姐姐歸省探親,給我們眾兄弟姐妹的賞賜初時無分別,至端午節賞賜時就分了高下,只有寶玉和寶釵是一樣,其它人就少些了。金玉之說,元妃姐姐大約也是知曉了?
眾人都道我多愁多疑,如何能知我心裡苦楚?偌大的賈府,終是各為其主,能知冷知熱一心疼我為我作主的又有誰?
寶釵待人再好,我終是疑她。那日劉姥姥來大觀園甚是有趣,我一時不防說了西廂記里的詩句:良辰美景奈何天。眾人都不察,寶釵卻有心,一路隨我而來,竟要審我 。她恩威並施,又細言教我不得看這些邪書毀了心志,可嘆我活了這十餘年竟無人象她那樣教導我!
我想寶姐姐就是我的親姐姐,我認了薛姨媽做乾媽,這樣我也是有姐姐有娘疼的人!
紫娟丫頭從我進賈府那一日就跟了我,我的心思,紫娟懂;我的苦楚,紫娟懂;可紫娟只是丫頭,能作主的不是她。
紫娟為我情試寶玉說我要回蘇州竟讓寶玉病至瘋顛,事後她對我說:姑娘,寶二爺的心思是真在我們這裡了!姑娘保重好身子,趁老太太硬朗定了這終身大事要緊!
外祖母卻遲遲不能為我作主,哪怕她早說我和寶玉「不是冤家不聚頭」。
薛姨媽說:老太太定不想讓寶玉到外頭訂一門親事,不如讓寶玉娶了我,我嫁了他,做「四角俱全」之事。紫娟馬上就對姨媽說:「姨太太有這個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紫娟和我如何懂得這是姨太太的「無意之說」!
我病中時紫娟求得寶姐姐:寶姑娘還記得姨太太四角俱全之話么?請寶姑娘看在姐妹一場,為林姑娘作主吧!寶釵竟是一頓喝斥,林姑娘不是為這個病的,我一個姑娘家如何能管得這些事?
寶玉一心待我,怎及得金玉良緣愈演愈烈?
外祖母縱是疼我,終究年事已高不能由己,為寶玉選了寶釵,締結金玉良緣。
我方明白:原來薛姨媽一心想促成的是金玉之說,原來寶釵一心想做的是寶二奶奶。
原來紫娟與我所託非人。
外祖母以為寶玉娶寶釵滿心歡喜,卻不知寶玉以為娶的是我;寶玉看著雪雁以為紅蓋頭下是他心心念念的顰兒,卻不知那紅蓋頭下是他不喜不親的蘅蕪君;寶玉瘋傻至極仍嚷嚷我為林姑娘病了,寶釵如此委屈求全成為掉包計中的棋子才能成為寶二奶奶!
寶玉寶釵成親之時,正是我殞命之際。
我這一生的眼淚,從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只得十七年光陰。
我這一生的羈絆,神瑛侍者的情,我用眼淚還了他;三生石的恩,讓我用命來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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