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我的德國兄長
4月21日,北京時間上午,Mei從瑞士發來一條微信。
「Gerd凌晨3:30走了。」
心裡一顫。
「現在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好。」
我匆匆忙忙電話撥過去,總是接不通,好不容易終於聽到她的聲音了。
「Mei——」
剛叫她的名字,就聽到她凄凄的哭聲。
「你在哪?」
「家。」
「Gerd呢?」
「在我身邊。」她一邊哭一邊說。
「醫生呢?」
「來了,在路上。」
「還有人在你身邊嗎?」
「一個瑞士的姐姐。」
才稍微寬下心來。再聊了一會兒,她稍微好一些,說要去準備一下,醫生再過一會兒就要來了。
掛下電話,我才坐在地上開始大哭。
Gerd就這麼走了,竟沒見上最後一面。
最後一次和他通電話是3月22號。
「Hi,Gerd!你好嗎?」
他嗯了一聲。後面是長長的沉默。那時我才知道他的語言功能已經受到腦內腫瘤的影響。
那太不像我所認識的Gerd,不是的,我認識的Gerd不是這樣的。
2011年春天,在紐西蘭基督城剛地震後的廢墟上,我第一次見到Gerd。
我和他的太太Mei相識在馬來西亞的一次旅行者聚會上,不知道為什麼就那麼喜歡她,後來發現我們竟然會在一個月後都出現在紐西蘭。
Mei說她的丈夫將從德國來匯合,他們會租一輛車在紐西蘭全島旅行,她邀我和他們同行一段路。
3月18號,在基督城空軍博物館門前,Mei和Gerd如約駕車而至。
「他是一位看上去很成熟的男人,德國人,氣質神秘,似有近乎父親的歲數,卻又有同齡人的神色,一時猜不透年紀,戴頂黑色網球帽,黑色T恤,黑色墨鏡架在鼻樑上,左耳還戴了個耳釘。」(《出發,和每個人談一次夢想》)
這是對他的第一印象。他確實是父親的年紀,但我從沒把他當父輩看過,因為那不是Gerd,Gerd就是一個不老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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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i和Gerd
整個紐西蘭的旅途里,Mei是主廚,Gerd是司機,而我主要負責享受。我們常在戶外做飯,他教我把清水灌在礦泉水瓶里,再把瓶蓋輕輕擰個三分緊,把水瓶倒過來就可以洗手,洗菜。
他是美食愛好者,Mei那時食素,但常為我們煎可口的牛排。有一次Gerd帶我們開好遠的路,去一個本地的養殖中心買一條上好的三文魚。那天晚上,我們狂駛一兩百公里,只是為了找一個配得上享受這三文魚的絕好環境。
終於在一片碧波蕩漾的湖泊旁停下,我們流著口水侯著大廚Mei鍋里煎的三文魚,我依然記得星空下,魚肉在黃油、胡椒、鹽的輔佐下從鍋里發出的滋滋的聲音。
紐西蘭的國家公路很空曠,我們一天要開上四五百公里,有時候能幸運的找到汽車旅館,有時是設施相對齊全的休息區,但還有的時候天黑了還是找不到營地,就把車停在路邊。
旅行車後有一個簡易床墊,那時候我們三個人得擠在一起。Mei睡中間。身為工程師的Gerd從來不介意,他也享受舒適的生活,但旅行中的「艱苦」對他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他說他這輩子都在世界各地旅行,這沒什麼。那時我常常想等我到他的歲數,是不是也能如他一樣洒脫。
「只是,不知道第二天誰能活下來。」他意味深長的說。
「為什麼?」我警覺起來。
他和Mei會意的相對一笑,Mei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因為某人鼾聲如雷,響徹宇宙,整夜不休!」
工作讓Gerd在世界各地工作過,德國、瑞士、美國、中國......他和Mei相識於上海,幾年後他們結婚回到德國,在慕尼黑附近一個叫做林道的小城生活。
我曾去林道探望過他們,那是個美麗而閑適的巴伐利亞小城,在德國、奧地利和瑞士的三國交界處,有好吃的肉腸和紐結麵包。
剛回德國時,Gerd經常需要長時間去海外出差,語言不通的Mei一個人在幾乎沒有中國人的林道適應了全新的文化,學會了德語,駕駛,愛上了徒步、瑜伽、冥想,開始了她同時向內向外的探索之旅。
在紐西蘭時,我也採訪過他們的夢想,那時Gerd常說,他的夢想就是退休後帶Mei環遊世界。
「你總這麼說,從來沒有退休的打算。」Mei撅起不滿意的嘴巴。
幾年後,Gerd兌現了他的承諾。他們常常在一個國家住上好幾個月,過著一種free spirit的生活。
和Mei相識後,不知道是上輩子的什麼緣分,我們幾乎每年都會在一個地方重逢。我們一同去過印度,下過恆河,上過喜馬拉雅,那年,Gerd也從德國飛來和我們在印北匯合。我們一起慶祝灑紅節,一起挑水晶和羊絨披肩,一起享受黃油雞和恰帕提餅。
他是那種最理想的旅行同伴,有豐富的經驗和知識,還有講不完的故事,而且他幽默、隨和、包容、好奇、有趣、愛美食,且不拘小節。
他也酷愛攝影。在印度時他常常一大早起來就守在鏡頭前為了拍攝房頂的老鷹和猴子,也常為了拍下一輪圓月而犧牲睡眠。
任何時候,Gerd臉上永遠帶著一種溫暖的笑意,他十分尊重Mei的愛好和興趣,對她的朋友亦是充滿熱誠。Mei從2010年開始習練冥想,發生了很大轉變。她也曾是個穿弔帶和超短褲的小辣妹,但現在她不施粉黛的臉潔凈且時刻散射光芒。
「她真的改變了很多。」Gerd曾同我談起過冥想,他說雖然自己是工程師,但他覺得冥想是很好的事,他支持她。
2014年他們曾回上海短住,那時Gerd也開始習練冥想,很多中國的瑜伽習練者都喜歡這個總是笑臉盈盈的德國女婿,他們叫他「德國小呆萌」。我去拜訪他們時,每天晚上我們會一起冥想,他經常會在冥想中睡著,但他總陪在身旁。
那竟是我和他的最後一次相見。
後來Gerd發展出對潛水的極大熱誠。2016年後他在西班牙馬略卡島和泰國常駐,60歲後,他不僅考下各個級別的潛水證,還成了潛水教練。而Mei為了她靈性的修習常常停駐印度數月。
那可能是他們作為夫妻分別最長,卻可能對他們彼此的個人興趣來說又最充實完滿的一年時光。Gerd甚至開始考慮和朋友在泰國經營潛水俱樂部。
每次相見,Mei都會對我談起Gerd在潛水中的進步,我以為有一天我們會相約泰國,我以為他會成為我的潛水教練......
2017,他們從德國回中國,原本早就約定好了見面的日子。我們對此充滿期待。
但那個消息打破了美夢。
Gerd病了。他頭痛了很長時間,檢查後發現腦內長了一個腫瘤。後回德國準備手術,但醫生說腦瘤已經太大,不能再做手術。他們選擇了飢餓治療。但腦瘤沒有停止生長。
2018年4月21日,我的德國兄長就這樣離開了,在那麼平靜的一天里。他走的時候沒有受苦。
兩天後,Mei發來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上,蔚藍的天,遼闊的大地,一望無垠的蔥翠,充滿勃勃生機,那一刻,我在這自然前感到了一種莫大的輕盈。
「這是Gerd走之前我們生活的地方,靠近瑞士的巴塞爾。」
這片大地也紓解了我的心。
「Gerd很愛這裡。」她說。
他會的,我知道他一定是喜歡的。我看著這張照片發了一會兒呆,想著在他最後的日子裡,被包裹在這片蔥翠里,身旁陪著對他不離不棄的愛人,心裡感到寬慰。
他最終融入了這大地里,成了她的一部分。
我似乎稍微可以釋懷了。
我的這個兄長,曾來到這世界,為人夫,為人父,結過婚,離過婚,最後遇到了Mei,或許她曾因為他改變過人生軌跡,但最後他卻又因她而改變,遇到了很多很多甜美之人,他們一起在這個世上旅行,生活,享受過美食,美景,他發展過很多興趣愛好,他欣賞也享受過各國文化的滋養,並在世界各地都有朋友和家人。他過了充實的一生。
他的朋友說他很愛安娜瑪麗亞島,或許Mei會帶他去那裡。
他生前曾說往生後要到大海里去,那像是他的願望,他是大海的孩子。
老師常說,瑜伽士是不當懼怕死亡的。因為靈是永恆的,不生不滅,而身體只是一個屋子。
所以有一天,也許走在路上遇到一個人,會讓我想起我的兄長。
茫茫人海中,看到一個人,突然覺得是曾相識,或許那就是你吧。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而你歸來時,定是個輕盈喜悅的少年。
所以再見了,我的兄長。
再見了。
今天歐洲時間下午兩點,在奧地利靠近他出生的地方,會舉辦Gerd的悼念會。
我知道Mei和Gerd在中國有很多朋友,所以如果想對他和Mei說些什麼,可在文末留言,我們會把大家的話轉達給M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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