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書的經歷
今年的夏收季節剛剛過去,從武夷山脈鷲峰支脈高地上的一個小山村,忽然來了一位相熟的青年農民。他應邀到省里參加一個會議,為晚季生產出謀劃策。報到後,他向有關單位輾轉探詢,終於找到我的家裡。
我們大約有六年多,或竟是七年沒有見面了。他遲疑地站在門口,乍一看幾乎認不出來:矮矮的個子比以前結實得多,而且似乎長高了一些,最明顯的變化是他原先那種傴僂的樣子完全消失了。只是他仍然有點靦腆的神情,還使我想起他當年的模樣。
他還沒有坐定,立刻從隨身的小挎包里鄭重其事地摸出一本書來,一本建國十年的散文特寫選。他帶著濃重的鄉音,抱歉地解釋著說:這幾年不知道我的確切地址,他又不放心託人捎帶,唯恐遺失或受到損壞,所以直到今天才把這本書帶還給我。他臉上浮現出善良淳樸的笑容,默默地捧著這本書,交到我手裡。
晚上他還有事,稍坐一會就走了。他給我帶來的這本書,頓時使我想起許多往事,想起在閩浙交界的山區度過世態炎涼的三個寒暑,想起那一頁或多或少帶著傳奇色彩的經歷。
70年代的第一個夏季,我從多次變換駐地的「學習班」出來,立即被宣布全家遷居到農村去「落戶」。人的一生難免要搬幾次家。可說來真是難以置信,經過那樣動亂的年代,幾經搬遷,我竟然還保留了自己的全部存書。
固然沒有什麼孤本善本之類的貴重藏書,但由於工作的關係,多年以來也還是積存一些中外古今的文學名著。
記得「破四舊」那個火一樣酷熱的夏天,不知從哪裡猛烈地刮來一陣焚書之風。一天,我路過一幢有名的藏書樓,不計其數的歷代線裝書堆積在樓外大路上,如一座小山,隨即被付之一炬。我的住處離藏書樓不遠,舉目可見一股高高升起的黑煙在夜空中盤旋,無數燒焦的紙片紛紛飄落。風吹來,扭曲的枯黑書頁殘骸落在我窗前,濃烈的煙氣時或吹進窗口,使人的眼睛刺痛得頻頻流淚。我看著自己屋子裡的書,再也不敢想下去。
然而,我的書終於歷經患難倖存下來了。臨到下鄉前夕,卻又為了那滿屋子的書發愁。「學習班」里一個穿軍裝的「代表」,作為例行公事來送別下放幹部,看到我那幾大箱的書正待搬運,不以為然地大搖其頭說:「帶這許多書幹什麼,四本『毛選』就夠了。」天氣很熱,我忽然打了一個寒噤。
可是我明天就要啟程了,他早已管不著我。這些書是我一生中擁有的最大「財富」,我是一定要全部帶走的。
經過兩晝夜山一程水一程的長途跋涉,屬於我一家的一大卡車行李,最後運到一個小鎮的車站,又分別裝在當地運輸社的兩條篾篷貨船上,在斜陽下航行。
大隊的所在地形似綠色半島,三面環水。隊部坐落在濃蔭覆蓋的成排樟樹後面。從卵石累累的沙礫地上去,還有一段青石板坡道。恰好是夏收夏種的農忙時節,社員們很晚都還沒有收工。航船停泊在渡口的狹長沙灘上,岸邊一個人沒有。以我們一家有限的勞力,奮戰了一場,溪邊還留下幾隻又大又笨重的粗木箱,我們都筋疲力竭,望著木箱一籌莫展。
溪水很響,白色浪沫激濺在我們腳下。對岸屏立的近山,高高的蒼黑崖壁,一眼看去彷彿巍峨的古堡連著古城牆。驀地回首,只見一個收工歸來的小夥子站在我們旁邊。他長得既不算高,更不能算結實,而且似乎還有點駝背。不知為什麼,他臉上無言的笑容立刻給人一種溫厚親切之感。聽了我們簡單的說明,他驚嘆地說了一句:「哎,那麼多書啊,我幫你們搬上去吧。」
我們還來不及做出任何感激的表示,他早已放下鋤頭,俯下身子試了試箱子的重量,霍地把一箱足有兩百多斤重的木箱扛在肩上,一轉身跨上石板坡道快步而去。一會兒他還請來一個同樣熱心的鄉村小學教帥,兩人拿著麻繩和竹扁,把餘下的幾隻大木箱,轉眼之間就挑到我們臨時寄居的大隊部里。
不久,我的家搬到七里地外山麓下的一個個村子。夏秋之交,生產大忙,我幾乎天天晚上到大隊開會。會後順便找一根竹扁或木棍,把我寄存在大隊部的幾箱書,陸陸續續挑一些回去。
有一夜,大隊召開生產隊長以上的幹部會議,磨磨蹭蹭開到快近半夜才結束。大隊支部書記說我回去那段路晚上很不安全,傳說山崗上有老虎的蹤跡。最近又傳聞,流竄的罪犯出沒在這一帶。雖然如此,我還是謝絕了大隊幹部們一再留宿的好意,隨著十來個同行者上了渡船,離開了綠色半島。
過溪到對岸,夜行的同伴們三三兩兩舉著松明和篾火都已遠去,一行人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挑著書踽踽獨行,手電筒的光芒為我開路,一路上沉浸在夏夜山區繁多的聲音里。唧唧的蟲聲,嘶嘶的蛇聲,呱呱的蛤蟆聲,還有夜鳥撲楞楞的振翅聲,幽寂的山澗琤琮聲,微風穿過林梢的颯颯之聲。
有時也能聽到遠處的奇怪聲息,像是野豬沉重的鼻息,也像深山裡老虎的吼叫。側耳諦聽,更感到夜的深沉。對我這樣一個自幼生長在大城市裡的人,深夜的荒山之行,倒也不失為一種意志和力量的試練。
這條嶙峋崖壁下的蜿蜒山徑,我搬家後在白天走過多次,那天晚上不知怎麼越來越長。仔細一看,與山徑並行的潺潺溪水早已不知去向,這才發覺我走上了一條通向深山的岔道!
迷路了。黑暗中的山林連著黑壓壓的夜空,混混沌沌的分不清楚。濕涼的露水滴落在身上,後來變成連綿的細雨。我急忙走了一段山路,找到一處石壁下的岩洞,先把一擔書放在乾燥的洞內,然後席地坐下來避雨。手電筒的電池已經用完,眼前是一片漆黑。
看看錶,已經過了半夜2點。不管這一帶有沒有豺狼虎豹或流竄的罪犯,看樣子我多半要在野地里度過這一夜。幸而挑擔里的書沒有淋濕,要是手電筒里還有一點光,倒可以把這次帶回家的一本散文合集取出來再看看。
這一部為紀念建國十周年編選出版的文學創作選,收集了五十多個作者的七十餘篇散文特寫。硬面精裝,厚達七百頁。這部書,不僅是對新中國十年熱情歌頌的紀錄,也不只留下整個50年代偉大祖國的時代風貌,而且也是我們一起走過來的文學道路的一種紀念。
這部書如同我們共同創造的一個文學世界,或者說是我們的文學世界一個組成部分。這裡可以找到許多前輩作家和我的同時代人戰鬥的足跡。我們生活在一部書里,作品與作品聚集在一起,緊密相連。然而也並非沒有感觸。
幾位我尊敬的作家,他們本來應該入選的散文佳作,包括傳誦一時的名作,由於作者遭受到的各種政治上原因,都被拒之於選集之外。那些年代,嚴酷的政治迫害,甚至在一些文學選集上都投下重重陰影。
我珍藏這部書還有個原因,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個十年,再也沒有出版過文學選集。即使有幸選入第一個十年文學創作集內的許多作家,在以後接踵而來的苦難歲月里,大抵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且不說他們的文學活動,就連他們的生死存亡都令人擔憂。
我凝視著周圍的無邊黑夜,陷入沉思。
突然一陣輕微地響動,夜雨迷濛中,一個黑影閃過,一個與年齡不相稱的傴僂身影閃現在我眼前。我到農村的第一個夕暮,使我們一家得以擺脫困境,熱情地給我們搬書箱的,不就是這個稍稍駝背的小夥子!
他似乎比我更驚訝,不知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訥訥地說:「你,你怎麼在這裡!」
我苦笑著說了一遍夜行迷路的經過。
「這山上有狼!」他很不放心地說,點燃了一支竹篾。篾火下,一張膚色黝黑的年輕的臉,浮現出農民的溫厚笑容。他發現岩洞里有一副擔子,不由分說就挑在肩上,高興地說:「都是你的書吧!我送你回去!」
原來這幾天老看水員中暑病倒,偏偏又是連日乾旱,小夥子自告奮勇兼任臨時看水員,舉著火把,來往於溝渠縱橫的田壠之間,夜夜巡視著稻田裡的水情變化,以保證晚季稻的秧苗有充足的水源。
「我們走!」他挑起我的一擔書,有如脫弦之矢,一眨眼走了一大段路。
山區農民挑慣了重擔,可能是慣性的力量,肩負重荷下的步子反而跨得更大,那迅速行進富有節奏的腳步,使我不習慣於走山間夜路的人,不得不時時加快步伐跟上去。他走到一塊棋盤似的山壠田就停下步來,舉起篾火四面照看。
時而在水渠交叉的田埂上擺弄一下,時而又在渠道口墊上兩塊石子。
我初到農村的短短日子,驚異地看到,不少上了年紀的農民都是駝背。
古老落後的勞動生產方式,從幼年時就開始的終生繁重勞動,以及年年月月貧窮的生活重擔,深深壓彎了一代又一代中國農民的脊樑!他們付出的艱辛勞動,比他們所能得到的低微代價,不知高出多少倍!這就是為什麼,我相識的這個青年農民,不到二十歲就成了駝背。不是生來的殘廢,而是從小過著軛下一般的勞動生活,日長時久使軀體變得畸形了。現在,我又以自己這些書壓在他的肩頭,讓他幫助我把擔子挑回去,我突然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心靈的壓力,幾乎使我窒息。
他卻全然不以為意,步履輕快地走到一處田塍上,佇立一會,似乎在留神傾聽稻田裡的農作物努力往上生長的聲音。人們說,更深人靜,莊稼悄悄發出拔節的聲音,那是綠色生命在暗中成長的聲音。
我踏進小山村的家門口,一聲長長的雞啼,劃破沉寂的夜空,有如呼喚黎明的到來。小夥子還要上山去察看另一片山壠田的水情,臨走時不勝羨慕地說:」你的書真多啊!」這句由衷的讚歎的話,反而使我覺得自己的書有多麼累贅!
天晴了,陽光透過塑料薄膜嵌成的土玻璃窗,照滿了我居住的土屋。進了門,第一件事是先把一批書整理出來,找來找去,獨獨丟失了那本建國十年散文特寫選!我心神不寧,不久就恍恍惚惚進入夢鄉。
曠野上,我走著一條漫長的路,一條怎麼也走不到盡頭的風雨之路,為的是尋覓那失去的書。書就在前方的道旁,我看得見,可是我摸不到。我的書!字裡行間,忽然跳出許多熟悉的名字,許多受苦的面孔,許多被污損的作品——昏亂的,支離破碎的,像是水面上抖動的幻影。天邊響起隆隆的雷聲。一陣花之雨,瓣瓣落英漫天飄散下來。又是雷聲,雷聲,雷聲。
我怵然驚醒過來,已經過了晌午時分。有人敲門的聲音。那個小夥子靦腆地站在高高的門檻外。昨夜他在回去的途中,拾到一本磚頭似的十年散文集,估計必定是我失落的,於是就送來了。
我自然很高興能在農村裡結識這樣一個文學愛好者。他說他讀過幾年小學,從前一個小學老師,借了幾本文學書給他看,他才發現貧困的生活以外,還有另外一個陌生的可又是吸引人的世界。對他來說,那是一個遙遠的世界。
我把那本失而復得的書借給他。後來又介紹他看了幾本文學名著。他總是用一張舊報紙細心地包好,看完後小心翼翼地送還給我。一次,他若有所思地問道,為什麼建國二十周年早已過去,全國就沒有一本文學選集?那麼到了建國三十年的時候能不能出版一本呢?我說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只能等以後讓歷史來做出回答。
我在農村過了兩個值得懷念的春節。第二年的年頭調回省里。不巧那幾天小夥子被派到一個新建的大型水庫去參加勞動,臨行匆匆,我們沒有來得及話別。只記得他又把那部散文選借到工地去細讀了。我下鄉後,總感到這個青年農民給予我的很多,而我所能給他的則又很少。這部書雖然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意,就留給他作為一個小小的紀念吧。不料時隔多年,他又將此書原璧歸趙。並說,農村時年長日久也看不到什麼書,他於是在勞動之餘或農閑時節,把書中的每篇文章都抄錄下來了!
我默然對著他,如同面對一座沒有被人發現的礦山。
一直到他辭去以後,我才想起他多年前提出的一個問題。現在我可以滿懷信心地回答他,當建國三十周年的時候,我們將出版更多更好的文學創作選集,以紀念我們偉大祖國的光輝節日。我們將奮發努力創造出一個花團錦簇的文學世界,一個完全向人民開放的文學世界。
197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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