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你有多想成為不一樣的自己?
你到底,有多想成為不一樣的自己,多想過不一樣的生活?
有個網站,被人諷刺是:分享你剛編的故事。確實。類似於:「年入百萬是什麼體驗?」下面許多回答是:我是九十後,我刻苦努力得了第一桶金,但我不忘初心,我每天讀英語、跑步、健身——這哪裡還有時間賺錢呀?另一個問題:「有人與明星做過鄰居嗎?」馬上就有很多人答:「是的,我就是某明星的鄰居。該明星真人比銀幕上更帥,為人超NICE,還幫我煎過牛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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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我毫無疑問地認定這些人是騙子,所謀甚大。那些聽信他們的,是智障。但後來我漸漸發現:
說的人不過是在講故事
,像阿拉伯商隊在沙漠里,漫漫長夜以故事取暖;聽的人也不過是在聽故事
,像瓜田李下盛夏的傍晚,聚在井邊聽個野狐禪打發時間。說故事、聽故事是人的天性,在這過程中,雙方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進入了另一個瑰麗的世界,是不一樣的自己。
而如果真信了,會怎麼樣?
古早古早時代有個少女,叫做愛瑪,十幾歲就開始讀愛情小說。她讀過《保爾與維爾吉妮》,就整天幻想著模里西斯的小島、毛竹小屋,英勇的少年爬上比鐘樓還要高的大樹為她摘紅果子,赤腳踏過烈日下滾燙的海灘為她抱來一個鳥巢。她一定讀過亞瑟王的故事,她願意是金髮的桂妮薇,有騎士為她生為她死,但她也願意是心碎的伊蓮,為騎士生為騎士死。什麼樣都可以,痛也好愛也好,就是不要庸常的真實生活。
她試過,想跟「談吐像人行道一樣平板」的丈夫戀愛,但就像用火刀敲塑料,擊不起一點火星。愛情是不可思議的大鳥,她求它帶自己去別處。當她終於外遇,她滿心都是狂喜:「我有情夫了。」她終於是女主角,這世界上將有一本以她名字命名的傳奇。是的,那本書的名字叫《包法利夫人》。
電影《包法利夫人》劇照
到最後,人財兩空的愛瑪·包法利自殺了事,身後負債纍纍。即使不想承認,她也必須承認:這幾段關係里,她是被騙被嘲笑被辜負的。她的故事是笑柄是新聞恰恰不是傳奇。她仍然是活在當下,活在小城女子的淺陋無見識好矇騙里。
《包法利夫人》畢竟是小說。小說的動人,大部分來自於「虛構」:在虛擬的時間和空間,痛苦從不真實發生,再嚴酷的考驗,為難的也只是書中人物。慘叫聲是音效,鮮血是番茄汁。而
那由真實寫就的小說、拍就的劇集呢?
有個女孩子,叫帕波,是「中上階層的盎格魯-撒克遜裔白人新教徒」,家族裡有很多醫生、律師和教師,也有人做過護士、詩人和法官。她畢業於全美排行第二的史密斯女子學院,很顯然地,她將做一份體面的、勞心不勞力的工作,與同階層的人結為伴侶,再努力培養兒女上藤校。但,這是多麼甜膩無味的生活,橙汁般順滑,也像橙汁般平常,帕波想飲烈酒想騎烈馬,想要一段轟轟烈烈。
她要。
有一種說法是「向上帝下訂單」。任何東西,只要你執著地要,上帝就會聽見你的呼求,無論千山萬水,都會給你。這個說法給人希望,卻也隱含著不祥的信息:如果,你要的是壞東西,很可能,上帝也會給你。
最開始,同性戀好像是挺刺激的事兒。帕波認識了35歲的諾拉,多年後她還記得諾拉的有氣無力、說俏皮話時嘶啞的嗓音、睜著淺褐色眼睛抬頭看人的樣子。不僅如此,諾拉還告訴她:自己的妹妹崇拜巫術,是一個毒梟的情人,諾拉也被妹妹一個朋友拉著加入了一個走私毒品的企業。
唔,這一切聽起來黑暗、可怕、恐怖、瘋狂——也難以置信地讓人興奮。諾拉簡直是從《教父》大銀幕里走下來,活生生降落在帕波生活中。帕波在這刺激里,身心俱醉。
一切發生得自然而然。諾拉要去印度尼西亞,她對帕波說:「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你什麼也不用做,閑逛就行。」諾拉的輕描淡寫背後,藏了什麼?一張不大不小的拼圖,即將成型;有些陰風血雨的罪惡,在等待著帕波。
但帕波太興奮了,她沒出過國,何況還是這麼神秘的、富有東方風情的地方,她萬分雀躍地同意了。她沒腦子嗎?22歲、剛剛大學畢業的女孩子,腦子還沒長好,比鵪鶉大不了多少。
在巴厘島,帕波每天曬日光浴、喝酒、跳舞,去街邊市場,在鄉間小道上漫步,去寺廟遠足,參加水上帆傘運動和滑水,同時——幫諾拉去銀行取錢,越來越深地介入到這個販毒團伙。
到攤牌時間了。有一天,諾拉十分明確地說出,希望帕波為她攜帶毒品。
當然應該拒絕,應該斬釘截鐵。但是……她一個人在萬里之外,諾拉是她唯一可以依賴的人。在內心深處,帕波知道,這是自己選擇的結果,她很害怕,但她不能不答應。
上帝在最後關頭髮了慈悲,諾拉的計划出了破綻,原本該帕波運帶的毒品沒有出現。帕波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該逃走。飛機降落在美國後,她切斷了與諾拉的所有聯繫,回到她本來就在的主流社會,在電視製作公司工作,交往了一位做媒體的猶太男友拉里。日子在正軌上走得很穩當,彷彿從未脫過軌。
一天,帕波門鈴響了。「我們是美國海關警察,你被聯邦法院指控,罪名是走私毒品和洗錢。」像做夢一樣,而噩夢中的綠惡魔突然現身在你家。
可是,已經五年過去了呀?——那又如何?
你以為你只是好奇,只是玩兒,像坐了一次過山車,尖叫過心跳過,下了車就安安心心過日子了。但是,每個行為都有代價,每當你種下因,你得接受它可能結出的果。不是你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它就真的沒發生。
帕波應該感謝她不在中國,而是在對販毒相對寬容許多的美國。律師給了她兩個選擇:一是不認罪。這樣,在法庭上贏了是無罪開釋,輸了就承擔最大量刑,很有可能超過十年。二是以認罪申請輕判。她選了後者,被判入獄十五月。
她把這一段前因後果和獄中經歷寫成了一本書,後來拍成了大熱的劇集,叫做《女子監獄》。想來版稅所得,已經超過販毒許多倍,證明了還是當個作家比較有前途。
《女子監獄》劇照
帕波是幸運的,出了這樣的事,未婚夫不離不棄,母親每周去監獄看她,穿著最好的衣服,像參加家長會,朋友們鼓勵她,全世界的讀者都寄書給獄中的她。得到的愛越多,她越慚愧:她傷害了這麼多最愛自己與自己最愛的人,只是出於任性,她太想冒險獵奇,卻被險所冒,被奇所獵。
誰沒有一個潛藏的自己,如銀河裡你看不到的暗星雲;誰不曾剎那間厭倦目前的一切:讓我離開,讓我趟不一樣的溪流,醒在不一樣的夢裡。
心裡一隻蠢蠢欲動的幼獸,在扒著心扉張望外面的世界。
有一句名言,叫「生活在別處」;有一本書,叫《不一樣的生活》;有一個畫家叫高更,擺脫世俗逃到了大溪地;多少英雄兒女,曾經毅然離鄉背井、漂洋過海,去到山的那一邊。
麻煩就是:選擇了「不一樣」,「一樣」你也別想要了。而把現在的日子打個粉碎,像高層玻璃破裂,像山體呼嘯著滑坡。命運之鋒利之殘酷,會在頃刻間割得你遍體鱗傷,吞沒你,就像它吞沒過許多人一樣。
你,
真的準備賭這一把嗎?
幼獸總會長大發胖懶得動,但在年輕時候,該怎麼應對它?是放它出去玩個夠,知道它玩累就回家?還是嚴防死守,絕對不容許它有非分之想?
選擇前者,它可能一去不回頭,順帶把你帶到深淵裡,就像帕波一樣。
選擇後者……這也就是為什麼許多中年人還在出軌,還在渴望愛情或者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再嚴厲的禁制也不可能管用一輩子。
而作為家長——沒錯,活得夠長而且生兒育女,你必然會成為家長——該給孩子什麼樣的教育?
是說:我理解你的狂念,你想去邊疆支教,你想紋遍全身,你想進入不可能的行業愛不可能的人……但現實有現實的規則,人生有人生的規劃,讓我們從長計議。
還是:去吧,我的孩子我的愛,我不知道你的未來屬於大道還是野徑,時代一直在變遷,你會是先鋒還是祭品。反正,你做什麼我都愛你,你得奧斯卡獎我坐在台下為你鼓掌,你妻離子散我是你的大後方,你進了監獄……呃,我也會每周去看你。
是誰說:
命運給人的禮物,都暗中標了價格。
不不,要這麼簡單就好了。命運是最不講理的,它可能大酬賓,也可能限時免費,還有可能坐地起價,現在它有時候還玩大數據殺熟呢。——要不然,其實還有一個選項,就是:上網,分享你剛編的故事。故事裡,你是不一樣的你,有不一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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