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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思露:茶花女的另一種結局






忘了什麼人曾經說過:男人最喜歡兩種女人——一種待啟蒙一種待拯救。這其實不新鮮,古典文學裡面的女性基本就是這兩種,純真無暇的少女和風流冶艷的蕩婦。





這雖是傳統物化女性的鐵證,但說到底誰又不想做初戀或者最後羅曼史,在他人的生命中濃墨重彩而不是匆匆過客?即使兩者大多不可得兼。同樣,千帆閱盡也難保持初心,想像中能滿足待啟蒙又待拯救兩者的大概就像朱麗葉·德魯埃吧。






朱麗葉畫像




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還是在巴黎聖日曼大街角落一個極不起眼的書信博物館裡。茫茫煙雨中看到曲徑通幽的小巷子里一面牆上寫著」Je n』ai rien a te dire sinon que je t』aime (我沒有什麼可對你說的,除了我愛你)」。那是一個名人情書展,印象最深的是維克多·雨果和一個叫朱麗葉·德魯埃的女演員的書信往來,一頁頁泛黃的信紙上書寫著熾熱的情感。這個不入流的女演員寫給世界頂級文豪兩萬多封情書的往事要從最後一封倒退五十年開始。






巴黎名人情書展




那是1832年,維克多·雨果已經在文壇上名聲鵲起,事業上順風順水的他卻不得不遭遇一場王寶強式的尷尬家庭危機。他青梅竹馬的妻子阿黛爾投入他的評論人兼好友聖伯夫的懷抱。雨果八歲與她相識後就心有所屬,經過一場曲折相戀,好不容易把阿黛爾娶進門,這甚至導致一直也傾心於阿黛爾的雨果哥哥的精神崩潰失常。



十年風平浪靜的婚姻生活,在阿黛爾眼中,雨果還是那個對她窮追不捨的毛頭小子,而雨果業已成為文壇新星,被眾星捧月,動輒對她頤指氣使,她的角色則從嬌貴的富家小姐轉化成四個孩子的母親,抄稿工,私人秘書和老媽子,無窮無盡的家務和書寫工作讓她時常陷入勞累和煩悶當中。曾經疑惑為什麼美麗的阿黛爾會看上相貌醜陋的聖伯夫,當讀到他文章里「如果我們可以洞察所有人的內心,人世間又有又有誰不值得同情呢」這句話時,明白這樣一顆慈悲的心怎能敲不開任何一顆心,尤其是阿黛爾那顆憂傷沉靜的心。




這場貴圈真亂的婚外情由於國情時代的不同,沒有出現撕逼大戰,雨果只是掙扎在如何和好友強作歡顏同時維持家庭體面的法國式憂鬱當中。一年後,內心痛苦,四顧茫然的雨果排演自己的新戲時遇到了朱麗葉·德魯埃,驚為天人。






青年朱麗葉·德魯埃




世上當然本就沒有什麼天人,況且天上掉下來的大都的不是林妹妹,這次則是一個身世背景複雜坎坷的女人。



這個出生在法國布列塔尼農家的姑娘自幼父母雙亡,由舅舅撫養,她的少女時代在艱苦嚴酷的修道院度過,幾年後和其他孤女一樣被趕入社會、自食其力,也踏上當時不少除了美貌一無所有姑娘的路徑。19歲時她成了巴黎一個雕塑家的模特兼情婦,儘管她兢兢業業照顧雕塑家的起居,甚至還生下了一個女兒,雕塑家還是覺得和這個不名一文的女孩結婚有傷體面,他拋棄了她,並把她介紹給他的藝術家朋友。




於是雕塑家走了,畫家來了,畫家又走了,記者來了,帶著女兒她幾經轉手,其中一任情夫成了劇院經理,她有了當演員的機會。她並無演技,僅憑姿色接過一些小角色,微薄的收入顯然不夠養活母女兩人,於是她艷幟高張,「隨時準備投入第一個買她的有錢人的懷中」,逐漸的在巴黎的社交界有了些名氣。



當命運把這個歷經世態炎涼的26歲姑娘送到雨果面前時,她已經是不折不扣的高級妓女,過著放蕩又奢侈的生活,但全部家當是一堆漂亮衣服,一個年幼上寄宿學校的女兒和兩萬法郎的天價債務。




而彼時剛到而立之年,失去感情寄託,還未有之後風月場上的歷練的雨果卻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實打實的墜入了愛河。在他的眼裡,他戀上的佳人不僅有國色天香的相貌,又有高貴謙遜的品格,這看似堂吉訶德式的可笑,在之後的歲月證明了眼光的精準。在一個狂歡節的夜晚之後,朱麗葉正式成了雨果的情婦。




這讓雨果陷入巨大的柔情愛戀當中,體驗了從未有過的激情,而早已經把愛情當作求生籌碼的朱麗葉也逐漸發現了這個一流才子給予了她從未有過的尊重和依戀。當然她還是不得不抽出時間去見見其他恩客,因為她總要養家,總要還債,而這些雨果都幫不上忙。為了不讓他不高興,她開始偷偷典當她的衣物和首飾——那些當年的戰利品來換取生活費。東西典當的差不多,她只能繼續糾纏在舊生活當中。嫉妒的雨果終於忍無可忍,當得知她的債務的時候,大驚失色,他決定改造她,一個長達半個世紀的改造。






維克多雨果



他打算幫她還債,把她安排在一個很小的房間里;她洗盡鉛華,只有兩件長袍;她不準出門,只能和雨果出行;她的日常生活是做家務,幫雨果抄寫整理稿件,縫補衣服;他給她的生活費之少甚至不足夠讓她在冬天裡生火,並且所有出入必須每次記賬,來看一下這清楚賬目:




「12 日,我親愛的掙的錢,50法郎,


14 日,我愛人皮夾里的錢,6法郎4個蘇,


20日,多多(維克多的昵稱)皮夾里的錢,3法郎…」




這樣入分入厘的記錄,那一廂,雨果的妻子阿黛爾一直也在做同樣的事。如果當時有會計師考試,雨果的女人們必能拔頭籌。如此錙銖必較,朱麗葉卻沒有怨恨雨果的慳吝,反倒滿懷感激他給她重新做人的機會。她的鄰居回憶,接近傍晚她總是站在房子附近的樹林前等待她的情人,無論颳風下雨。




也許是熱情退卻,也許是惦記著子爵夫人的頭銜,也許是嫉妒丈夫攜新歡出行,阿黛爾重新回到雨果身邊,雨果欣然接受。傷心欲絕的聖伯夫以狠狠批評雨果新作做報復,卻遭到原配夫婦聯手打擊,看來天下事古今並無不同。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孚日廣場豪華大宅恢復了大家庭的歡聲笑語,合法婚姻無望的朱麗葉只能繼續稱職地扮演情婦的角色。




她的戲劇生涯早已在雨果對手們的口誅筆伐下徹底斷送。她幾乎足不出戶,堅持著每天給雨果寫一封情書的習慣,除了那充斥舊貨店淘來的廉價物件的房間再無其他空間,除了反覆讀雨果的作品感動地淚流滿面再無別的興趣。這個曾經在布列塔尼的廣闊自然里奔跑過,在浮華巴黎的衣香鬢影里浸泡過的姑娘在陋室里無怨無悔地過著樸素禁閉的生活。







朱麗葉情書手跡




歲月並未因為她的虔誠更為優待她,惜落英之繽紛,恐美人之遲暮,不到四十歲,她就已經是滿頭白髮。她曾經動人的容顏和肉體已經逐漸讓人提不起興趣,那些從未間斷的情書也像千篇一律的聖頌一樣令人膩歪,而各色年輕貌美的女人正在爭先恐後踏上她那舉世聞名,風華正茂的情人的暗梯。




當年輕氣盛的新寵萊奧尼費盡心機試圖把早已年老色衰的朱麗葉從雨果身邊趕走,絕望中的朱麗葉只能用一封封信祈求雨果不要拋棄她,因為他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她「除了愛情一無所有」。




當然,她還有那不幸的女兒克萊爾,這個美麗抑鬱的少女常年待在寄宿學校里,從未享受和親生父母一起的時光,她飛黃騰達的生父禁止她使用自己的姓氏,這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棵稻草,克萊爾再無意於這隻給她帶來痛苦的生活。在給養父雨果的最後絕筆信里,她懇求雨果不要拋棄她那善良無助的母親。這個沒有姓氏的私生女的冷清的送葬隊伍中,當時身陷政敵攻擊和桃色新聞的雨果毅然走在了最前面。




事實上,儘管心生厭倦,一生獵艷的雨果大概從未真正想拋棄朱麗葉,他大概也不曾想到,這個決定竟然救了他的命。




1851年,拿破崙三世發動政變撕毀憲法,以雨果為首的自由派主張把權利還給人民,他無所畏懼地繼續召集政治集會,在巴士底廣場演講宣傳。當局殘酷的鎮壓開始了,雨果遭到通緝。在巴黎大屠殺的恐怖夜晚,成百上千的反對派被殺,層層關卡、槍林彈雨中,朱麗葉一個人四處尋找雨果,最終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還用假身份申請了一份去布魯塞爾的護照,機警地幫助「排字工朗萬先生」逃亡到了國外。雨果感嘆「我之所以沒被抓走槍殺,活在人間,全要歸功於朱麗葉冒著失去自由和生命的危險保護我」;當雨果被政治流放到遙遠偏僻的澤西島,阿黛爾正卧病在床,雨果阻止了萊奧尼的跟隨,而帶上了朱麗葉。




年輕時的激情早已退卻,但情感的依戀也許更為深刻,在這人生低谷的緊要關頭,他需要的還是舊人的忠誠和貼心。在雨果流放期間,朱麗葉柔情蜜意化作母老虎般的警覺堅強,她生怕雨果被人加害,白天黑夜寸步不離地守護在他身邊,有一次他的一個裝滿文稿的皮箱掉進了大海,她毫不猶豫奮不顧身地跳進水把皮箱救了上來;而當阿黛爾和家人也來到島上時,她馬上讓了位置,每天只是遠遠地向陽台上的雨果招手,衣衫襤褸,自慚形穢地偷偷看著風韻猶存,身著絲袍的雨果夫人。




多年以後,連雨果夫人也不禁對她產生了敬意,她鄭重地拜訪了朱麗葉,並時不時邀請她和兒孫們一起用餐甚至旅行,風燭殘年的朱麗葉終於體會到了一絲遲來的家庭溫暖。




那甜蜜愛情發生的五十年後,雨果夫人已經去世。當德高望重的八十歲的雨果帶著垂垂老矣的朱麗葉出現在巴黎劇院最正中的包廂時,這個曾孤苦無依,名聲狼藉的女人旁邊儘是皇親國戚,她已經病得幾乎站不起來也說不出話了,她為他半個世紀的付出縮短了妻子和情人的距離,讓她成為雨果最後事實的妻子。







晚年的雨果和朱麗葉




她去世後,雨果多年前為她買的銀行股票已經價值連城並分文未動,她在遺囑里把所有的錢財全數歸還了雨果。她的最後一封情書對雨果表白,「我用一生證明了我愛你」,也許展覽里那句話更適合此時此景「除了我愛你,我沒有什麼可對你說的了」,她已經用五十年的行動證明了她的語言,而唯有時間可以檢驗真情。




在聖經里有個抹大拉的瑪利亞的故事,她是城裡臭名昭著的妓女。但當她看到耶穌的神明時,請求他讓她過上聖潔的生活,他救贖了她,她從良成為耶穌最忠誠的聖徒之一。




朱麗葉是個真實發生的救贖從良故事。那時的窮苦女孩的命運無非在揮霍生命的茶花女和慘淡度日的女工芳汀之間打轉,雨果如同神明降臨,使她避免了兩種殊途同歸的悲慘,壽終正寢。現實中,茶花女的原型阿爾豐思娜儘管的確早夭,卻從未像小說寫的那樣放棄享樂的虛榮生活,也從未對深深迷戀過她的小仲馬有過真情,那不過是藝術家創作中一廂情願的想像,「痴情的妓女只能在戲劇中找到」還是他的原話;但朱麗葉卻確確實實地走出了墮落,儘管情婦的身份不應該被提倡和美化,但相比從古至今絕大多數拿愛情包裝貪圖享受的同路人,她那質樸和奉獻的一生,照出了她獨特靈魂的真正底色,歷經現實的殘酷和粗糲卻無損其最初的赤誠和堅貞,罕見得彷彿一個傳奇。




如果視雨果為神明讓她找到了此生的位置,認同生存的意義是支持一個偉大天才的情感,她就如同找到信仰的人一樣,或許比大部分迷茫的人都幸福。但人生而平等,任何人是否配有這樣神聖的地位,任何人又是否只應為他人而活。朱麗葉五十年的苦行和乞憐也全非都是心甘情願,她的無條件順從里也有常人的妒忌和哀怨,只是面對一個強大自我,她選擇了屈服,並全盤接受了它的洗禮。




同是頂級大師的情人,出生高貴,才貌無雙的卡米爾·克洛岱爾即使深愛到羅丹到發瘋的地步,也未曾放棄她的高傲和自尊,她從不能忍受做為情人與他人分享他的感情,她自帶的光芒已讓人無法不側目,不需要藉助羅丹的光環,還懼怕他的光影響了她明亮的純粹。




而朱麗葉自始至終帶著低到塵埃的謙卑,這謙卑一部分源於愛,還有一部分,大概是她深知命運才華卑微如她,需要大師的光芒照亮她註定黑暗的一生。所以羅丹選擇了平凡的羅斯而放棄了卡米爾,一如雨果和朱麗葉五十年的相守。天才那堪比才華的強大自我碾壓了別的生物喘息的空間,柔弱低微的身邊人只能被他們光背後下巨大的陰影吞噬。







朱麗葉墓志銘




而那光芒依舊如此耀眼,讓世俗中的閃閃發亮都相形見絀。朱麗葉放棄了物質的虛榮,感召她的卻不是道德或者宗教,或許是另一種更遼闊的精神的虛榮:那虛榮是她如此接近「這個時代最崇高的心靈」,她自己曾屈辱和混亂的生活都似乎變得清潔和高尚起來;那虛榮是她早已在雨果的作品裡化作不朽,《悲慘世界》里珂賽特修道院的生活里有她童年的影子,《九三年》里郭文將軍用的是她的真實姓氏,那本雨果每年題詩的紀念冊更是她的獨有的驕傲;而她更大的虛榮則寫在她的墓志銘上:




「Le monde a sa pensée


Moi, J』avais son amour!


世界得到了他的思想,


而我,擁有他的愛情」




沒能目睹死後兩年雨果那極盡哀榮的國葬,沒能享受雨果位列先賢祠的榮耀,依朱麗葉的遺願,她在巴黎郊外一個不起眼的冷清墓地里和她生前未能陪伴的女兒相伴,墓志銘是雨果題寫的。直到最後一刻,他都帶著施捨者和救世主的心態看待這個可憐又可敬的女人。以天才的頭腦,他頗具自知之明,最終他的魅力,是那感動過一代代人的璀璨思想,同時也啟蒙和拯救了一個曾經迷失的純潔靈魂。






雨果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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