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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呀,又夢見你了!

你在煩惱什麼

 導聽CD 超好笑電台

蘇打綠 

00:00/02:11

—沒聽說嗎?

—什麼?

—他們都說要離開了,再也不回來了。

1

他們順著剛才行駛上來的小路往回走,從懸崖的這邊漸漸移動到另一邊。

懸崖邊鑲著欄杆,稀稀落落的,沒有起太大的攔截作用。更像個標識,提醒人們不要靠近。

那是禁區的欄杆。

瀑布從高處直衝而下的聲音震耳欲聾。她看見水從石縫裡衝出,始終具備極強的殺傷力,摩擦著山的橫截面,又把最底面砸出個深洞。水一旦加速就會變成白色,看起來僵硬,凝固,和周邊的石頭質地相同。沿著小路向下走。

「我們要去瀑布下面嗎?我沒帶泳衣。而且我也不想——」

「放鬆點。到了瀑布終點,你就知道怎麼做了。」

「我們不去先和你叔叔打聲招呼?」

「他現在不在家。他有自己的事要干。不是那種一聽說你要來就干坐在家裡瞪著眼睛,啃指甲的傢伙。我們要入鄉隨俗。」

「哪是入鄉隨俗,是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也就是想讓你到那下面走走,不幹什麼。」

他轉身繼續走。然後陶柏軒追上去抓著他的胳膊。

「我不是故意說的。我只是——我沒覺得你想怎樣就怎樣。只是我有點迷糊,一路上過來我都不明白我們要去做什麼。或者說,到底為什麼要經過橋樑,或者為什麼你說你沒吃早餐,還要繼續開車到這裡。你不想先去吃點東西嗎?」

「我不餓。」他說。

他皺著眉頭,眼球在眼眶裡左右晃動。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繼續說,她搖搖頭。「其實我也沒吃,我就是覺得這個問題問起來比較簡單,就像摔了一跤之後,立馬問你哪兒疼是一個戲碼。隨口說說,扯開話題的那種東西。我不是真的想問你這個。」

2

「我們到這裡做什麼。」她又問。

「嗯,我也不清楚。首先我想帶你去個地方,我們顯然是已經做到了。然後——我就不知道了。好像尋找某種節奏,某種像脈搏一樣在身體里靜靜敲擊的東西,又明又暗,像顯微鏡里蒼蠅的迷幻雙眼。我想可能等整個東西結束後,你才能知道是怎麼回事。念想,回憶這些突然開始佔據腦海,像水銀做的酒瓶從海底垂直上升,露出海面,瓶子一半淹沒著,有金屬瓶蓋和細瓶頸的那頭斜靠著浪頭。打破的時候,你會聞到一股傷心的氣味。悲傷是意義的一部分。」

「所以,你說的是希望?傷心且時過境遷的回光反照。只要願意一直等下去,所有事都肯定說得通。骨子裡是個樂天派呀。」

嘿!他們兩聽見那聲大吼,就轉過去看著懸崖對面。

那人站在無邊無際的柔軟綠毯上,雙手舉過頭頂揮舞著,像是在發求救信號。使勁揮舞著手臂,兩腿分開,與地面成個銳角三角形。但他看起來還是很渺小,像一株假風信子。

嗨,你兩個。

他的聲音穿透堅硬的流水聲,周圍高低蜿蜒的山巒把接收到的呼喊彈了回來。

起風了。熱風裡有淡水和野花的枯澀香味。光線單純地曬著你裸露在外的脖頸,後背和腳後跟,不停地追蹤著你。直到升到高空,電線杆的影子只剩下一個濃黑的小橢圓的時候,光就把你完全籠罩住了。陶柏軒的手是熱的,但葛慶延的掌心冰涼。他拉著她往下走,讓她留意腳下滑溜溜光禿禿的鵝卵石。她的手掉進了冰窖里。大拇指還落在外面,可隨意移動。她摸到了他通紅的指節上有小塊疤。她把厚圍巾取下來,繞著兩隻握在一起的手上。

「去瀑布那裡等我們。你們倆。」葛慶延沖著對岸說。「其他人在哪裡?」

白邱狄揮手表示他隔得遠說不清楚。他朝著瀑布走去。

陶柏軒說她要回車上去換套長裙和人字拖。

是水被岩石的顏色加深了,石頭規劃著水流方向。這裡是個水池,有簡易梯子伸向水裡。水中還有巨大的木箱。都是葛慶延的叔叔弄的。不是叔叔,是表舅。他在水裡糾正她。你要下來嗎?衣服用不著人照看的。坐在這裡對我來說足夠了,她說。她雙手直挺挺地拄著陰冷的濕泥。你們去別的地方吧,不用在這等著我下來,我會過來的,需要點時間。她看見水珠像馬牙石薄片一樣衝下水,剛觸到水面就融化成泡沫圓圈。靠近瀑布的樹葉是明亮的,水珠拍打著葉子末端。她看著葛慶延游向更開闊的水域。有個女孩從林子里穿出來,站在對岸對陶柏軒說:他們又不等別人就走了。

「下來啊,」女孩說。「我們所有人都在那邊沙灘上,你得游過去。當然沿山脈爬過去也行,只需一天的時間。往下跳,我在旁邊等著你。不用脫裙子,直接往下跳。水裡比潮兮兮的泥塊感覺好多了。你最近一次泡在水裡是不是只在浴缸里。」

「我家沒有浴缸,只有公共淋浴。」

「你很會游泳,」他說。

他看過她游泳的照片。

陶柏軒站起來,兩隻膝蓋互相粘著。她感覺只要稍不注意就會滑下去,一屁股坐進水裡。喉嚨有點乾澀,但這不是沒喝水的緣故。她的腿正在微微顫抖,似乎是暖風吹過造成的。膝蓋很酸,每次只要踮起尖叫,就有一股酥麻的顫抖往上躥。她的腿無法停止抖動。明亮的深綠色葉片會刮到她濕漉漉的肩膀,讓她蝴蝶,毛毛蟲的變態體。看起來沒有方向,四處亂飛的粉蝶,令人毛骨悚然的蛾子。下面的水,是綠色的,水草在茵綠岩漿里飄蕩。女孩抬頭看著她。她還在,陶柏軒希望她能躲開一會兒,不管幾率有多小,她覺得跳下去保准能砸中她。

「我還是從梯子上下來。」

「別。那會讓你的腳非常疼,體重還好像增加了,你不記得那些泳池裡的救生梯了嗎?只要是你從水裡出來,一站到上面,就覺得不好意思,自己笨拙得就像一坨白花花的脂肪,還帶血絲。而且還很害怕,你老是看不見下一步在什麼地方,雖然你感覺到就快踩到了。我建議你還是跳下來。不過你要是堅持從那邊走的話,也無所謂。」

「你先游到外面去吧。」

3

她浮起來了,和水平面平行。黑色的泳褲和粉色帶黑圓點的胸衣,弗拉明戈舞裙似的胸衣,層層疊疊。她的腳踝看起來很脆弱,正在緩慢地離開斜插入水底的樹榦。光禿禿的樹榦。水成了光的紋理,被她划動著。

陶柏軒突然覺得,她並非不想跳下去,她只是不想脫掉身上披著的圍巾。

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暴露在空氣中。她喜歡冬天,尤其是北回歸線以北地區的冬天,出門必須穿厚衣服,戴帽子,必要時只露出眼睛,這讓她覺得似乎是躲藏在某種保護下。

但現在,空氣就在她皮膚上流動,風把本來就很難梳開的頭髮編織得更難分難解,還有從交叉層疊的樹葉里篩下的細碎光斑,照在臉上,就感覺到熱。溫和的熱。只要曬得足夠長,便具有無窮殺傷力的熱。或許她只是不想被晒黑,卻對話語中的海灘無限嚮往。一種自由奔放的遊戲。她想。輕盈簡單的遊戲。

是岸邊鼓起的石塊把她推下去的。她覺得是這樣。一躍而下只存在了半秒鐘,然後穿透搖晃的水平面。拉彎了的缺口在她頭頂上縫合。她在水裡,水平面上依舊什麼都沒發生。許多碎氣泡觸碰著腳底,飛快地冒上來,滑過了手臂和胳肢窩。光滑的黏乎乎的狐尾藻很軟,纏繞著腰部。要是穿泳衣,情況只能更糟。泳衣緊繃在身上,充滿了冷水。她的胯下會被勒得難受。她的裙子膨脹起來,頭髮也開始往水面上浮動她沒有穿胸衣。

一開始她覺得並不需要,什麼都不需要。到霧凇村來就是了保持原來的生活習慣。她開始失去岩石似的強硬保護,身體浸泡在大自然里。她還從來沒如此強烈的感受到身體屬於自己。它的重量,行走時的阻力,大腿上短短的絨毛豎起,像那些站立著的水草。整個人既白得發亮,又重得像顆密度超高的星球——某種欺世盜名。這一刻之前的所有生活,都是與大自然的隔離。告別真實。

從沒過嘴唇的水面低處看過去。光線讓濺起泡沫的浪花看起來更像灰塵,不會嗆鼻或者讓人患上肺結核的純凈灰塵。一種彩色煙霧。她也開始浮水,腿的皮膚很涼,能感覺到骨頭在拉長且硬化。游到開闊處,岩石底面便沉下去了。

只有她一個人懸空遊動。

4

「看見了吧,就在那邊。過來坐會兒。」

女孩指著近海中央的迷你沙島。

陶柏軒游過去,扶著女孩坐的那塊石頭。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更慘,還不會游泳。初次印象非常不好,說真的。那些長青苔的暗處你看見沒有?我只要瞥一眼就渾身雞皮疙瘩,神經也發毛,非常敏感。它還有氣味。讓我想起靠裂變——也就是無性繁殖的單細胞蠕蟲的屁眼。但後來就好多了。覺得有點像我私人的天堂。啊,他們招手了。不用管他們,我們再待會兒。你覺得來這裡是浪費時間嗎?」

「我不——你想說什麼。」

「我覺得悠閑太多了,好像沒有把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上。」

「腦海里有個關於人生的巨型概念存在。被那個抽象生物緊緊控制著。」

「啊,我就知道。葛慶延說你看起來不像你。表面上你是這樣,但感覺上又是另一種。但是我相信最終還是會將兩者結合的很好。」

「他跟你們說什麼了?」

「別問了,都是些好東西。」女孩轉頭看向遠處。

「呃,你想要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嗎?我的答案。」

「嗯。時間是種能夠被浪費掉的物質嗎?感覺無論我做什麼或不做什麼,它都在呀,甚至是我不存在的以前或者未來。一種堅不可摧的能量。超級永恆超級穩定的狀態,動都不會動一下。倒是我們一直在流逝。哈哈,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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