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萬四世：商人和哥薩克聯手

最新 05-01

摘要：伊萬四世在最後的狂暴中把一種收集土地的新手段留給了他的後人：這就是利用斯特羅加諾夫這樣的大商人的財力和勢力與葉爾馬克這樣的狂飆不羈、馳騁奔襲的哥薩克軍隊的刀斧和駿馬。而這種新手段就有了一個文明的標籤——「發現新土地」的「探險隊」。

作者：聞一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維·伊·蘇里科夫：油畫《葉爾馬克征服西伯利亞》

這是俄國「巡迴展覽派」畫家維·伊·蘇里科夫的一幅名畫，畫的是伊萬四世時期，一名叫「葉爾馬克·季莫菲耶維奇」的哥薩克頭目率軍征服西伯利亞，在額爾齊斯河上與西伯利亞汗國的軍隊激戰的場面。畫的中心位置是河道，河的左岸是葉爾馬克的軍隊，右岸是西伯利亞汗庫楚姆的軍隊。在張帆而來的大船上，葉爾馬克站在東正教神像的旗子下，手臂斷然向前直伸著，如羅斯的英武統帥般的典型指揮動作。他身下簇擁著頭戴皮帽身著大氅的哥薩克士兵，他們虎視眈眈，手握火繩槍，瞄準著河對岸的敵人。在畫的正中央最明亮的地方，有兩個哥薩克，一個身著紅袍，俯身船頭，另一個站在河水中，舉槍瞄準，腰上橫插一把斧頭。在伊萬四世時期，身著紅袍上戰場表示以死獲勝的決心，而斧頭則是哥薩克人傳統的武器，是他們狂野不羈的標誌。而對岸則處於畫幅最陰暗的部位，西伯利亞汗的士兵分乘小舟，手執弓箭長矛，面對強敵，驚恐萬分，正意欲逃跑撤退。遠處，在畫幅的最上端，在風雲突變的天空下，是西伯利亞汗國的首都——卡什雷克（也即「伊斯克爾」，俄國稱為「西伯利亞」）。畫家要告訴人們的是：庫楚姆的軍敗和西伯利亞汗國的滅亡乃旦夕之事。

現在，這幅畫收藏在聖彼得堡的俄羅斯博物館中，它被譽為是「俄羅斯國家的傳世之作」。它所以獲得如此之高的聲譽，是因為它描繪了伊萬四世向東方更深入收集土地的現實與野心，是因為它描繪了一個不知何時生、弄不清其身世、也說不明其來龍去脈、唯獨征服西伯利亞之戰被描述得脈絡分明的哥薩克的英雄壯舉。在俄國，俄羅斯，葉爾馬克征服西伯利亞之戰被稱為是將西伯利亞「合併」進俄羅斯國家的開端，因此他被尊為「西伯利亞的征服者」、「民族英雄」、「勇敢、無畏的男子漢」，更有讚譽云：「在其之後沒有任何人能在民族意識中佔有這樣的位置」。

葉爾馬克的畫像

葉爾馬克這個哥薩克和身居皇權專制最高位的伊萬四世是個什麼關係？葉爾馬克這個原本打家劫舍起家的哥薩克頭目怎麼會從俄國君王和貴族群立的神聖殿堂俯視凡塵俗世？

在這個貌似離奇曲折的故事裡，交織著沙皇與哥薩克群體、沙皇與大商人斯特羅加諾夫家族的兩根線索。從蒙古入侵羅斯開始，金帳汗國所統治地區與羅斯各公國不甘剝削和掠奪的人群陸續逃亡烏拉爾至裏海的廣闊「自由之地」。在那些「天高皇帝遠」、無法無天的荒漠之地，開始艱難的新的生存之途。這些人群被稱之為哥薩克。於是，第聶伯河、頓河和雅易克河的沿岸出現了一個個哥薩克的村落。他們奔襲莊園和農莊、在交通要途攔截商隊、洗劫君主和沙皇派出的使臣隊伍。無論是韃靼人、君主和沙皇，還是國內外的商人都是他們攻擊的目標。到了伊萬四世時，哥薩克的活動蔓延到了伏爾加河和北高加索的捷列克河地區，幾乎切斷了國家經濟命脈所在的「伏爾加河商路」。伊萬四世對這些哥薩克深惡痛絕，把他們稱為「盜匪」，下令對他們追捕，格殺勿論。

葉爾馬克雖然參加過伊萬四世的利沃尼亞戰爭，但最後的結局是：不得不被迫逃亡遠離莫斯科的西伯利亞荒漠之地，在那裡打家劫舍、巧取豪奪、護家看院為生，足跡遍及西伯利亞汗國、諾蓋汗國和烏拉爾山卡馬河沿岸的的斯特羅加諾夫家族領地。而這時俄國扶植的西伯利亞汗國的傀儡汗被趕下台，新汗庫楚姆則挑戰莫斯科的權威，在通往莫斯科的道路上奔襲、劫掠，西伯利亞汗國再度成為伊萬四世的大麻煩，這令這位沙皇無比震怒。但是，利沃尼亞戰爭將莫斯科消耗得精疲力竭，無暇東顧。為此，伊萬四世曾下令嚴密注視哥薩克的行動，不得在自己力不能及的時候讓他們在西伯利亞和諾蓋地區製造新的事端，以影響自己收集西伯利亞土地的宏遠計劃。

斯特羅加諾夫家族的干預徹底改變了葉爾馬克這些哥薩克的命運以及伊萬四世在收集西伯利亞汗國土地和繼續向東擴展疆土上的原有決策。斯特羅加諾夫家族原本居住在大諾夫哥羅德，以煮鹽為生，由於俄國鹽資源的短缺和鹽貿易的壟斷，這個家族很快擁有了巨額的財富。後來，斯特羅加諾夫家族遷居到了西伯利亞的卡馬河地區，成了扼守於莫斯科與東方交通要途之上的大買賣人，已經不甘於屈居卡馬河沿岸，而是覬覦著西伯利亞更廣闊的土地。1558年，斯特羅加諾夫家族的格里戈利給伊萬四世呈文，其中寫道：「西伯利亞地區很大，富裕又遼闊，但沒有人。在離大彼爾姆80俄里的地區，沿卡馬河和丘索沃伊河兩岸，都是荒原。這裡的河流與湖泊都未經開發，森林密集，土地沒有耕種。在這些地方從來沒有出現過農舍，也沒有農舍向沙皇的國庫上交過任何東西……請恩准我們佔領這些荒蕪之地，以建造城鎮，用以防衛諾蓋人及其它汗國的人而在城中部署大炮、火繩槍並配備炮手和火繩槍手。」

格里戈利·斯特羅加諾夫

葉爾馬克來到了斯特羅加諾夫莊園

1558年4月，伊萬四世頒發賜予詔書，同意了斯特羅加諾夫的請求，把烏拉爾西北部卡馬河一帶的將近350萬俄畝的荒地賞賜給他。與此同時，伊萬四世恩准斯特羅加諾夫家族買賣、煮鹽和捕魚免稅。更重要的是這位雷帝准予這個家族可以僱傭哥薩克作為騎兵，用於防衛斯特羅加諾夫家族的土地和對西伯利亞汗國土地的收集。1568年，伊萬四世實行行政區域新劃分，把國中最好的、經濟最發達和最具戰略意義的地區劃成了直屬自己的「特轄區」，並建立了只服從雷帝一人之命的「特轄軍」。這一年，沙皇又將丘索沃伊河沿岸11多萬俄畝的土地賞賜給斯特羅加諾夫家族，隨之該家族的全部領地被划進「特轄區」，成了伊萬雷帝的「私人封地」。在這塊特殊的「特轄區」內，建起了以哥薩克為主力的地方軍隊，設立了國家徵稅的相關機構。於是，伊萬四世在烏拉爾山卡馬河和丘索沃伊河一線建立起了向烏拉爾山以西收集領土的橋頭堡，而斯特羅加諾夫家族就成了他東擴的基地。

俄國古老的《托博爾編年史》中斯特羅加諾夫莊園以及護家看院的哥薩克的圖頁

葉爾馬克帶領他的哥們兄弟如科利佐等最終漂泊到了斯特羅加諾夫的領地，所率領的人數大約在500人左右，這大概是在16世紀的70年代底80年代初。斯特羅加諾夫見葉爾馬克的哥薩克部隊武器精良、騎術高超、彪悍勇猛，正是有朝一日可用之軍，於是，就留下看院護庄。葉爾馬克的哥薩克部隊幾度出擊西伯利亞汗國，奔襲並取得勝利。斯特羅加諾夫見狀，認為利用伊萬四世所賦予的特權，來收集西伯利亞汗國土地的時機已到。於是，1582年的夏秋之交，斯特羅加諾夫將為他們護家看院的哥薩克部隊改組成了一支向烏拉爾山以西「發現新土地」的「探險隊」，除了葉爾馬克的500左右的人，斯特羅甘諾夫又補充了300多人。這支800多人的「探險隊」在葉爾馬克及其親密夥伴科利佐的率領下越過烏拉爾山，進入庫楚姆的地界，對西伯利亞汗國進行討伐。葉爾馬克的討伐並無具體的計劃，也無準確的路線，只是沿途將西伯利亞汗國的村社劫掠一空，據為己有。

《托博爾編年史》上的葉爾馬克「探險隊」出發征討西伯利亞汗國的圖頁

這時，冬天已經降臨西伯利亞。西伯利亞汗及其軍隊大都在更南的地方過冬。

西伯利亞汗國的首府卡什雷克基本上是一座空城，在韃靼語里，「卡什雷克」是「冬天駐紮之處」的意思。汗的兒子在此與葉爾馬克的部隊打了一仗，大敗後退回到汗的軍隊所在的地方。葉爾馬克在奪取了這座空城後並沒有去追趕西伯利亞汗的軍隊，也沒有直搗庫楚姆大帳的計劃。哥薩克只是停留在原地劫掠當地的居民和掃蕩不肯降服的西伯利亞汗國的韃靼人。

畫家筆下的西伯利亞汗國的首府——卡什雷克

首都的失陷被認為是西伯利亞汗國的滅亡。斯特羅加諾夫家族對此欣喜萬分，當消息傳到伊萬四世耳中時，正是這位雷帝在自己的暴政加上利沃尼亞戰爭的失敗之時，時刻擔心自己會遭暗害，處於極端恐懼的精神狀態之中。對於哥薩克「盜匪」的西伯利亞「戰功」處理猶豫不定。而斯特羅加諾夫的進言和葉爾馬克直接向伊萬四世的呈報迅即改變了他的決策。葉爾馬克向沙皇派去了以科利佐為首的使節，呈報中將佔領卡什雷克城稱為是「佔領了西伯利亞」，西伯利亞汗國已經滅亡，土地已經歸屬俄國。處於精神崩潰邊緣的伊萬四世頓時極為興奮，在利沃尼亞戰爭失敗的時刻終於又有了收集新土地的喜訊，而且這新土地是他的先祖和他自己沒有想到會掌控在手的土地。於是，他賞給葉爾馬克「西伯利亞汗」的封號，也為自己增添了一個新的尊號——「西伯利亞的沙皇」。

伊萬雷帝接見了被他稱為「盜匪」、曾要處死的科利佐，赦免了他和葉爾馬克等哥薩克的以往的罪行，賞賜給葉爾馬克兩副鎧甲，並派出300名射擊手補充葉爾馬克的這支「發現新土地」的「探險隊」，讓他們繼續東行。但是，西伯利亞汗國並未滅亡，1583年，庫楚姆汗又率軍沿額爾齊斯河和鄂畢河殺向葉爾馬克的部隊。葉爾馬克的哥薩克部隊連連吃敗仗，向伊萬四世懇求援助，伊萬發了補充兵員，但人力不足，提供了軍械和糧草的增援，但杯水車薪，結果是科利佐先被庫楚姆的軍隊殺死，伊萬四世賞賜給葉爾馬克的200射擊軍及其指揮官凍餓而死於西伯利亞的荒原，到1584年，葉爾馬克的部隊只剩下來200來人，而葉爾馬克本人也於1585年8月被庫楚姆汗軍隊追擊得只剩下50多人，最後淹死於額爾齊斯河中。而這時伊萬四世也早就顧不上他了，這位雷帝早於1584年初春暴亡。

葉爾馬克雖然攻陷了西伯利亞汗國的首府卡什雷克，但並不就是征服了烏拉爾山以東的西伯利亞土地，對於伊萬四世以及他的繼承者來說，向東和更東的地方收集土地還是一條漫長的艱難之途。葉爾馬克的征討是個開端，它畢竟給覬覦越來越多土地的俄國沙皇們打開一扇大門，這門的背後奇光異彩、光怪陸離，充滿著無窮的吸引力，為了這無邊的土地和無窮盡的寶藏，可以不惜刀槍劍戟，可以不擇手段。而伊萬四世在最後的狂暴中把一種收集土地的新手段留給了他的後人：這就是利用斯特羅加諾夫這樣的大商人的財力和勢力與葉爾馬克這樣的狂飆不羈、馳騁奔襲的哥薩克軍隊的刀斧和駿馬。而這種新手段就有了一個文明的標籤——「發現新土地」的「探險隊」。從此，在俄國向烏拉爾山以東、向東西伯利亞、向遠東直至遙遠海濱地區收集土地的歷史上開始了一個新時期——作為征服者的「新土地發現者」在沙皇授權和支持下絡繹不絕地湧向東方，作為殖民者的「探險隊」到處為俄國建立收集土地的豐功偉績。斯特羅加諾夫家族和葉爾馬克哥薩克只是這一豐功偉績的肇事者，來路漫漫，繼承者前赴後繼！

再回頭看蘇里科夫的不朽畫作《葉爾馬克征服西伯利亞》，我覺得蘇里科夫言過其實了：葉爾馬克只不過攻陷了空城卡什雷克。此外，我發現畫幅中的這位哥薩克葉爾馬克完全不是哥薩克了，沒有哥薩克的高聳皮帽，沒有這些人特有的大氅，而是身著羅斯以來大公們的頭盔和鎧甲，完完全全是一位羅斯、俄國的統帥了。蘇里科夫將哥薩克葉爾馬克俄國化了。這也難怪這位善畫哥薩克的畫家，事實上，在他之前，葉爾馬克作為征服西伯利亞的象徵已被鐫刻在《俄國千年紀念碑》之上了。與葉爾馬克置身於同一畫幅中的是涅夫斯基、頓斯科伊、庫圖佐夫和烏沙科夫這些著名的羅斯和俄國統帥。

俄羅斯畫家筆下的葉爾馬克

這幅畫像的構思、畫風和色彩與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季米特里·頓斯基的畫像幾乎如出一轍。只是他右手握的那把斧頭還在某種程度上顯示他是哥薩克。葉爾馬克並不是第一個被俄國化的收集土地和俄國「內部殖民」的英雄，在俄國收集土地的進程中，人物和土地的俄國化將是一個愈益強化的方略，戰旗漫卷、刀槍劍影的畫廊里將擁擠進五彩繽紛、光耀奪目的「新土地發現者」、「拓荒者」、「探險隊」無畏勇士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