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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五年,這杯茶還沒涼

幽然世外,有靈山,謂之南田山。

「雲初。」

「徒兒回來啦。」

觀外,細細青竹葉落,有一素衣少年應聲躍出,眉清目朗。「師父你看,我又打了兩隻野兔,待會兒烤來吃。」

「你過來。」白袍道人道。

素衣少年放好手中的兔子,走過來跪坐在白袍道人面前。

「雲初,你跟為師修行已有多少載?」

少年晃頭一笑,「自師父帶徒兒回來,在這南田山上修行,不多不少已過十二載春秋。」

白袍道人點點頭,沉聲道,「明日起,你就下山去吧……」

少年聞言一把抓住師父的衣袖,「師父為什麼要我下山?徒兒不想離開師父,上月您教的劍法徒兒也還沒練熟,徒兒不想下山。」

「雲初,這是你修行的必經之路,下山歷練去吧,山下是江湖,你要入世,方能出世,方能悟道。」

「那我何時歸來?」

「悟道之時便是你歸來之時。」

「那我何時能悟道?」

「歸來之時也是悟道之時。」

「那我怎樣才能悟道?」

「隨心。」道人呷了口竹葉泡的茶。

少年看著師父,雖心中有惑,雖十分不舍,但師命不可違,還是鄭重地點了頭。

夜裡,雲初吃了兔肉抹了嘴,踏風輕巧一閃身便跳上觀後的那顆千年老樹。明月當空,漫漫月華無邊。

雲初靠在粗壯的樹榦上。他在想,山下是什麼樣子呢?江湖又是什麼樣子呢?

遇到師父以前的生活他已經不記得了。他是個孤兒。遇到師父的時候正值戰亂,也許他的爹娘就是死於烽煙之中。師傅說,那時的他,約莫五六歲,流落街頭,衣不蔽體,到處撿拾殘羹冷炙。

雲初望著夜空,有星斗墜落。

轉眼,下山已三年有餘。

雲初看遍了這山下的三千繁華,不似那山中修行清苦乏味。雲初也明白了所謂的江湖,就是快意恩仇,是強者稱霸,弱者受欺。

但云初卻沒能悟道。

他心中常挂念著師父,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安好。每當他品到好茶,他便想著待悟道之時定要多帶些回去與師父,好讓他不用每日都喝那竹葉泡的水,哪裡能稱得上茶。

這三年來,雲初靠一把青劍行走江湖,鋤強扶弱,名氣日盛,人們多尊稱一聲雲少俠。

剛下山時,雲初每月以押幾趟鏢賺些銀兩為生。後漸漸有些許官紳世家慕名與之結交,邀雲初為他們的座上賓,並以財物贈之。

而在此間,雲初與第一大武林世家孟家的公子孟離最合脾性,常策馬同游,便順理成章地進入了孟府。孟家為雲初提供錦衣玉食,雲初則為孟家做事。

平日里閑暇,雲初最喜看戲。而看戲又最喜浮曲樓。但誰又知,雲初最喜的是那唱戲的人。

雲初還記得,那日風雪大作,他著狐裘披風裹挾著一身寒氣,隨孟離第一次踏入浮曲樓。

雲初接過小廝奉上的暖爐,一行人便被引至二樓的雅間。將將坐定,樓下戲台上便開唱了。

只見對面的孟離閉著眼好似沉醉其中,間隙還要叫上一句好。雲初不懂聽戲,百無聊賴地一樣樣嘗著桌上的糕點。突然一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入耳,聲音清麗婉轉,好似細雨淋漓,聲聲唱得哀怨凄清,連雲初這樣不懂戲的人也為之動容。

待到一曲作罷,雲初越過屏風,往戲台望去,只見到優伶們已在退場。孟離來到他身邊,「這靈犀姑娘的曲子唱得總是這麼妙不可言,教人怎樣都聽不膩。」他眯著眼彷彿還在細細回味。

「的確是妙。」雲初看著那著華麗戲服的窈窕背影,呢喃道。

這時,有侍從上前附在孟離耳邊說了什麼,孟離的眉心隨之皺起。

「雲初,此刻城北的鏢局有些急事待我過去處理,我讓孟五陪你回去。」

「孟兄儘管去,我又不是不識路還能走丟怎的?我再聽幾曲便回去。」雲初爽朗一笑拍拍孟離的肩膀。

「嗯。」說完,孟離便帶著幾個侍從快步離去了。

雲初心中彷彿有些竊喜,嘴角一抹輕笑意味不明。

如他所願,雲初在後院見到了脫了戲服,洗了濃妝的靈犀。

雪停了,院中一角的幾顆臘梅傲然盛開,樹下有人在賞梅。那女子背對雲初,也披了身雪白狐裘,棄了珠花流蘇,三千青絲僅用一支白玉簪綰起。

戲院老闆向那女子揚聲說道:「靈犀你趕緊過來,孟家的雲少俠要見你。」

那梅樹下的女子聞言轉過身,在雪地中一步一步向雲初走來。

雲初看得痴了,漸覺心神恍惚。心中隱隱好似有人在敲鼓。

「靈犀見過雲少俠。」女子盈盈行禮,清絕脫俗。

「方才聽姑娘唱了一曲,似林籟泉韻,此刻仍是餘音繚繞。」雲初只覺得,眼前這女子周身似有煙霞輕籠,驚鴻一世。

「雲少俠過獎了。」靈犀低頭淺笑,一抹黛眉如雨後遠山。

不知何時,那戲院老闆離開了。這迴廊只剩下他們二人。

雲初一時啞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瞥見靈犀雙手似是凍得發紅,便將手中的暖爐塞給了她。才開口道:「天寒,別凍著。」

靈犀抬頭,一雙明眸深深凝望著雲初,仿若下山前那晚墜落的星斗。

她朱唇輕啟,粲然一笑。

見之難忘,一念生刻骨。

他想,道也不過如此。

他願,傾力護她千秋。

寒盡春生,草芽初見。

早鶯落樹,新燕啄泥。

雲初剛打城郊騎馬歸來,馬奴躬身接過轡頭,牽馬去喂。

他拍了拍打衣衫,進屋。只見其中站定著一名輕衫女子。

女子聞聲一寸寸回頭。

霎那,暖風吹皺庭院一池幽水。

雲初寧期此景相逢,既驚且喜,眼角眉梢笑意乍泄。

「靈犀姑娘……怎會突然來到孟府?」

「雲初,我已幫靈犀姑娘贖了她在戲樓的賣身契,讓她以後就留在孟府可好呀?」孟離笑著從內廳走出來。

雲初大喜過望,卻不知是何緣由。

孟離走近在他耳邊低語竊笑,「你對人家有意思怎不早說,日日偷去浮曲樓,還是戲樓老闆告知於我。」

雲初一下被孟離挑明心事,又遭揶揄,臉色煞是好看,剛想踹他一腳,但見靈犀在旁低頭含笑只得作罷。孟離見狀大笑兩聲便立馬溜走了。

靈犀朝他走了一步,抬頭莞爾:「以後我只為你一人唱。可好?」

「好。」

院外梨花似雪紛落。

少年心道春風為我來。

深夜,月如鉤。

朱紅屋頂上依稀有兩個人影。

「孟兄你這葯是什麼來頭如此神奇,不出十日我的傷口便完全癒合了。」雲初拋給孟離一個小瓶子。

「雲初你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我理當要好好報答你。」孟離突然壓低了聲音湊到他耳邊,「這是從我爹的密室里偷出來的,他自己都捨不得用,要是被他知曉非揍我一頓不可。」

雲初聽聞指著他仰頭大笑。

孟離白了他一眼,卻又突然嚴肅起來,「雲初,我這個做大哥的沒用,沒能保護好你,反倒讓你為了救我而受傷,你的救命之恩我永世難忘,以後不管……」

雲初擺了擺手打斷孟離。

「大哥你有難我豈能袖手旁觀,況且你拿了這麼珍奇的藥材給我療傷,區區小事你就不必再掛懷了。」

「不管怎麼說,雲初,我都要好好謝謝你。來,大哥敬你。」

孟離拿起身邊的酒罈喝了一口舉向雲初。

雲初接過來喝一口,又舉向孟離。

漫漫長夜,二人飲酒談心,情深誼厚。

六月廿七,時當仲夏,暑氣蒸騰。

孟不凡如願打敗了前來的所有英雄豪傑,日後江湖眾俠士以他為尊,新武林盟主塵埃落定。

「恭喜爹,賀喜爹。」孟離滿臉喜色。

「恭喜盟主,賀喜盟主。」一干孟府弟子和其他門派的道賀聲響徹雲霄。

「孟某不才,有幸得這武林盟主之位,日後定不負眾望。」孟不凡站在人群包圍中作揖道。

雲初在人群中,神情凝重,握緊了靈犀的手。雲初本不讓靈犀來的,可她竟還是偷偷跟著來了。

人群的最後,有一夥人站在陰暗角落處,面露凶色。

突然一道寒光閃過。

「住手,不要魯莽。」一名老者出手制止了那欲拔劍出鞘的女子。

女子咬牙切齒,面色痛苦憤怒交雜,只得作罷。

雲初回憶起數月前,那時,接連發生了兩件事震驚武林:天羅門的門主在陪妻兒回娘家途中一家被殺;半月後,蒼雷劍派的掌門人在卧房被暗殺。

兩派掌門都是數一數二的高手,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將二人殺死後全身而退,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這已不是門派內部的事了,而是整個武林的大事。

不久,有位隱士提供了一條線索,西域有奇人,人稱影子鬼,傳說他神出鬼沒,武功出神入化,常常殺人於無形,但很少在中原露面。

一旦有線索就要追查到底,兩大門派火速出發,緊接著其他門派也出發了。

各路人馬苦苦探尋兩個月卻依然毫無所獲。

但云初卻在孟府發現了蛛絲馬跡。他懷疑,這兩件事很可能與孟不凡有關。於是他開始暗中調查。

與此同時,蒼雷劍派秘密出動的另一支人馬也查出了些許眉目。

真相逐漸水落石出。

影子鬼有一個攸關性命的秘密。每年,他有一個極其虛弱的時刻,此時他便會躲在大漠深處的一汪月亮泉邊。這個秘密,天底下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二人知曉。其中之一便是西域第二大高手,狐生。

而蒼雷劍派大小姐曾在西域待過兩年,恰巧與這狐生結拜為兄妹。她將本派的至寶蒼雷劍獻與狐生。他帶她找到影子鬼,趁他虛弱廢了他的武功問出真相。

大小姐怒火中燒,怨恨衝天,誓要不惜一切代價為父報仇。

雲初深夜藏在孟不凡的練功房頂已有數日。

這夜,皓月當空。

儘管屋內的人說話很輕,但他還是聽清了二人的談話。

「爹,這次您交給我的任務我做得可還讓您滿意?」

「不錯,不愧是我孟不凡的兒子。」

「謝謝爹誇讚。孩兒定會繼續努力,以期日後能像爹一樣,受萬人敬仰。」

「哈哈哈哈哈。」

「不過,爹,孩兒斗膽問一句,僅憑您的武功便有八成的把握贏得這個位子。更不用說還有我們孟家在江湖和朝廷的實力與地位。為何您還要千方百計……要知道,萬一事情敗露,您和我們孟家的名聲恐怕就要……」

「住口。孟離我告訴你,這件事必須要做到萬無一失。更何況,我不希望有不服從於我的高手久留於世。武林盟主,只能是我的。擋我者,死。你要謹記:做事一定不能留有後患。」

「我明白了,孩兒定謹遵爹的教誨。」

這裡果然有問題。雲初眉頭緊皺。

入夜。

孟府。

孟不凡宴請各路英雄豪傑。府內燈火通明,觥籌交錯,場景好生熱鬧。

雲初作為頗有名氣的俠士,且又是孟府的人,自然少不了要與眾人一一舉杯。

他表面裝出一副笑顏,內心卻無法平靜。

那晚過後,他暗地裡查出了孟不凡與某些門派相互勾結,彼此之間的利益關係盤根錯節。而孟不凡更是卑鄙無恥,為了自己的狼子野心殘害武林同道,那兩件血案他便是幕後主謀。

雲初知道,自己的行徑可能已被孟不凡察覺,他可能開始懷疑自己了。他沉住氣,他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揭穿孟不凡做的一切。

這個時機,應該快到了。

酒過三巡,雲初讓靈犀回房休息。正起身,誰知孟不凡卻突然命她唱一段戲以助興。雲初忿而欲語,卻被靈犀以眼神制止。

她款款而出,於院中清唱。

聲音依舊清麗婉轉,眾人陶醉。

突然,空中落下一團黑色物體。

一切,戛然而止。

止。

「我知道以你的武功不會有事,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害怕你會受傷。我不願,看到你受一點傷。」

「雲初,自那日你將手中的暖爐塞給我,我就喜歡上你了。」

「你讓我覺得,特別溫暖。就像我爹娘都還在世時的那種溫暖。」

「雲初,你為什麼要背叛我們孟家?你為什麼不顧我們兄弟間的情誼?」

「對不起,我不能違背我爹的命令。」

「今日我自斷一臂,以報你當日救命之恩,從此我們恩斷義絕。出劍吧!」

「雲初,你真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小時候我在山裡迷路了,遇到了一位垂釣的白鬍子老翁。他說,我將來能夠成為武林至尊。哈哈哈哈哈,我終於實現了。」

「誰也不能,阻擋我成為武林盟主。」

那日,那團從天而降的黑色物體便是被狐生廢了武功的影子鬼。

以蒼雷劍派為首,各大門派群起攻之。

那日,孟離劍指雲初。

那日,靈犀看到向雲初飛來的暗器捨身相護。

孟不凡死了。

孟離成了廢人。

雲初失了靈犀。

他發誓要護她千秋的女子卻用命護了他。

雲初似丟了魂般遊盪。

他行至梅下西洲,游遍煙波江北,泊於月上姑蘇,道阻雪擁藍關。

午夜夢回,總是靈犀死前躺在他懷中的眼神。

充滿愛意與平靜。

又是一年春色生,草滿花堤水滿溪。

雲初經過一片竹林的時候,突然無比思念他的師父。

他已經遍集了天下名茶,他想回去了。

可他還沒有悟道。

師父說過悟道之日才是歸去之時。

雲初在這片竹林里建了一座小木屋住了下來。

日日在竹林里練武,在竹林邊的河中抓魚。

有一日,他看到兩名總角小童在河邊爭搶一尾魚。

最後,魚掉入了河中。

二人哈哈大笑起來。

雲初嘆了一口氣。

須臾間他好像明白了什麼。

藍田山的竹林外,道觀中。

雲初睜開眼,師父還在喝那杯竹葉泡的茶。

他有些恍惚,我走了五年,這杯茶還沒冷嗎?

雲初頭疼欲裂,為自己最先想到的問題是這個而感到可笑。

「師父,我這是?回到山上了?」

「嗯。」白袍道人笑著點了點頭。

「怎麼會?剛剛我還在江南的一片竹林里。」

「雲初,你已經悟道了,所以你回來了。

「可我還沒有上山,我是怎麼回來的?」

「雲初,你既已下山,又從未下山,所以不需要上山也能夠回來。」

「師父,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其實,你一直在你的妄境中。現在你破妄而出,因為你悟道了。」

「妄境?那我經歷的那些都是假的嗎?」雲初心中驚駭。

他知道師父所說的妄境,很多修行人都會在妄境中修行,修心境,修境界。

往事皆浮於眼前。他無法接受靈犀、孟離都只是存在於他的妄境。

「我且問你,你在妄境中,可切身感受到喜,感受到怒,感受到悲?」

「十分深刻。」

「既然你感受到了,你的心,自會幫你分辨。」

雲初釋然。

只要他記得,他們便存在過,並永遠存在著。

w

暖風起,觀外的竹林里照舊紛紛落著竹葉。

孟不凡的執念,是年少時便種在他心底的對名利的執著。

孟離的執念,是他對他爹的愚孝和對認同感的渴求。

靈犀的執念,是生命中那份稀缺的溫暖。

執念就像那兩名小童手中的魚。

在那尾魚掉落進河裡時,雲初則放下了他的執念,勘破了妄境。

「我執為根,生諸煩惱。放下我執,方得自在。師父,這便是徒兒所悟。」

白袍道人點頭,頗為滿意地笑了。

「我們,會不會也只是存在於某個修行人的妄境中?」

雲初望著蒼穹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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