噁心=邊界?文化心理學對「厭惡」情緒的研究
作者 | 吳瑩 中央民族大學社會學系
噁心=邊界?
文化心理學對「厭惡」情緒的研究
| 噁心的美味
朋友曾講過一個故事,她在美國留學時給美國舍友做了一頓好吃的川菜涼拌餌絲。這個美國大妞吃完後覺得味道很贊,詢問這菜的食材。我的朋友解釋說是用豬耳朵做的,誰知那美國大妞聽完立刻跑到衛生間嘔吐不止。原來,老美吃肉只吃動物軀幹部分,並不吃其他部位,在老美們的觀念里,這些動物器官等同於活生生的動物本身,吃動物內臟和四肢就是對動物的生吞活剝。可對咱中國人,內臟四肢和雜碎卻是很多名菜不可或缺的食材,像川菜的毛血旺、泡椒鳳爪、夫妻肺片,粵菜的滷水三拼、狀元及第粥,滬杭菜系中的鴨胗鴨盹等,哪個能離開動物內臟。
聽過一個有趣的報道:中國2012年從海外進口了231700噸雞爪,價值約為2.14億英鎊(約合20.88億元人民幣)。有報道說,2013年英國開始向中國出口大量雞爪,因為雞爪在英國食品界沒有市場,每年有數百萬隻雞爪被扔進垃圾處理場,在中國,雞爪被視為美味。據英國禽業部門估計,向中國出口雞爪將為每一隻雞增加15%的利潤,即1.5英鎊(約合14.6元人民幣)。
噁心與美味之間,好似隔著一層什麼東西,對我們來說是饞出口水的美味,愛入骨髓的鄉愁,對外國佬來說卻是讓人厭惡、避之不及的未知之物。不同文化都有這樣的讓自己人愛讓外人厭惡的怪異美味,例如日本納豆、斯蒂爾頓乳酪、冰島臭鯊魚、產地厄瓜多的口水與玉米粉混合發酵的吉開酒。
這中間隔著什麼?是口味?是價值觀、態度、道德、秩序,是身份和認同,還是浸潤日常生活之中的文化內容?
圖1 令人噁心的怪異美食
(日本納豆、斯蒂爾頓乳酪、冰島臭鯊魚、產自厄瓜多的口水與玉米粉混合發酵的吉開酒)
| 厭惡情緒
對怪異美味的理解不如從讓人體會噁心的厭惡情緒開始說起,對他文化中怪異美味的噁心是人們在生理上對未知事物的排斥,因為食物入口,是實實在在的身體感知,對純潔性的追求在飲食中表現最明顯。
厭惡和高興、悲傷、憤怒、恐懼、驚奇是情緒心理學家艾克曼所列出的人類六大基本情緒,而其中厭惡是更具有社會性的情緒。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Jonathan Haidt)等人將引發厭惡的對象分為以下九類:「奇怪」的食物;怪異的動物;身體分泌物;性;肢體殘缺;死亡;不幹凈的東西;來自他人傳染的可能;不道德的人或事。
圖2 表達不同程度厭惡情緒的表情
喬納森.海特等人在這個分類基礎上編製了一個厭惡敏感性自陳量表,用來測量每個人噁心敏感性的差別,題目很有意思,例如「在自然課上看到泡在防腐劑罐子裡面的人手會讓我不舒服」、「如果我最喜歡的湯被一隻用過但是嚴格清洗過的蒼蠅拍攪拌過,即使很餓,我也不會喝」、「如果我看到別人嘔吐,我也會感覺反胃」。
這一量表是海特在就讀博士期間開發的,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並師從著名心理學家保羅.羅津(Paul.Rozin,後文將會詳細介紹他的研究),及克拉克.麥考利(Clark McCauley)。這個厭惡量表被認為是測量個體厭惡敏感度的「黃金法則」,問世二十餘年被應用於數以百計的實驗及臨床測驗。順便說,海特也是活躍在道德心理學前沿的社會心理學家,他的「直覺在先,理性在後」的道德判斷研究具有較強解釋力,近年來被廣泛引用。
除了各個國家及文化中的怪異美食,某些行為也可能會使人產生噁心情緒。如發生在公共空間的下列行為:打嗝、放屁、隨地大小便、大聲咆哮、做愛等。行為在不同的文化場域中得到的限制不同,例如天主教對同性戀愛的限制,同性之愛會使虔誠的天主教徒感到厭惡和憤怒;保守的具有中國傳統觀念的人對婚前性行為的厭惡等。
人們對違反文化規範的行為感到厭惡,也會對違反文化規範的個人感到厭惡,例如一位七十歲的老頭與十七歲的少女同居,會讓很多人感到噁心;當聽說一位官員使用扶貧款項包養數名情婦,人們也會感到厭惡。文化會塑造些榜樣人物讓我們敬佩與仰慕,例如岳飛;也會有一些反面人物讓我們鄙夷、唾棄與厭惡,例如秦檜。
總之,厭惡性情緒並非簡單的個體性情緒反應,厭惡產生除了自然性和個體化原因,更多情況是由社會性因素導致的。
| 在進化過程中形成厭惡評價機制
厭惡情緒如何具有社會與文化的屬性,其中強大的心理機制是什麼?
情緒心理學家保羅.羅津(Paul Rozin)等人的研究給出了明確的答案。保羅.羅津是前面提過的喬納森.海特的老師,師徒二人都是影響較大、成就斐然的社會心理學家。2009年,羅津和喬納森.海特及另一位心理學家Fincher根據多年的實驗研究在《科學》(Science)雜誌上提出了一個具有進化意義的厭惡輸出系統(圖1)。這一理論指出,厭惡情緒是一種在人類進化過程中形成的具有社會性的情緒機制,在人類進化中形成的厭惡輸出程序包括三個過程:厭惡性刺激、厭惡評價系統(disgust evaluation system)和厭惡輸出(disgust output)。
其中厭惡評價機制責任重大,它負責對人們認為「髒的」、「無序的」、違背人倫、公平的道德規範和文化禁忌的社會性刺激進行識別,進而通過非言語表情、生理上的嘔吐或逃離行為表達出來。
厭惡評價機制是人類社會性的體現,也是文化與社會建構出來的結果,厭惡評價機制使最初不使人「噁心」的東西變得噁心,使人們厭惡的對象範圍擴大到具有文化、社會甚至道德屬性。例如最初人們的厭惡對象只有味覺的苦味,然後進化到對傳播細菌、並「打不死的」蟑螂」的噁心,進而對亂倫和不公平等道德行為產生厭惡。
圖3 厭惡輸出系統模型
| 「守門人」:厭惡情緒的社會文化整合功能
厭惡情緒具有內化社會秩序與保護文化純潔性的功能。
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潔凈與危險》一書指出,乾淨與清潔是人類社會建構秩序的體現。在人類微觀心理層面,厭惡情緒正是社會與文化秩序的體現。
厭惡情緒具有分類與區隔功能。艾克曼指出,在人際層面,厭惡情緒有區分關係的功能,例如人們能容忍情侶的體液分泌物,口水,嘔吐物等,但是卻對陌生人的體液感到噁心。
在宏觀層面,厭惡情緒有兩層功能,第一層是面向群體內部建立社會秩序、文化及道德規範的功能,這部分功能在瑪麗.道格拉斯《潔凈與危險》一書論述詳盡。第二層是面向外群體,厭惡情緒起到「守門人」的作用,將宏觀的制度、規範、秩序具身化(embodied),以身體感受反應出來,在微觀個體心理層面抵制外文化的污染,從而在宏觀層面達到保護內群體文化純潔性,免受外文化侵蝕的功能厭惡性情緒同樣有分類與區隔的功能。
圖4 厭惡情緒的「守門人」功能:保護文化純潔性
本文作者曾通過實驗研究發現(Wu, Yang, & Chiu, 2014),中國回族被試在文化污染情境中,會產生厭惡情緒反應,這種厭惡情緒進而引發回族被試保持文化純潔性的反應。
另一項有趣的以孕婦為被試的研究也驗證了厭惡與文化排斥性的關聯。Navarette等(2007)以孕初期女性、孕中後期女性為被試,對比兩類女性對作家的內群體喜好與外群體消極態度的強弱,結果發現,處於妊娠初期、具有孕吐反應的孕初期女性,對外國作家表現出更多的種族中心主義傾向,對本國作家表現出更多積極態度。該研究通過網路調查徵集206名美國女性被試,年齡從18-42歲,懷孕周期從2周到40周。這一研究再次證明了厭惡性情緒作為身體反應,具有強化文化邊界,保護文化純潔性的功能。
圖5 文化排斥反應與不同孕期的關係圖
| 「直覺在先,理性在後」:厭惡引發道德判斷
● 「人造厭惡」誘發嚴格的道德評價
塔利亞.惠特利(Thalia.Wheatley)和喬納森.海特(J.Haidt)2005年做過一項有趣的實驗:研究者挑選容易被催眠的人進行實驗,首先對被試進行催眠暗示,使之對「收取」(take)、「經常」(often)兩個沒有感情色彩的中性詞感到反胃和噁心。然後讓被試閱讀一些描述道德上受譴責的行為,例如偷竊、亂倫、行賄的短文,接著讓被試評價自己對這些行為的噁心程度和行為違背道德的程度。
結果發現,如果短文中出現「收取」、「經常」這樣的詞語時(一個國會議員試圖掩蓋他在吸煙室收取賄賂的事實),被試厭惡程度更高,對道德評價更嚴厲,也即是無意識的厭惡可以被人為誘發(通過催眠),被誘發的厭惡情緒進而引起道德評價。令人驚訝的是,在一些包括「收取」、「經常」詞語但沒有道德評價的短文中,例如關於一位正在安排一場師生都需要參與討論的學生會成員,有三分之一的被試仍然將它評價為令人厭惡的,甚至違背道德的。
● 噁心的環境誘發嚴格的道德評價
保羅.羅津等人1999年曾做過另一個有趣的實驗:研究者讓被試處於那些噁心、凌亂的辦公室(亂七八糟的筆、筆帽、吃剩下來的披薩、飲料等)或充滿臭屁味兒的房間中,然後驗證被試對一些道德事件的評判程度:吃死狗、吃人肉、撿了錢包不上交、簡歷造假、與小動物性交、鐵軌上的兩難選擇。實驗結果發現:當被試處於噁心環境中,他們對違反道德規範的事件評價更苛刻;並且,這個效應在那些更加在意自己感受和關注胃腸反應的人身上表現更加明顯。
埃里克.赫澤爾(Eric Helzer)和大衛.皮薩羅(David Pizarro)2011年的研究也有類似發現,研究者讓康奈爾大學的學生站在洗手液售賣機處填寫關於政治態度調查問卷,結果發現那些被安排在洗手液近處的學生們一時間就變得更趨保守了,對骯髒及清潔的身體感知影響人們的政治態度。
| 輕蔑:具有等級性的厭惡情緒
輕蔑與厭惡相比,是一種反應社會階層和優越感的社會化情緒,如果我用輕蔑的眼神看你,我就是向你傳遞「我比你好」的信息。
男性對反映社會優越感的輕蔑情緒更加敏感,女性對噁心的事物更敏感。幾乎所有厭惡敏感性的研究都發現女性比他們的異性同伴更容易對噁心的食物產生厭惡,反應更加激烈。
在一項大腦成像的研究中,研究者發現,女性對屏幕上呈現的厭惡表情的面孔比男性表現出更強烈的大腦活動,而男性對輕蔑表情面孔的大腦激活比女性更強烈。女性除了比男性更容易噁心,對性比男性更容易厭惡。在一個調查對性暴露電影反應的性別差異的研究中,女大學生對這些電影騙的厭惡程度分數要比男大學生高20%。
圖6 輕蔑與厭惡情緒的性別差異
| 厭惡在兒童期的習得過程
厭惡情緒是兒童最後習得的一種情緒。在高興、悲傷、憤怒、恐懼、驚奇與厭惡六大基本情緒中,嬰兒最先發展出的是高興,隨後是悲傷或沮喪情緒, 然後4個月大的嬰兒開始能夠覺察憤怒,6-7個月的嬰兒會察覺恐懼和驚奇的表情。
厭惡情緒卻是嬰幼兒發展中最晚出現的。除了吃到苦味的東西有厭惡表情把東西吐出來,在三歲之前嬰幼兒並不會有任何厭惡表情。兒童要到5歲才可以分辨厭惡表情,之前他們會把厭惡誤讀為憤怒。
心理學研究發現,兒童到9歲時才能辨認出厭惡的面孔表情,這個正確率僅有30%,能準確說明別人是因為遇到噁心的事情才流露出厭惡表情的比例僅為14%,其他時候兒童仍然把厭惡解讀為憤怒。
圖7 嬰幼兒情緒發展譜系圖
比較心理學的研究也有類似的研究證明厭惡情緒是個體最晚出現的情緒。
在法國南部阿韋龍省,研究者發現「野孩」並不知道什麼是厭惡,也不知道要避開那些腐爛的肉,研究者給這個男孩一直死掉的金絲雀,他立刻拔光了這隻鳥的羽毛,用指甲劃開鳥的腹腔,聞了聞把它扔了。
動物有較少的厭惡性表情和行為,大多數動物僅僅對苦味的食物表現出厭惡。只有犬類和靈長類動物會對食物的味道表現出厭惡。
從嬰幼兒個體發展到進化角度看動物及人類的發展過程發現,厭惡情緒相比其他基本情緒更具有社會性,這也是厭惡情緒在個體發展與種類進化中較晚出現的原因。
總之,厭惡情緒具有社會文化屬性,這種在人類進化過程中逐漸獲得的情緒將宏大的道德秩序、文化規範、群體類別具身化(embodied),並以身體感受體現出來,使人之社會性在宏觀環境與微觀心理層面上保持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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