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人物 儉吝列傳
吝嗇一詞，褒貶義不清，權看以什麼眼光視之。同一行為，有人以為非，有人看是勤儉持家。此美德似乎是有錢人的專利，普通人難以擁有，越是沒錢的越愛充闊。——其實不然，民間此類人亦夥矣，只是一介布衣，不會被青史青睞，沒有留下「美名」罷了。
《世說新語》有「儉嗇」品，共九條，一半是說名士王戎的，剩下的也全是名人、權貴。比起王司徒有好李子捨不得吃，拿去賣又把核去掉，怕人拿去做種子，千年之下，慳吝一舉早被其繼承者發揚光大。
《儒林外史》里嚴監生臨死前豎起的那兩根手指，實在高過放高利貸的威尼斯商人，還有那些西方文學裡死前只會把鈔票和蜜吞咽的守財奴。《唐才子傳》說韋莊性儉，用了八個字喻之：「秤薪而爨，數米而炊。」真是好形容！形象頓時飽滿起來了。後世齊白石成了一代宗師，保姆買螃蟹烹飪前，還要親自過目數一遍，怕傭人偷吃。可見儉吝一舉，不分今古，無論窮富。
前些年讀各種民國人士回憶文章，於此類人，頗有印象深刻者，拾掇幾則錄於茲。
大資本家邵乾一，東北巨富，身家千萬——那時候的富翁都是實業家，換句話說，他們的資產是實打實的，跟現在可不一樣。邵擁有全國最大的制油廠、麵粉廠，過日子卻是窮人過法：一日三餐，早晚粗糧：苞米粥、窩頭。中午細糧：大米粥或麵條。一大家子幾十口人一天只許買一斤肉。平時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太太做的，衣服破了讓太太縫，鞋子破了拿去掌。人問：老東家，您穿什麼樣鞋子沒有，不要再穿掌的鞋了。邵富翁笑笑說：省一個是一個。某次去哈爾濱一飯店赴宴，穿一黑布大針腳棉袍，戴個氈帽，跟班看不下去，說：總經理，您穿我這件水獺領大衣吧，我再借一套。邵總回絕：不用！是請我吃飯，又不是請衣服吃飯！結果，飯店門房放跟班進去，把邵當伙夫攔下了，死活不讓進。
那時候的火車分四個等級，一二等為有錢有勢的人乘坐。邵乾一常來往於大連、長春、哈爾濱，但從不坐一二等座，專坐三等。大家勸他，坐三等座有失體面，他笑笑說：有什麼不體面？省一個是一個。有次一位高級職員陪他從大連回哈爾濱，買了兩張二等車票，他大動肝火，硬是讓這位職員退了換成三等座。坐車時，這位職員嫌沒面子，頭都抬不起來。邵一路勸說：有啥難為情的，我都不怕，你怕啥？不坐一等車不也一樣到站？
每年春節，富商都忙著辦年貨，不是山珍海味，就是哈爾濱特產。唯獨邵乾一不慌不忙，等到要回家的前一天，讓伙房給蒸兩筐饅頭帶回家過節。他擁有五大火磨，兩大機制油坊，過年帶兩筐饅頭回家！跟班嫌丟人，說：這多不好看。邵說：少廢話，我看家裡過年能吃上饅頭就不錯了。
邵乾一雖克己節儉，卻對外大方，見善當仁，從不落後，凡慈善事業，如賑困濟窮、興教育、恤孤獨，屢屢為之，哈爾濱修建文廟、極樂寺他都慷慨捐款。開醫院、辦學堂，更是大力資助。淪陷時期遼寧金縣家鄉受災，一些富商藉機哄抬糧價。邵乾一知道後，馬上組織人力用火車運糧回縣，賑濟災民。鄉民交口稱讚，並送他一塊大匾，上寫：施濟功偉。
民初要人湯壽潛，浙江總督、交通總長，平時一身土布短褂，箬帽蒲鞋，完全當地老農打扮。後任鐵路局督辦，一次從松江乘船到上海龍華巡視工程，船艙里一商人對這土老帽冷語相向，一路惡聲。湯壽潛泰然自若，一聲不吭。及輪船靠岸，夾道歡迎的人成千上萬，商人一見這場面，當時就跪了，是真跪了。湯督辦一笑了之，揚長而去。
國民黨大佬吳稚暉，雖是黨國元老，但今天提起他，多是他儉省的事迹。我不認為一個人以美德傳世就一定遜於操戈矛以獲天下者。古人講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在最前面，立言排最後，也就是說，功德才是實的，不做實事，尤其身居要位，整天老講一些虛的，言論總集出一堆，那是很沒品的。
曹聚仁回憶中的吳稚暉，穿著破舊，一副土老帽樣兒。住三等小旅館，坐最下等火車，喝小茶館，吃小飯館，一日步行百里，70歲了還爬上峨眉山頂。絕不坐人力車，有人送他一輛新車，他用鋸鋸掉把手，放房間當椅子坐。
民國時流行人力車（就駱駝祥子拉的那種），一些名流倡導人道主義，出行時堅決拒絕。吳稚暉是堅持不坐人力車的其中一個。名教授劉文典也課堂大罵人力車不平等，但課後卻飄然登車而去，這跟吳稚暉、梁漱溟、陶行知這些真正的踐行者是不能比的。陶行知更甚，一次趕時間實在沒辦法，只有坐人力車，半道非要和車夫對換，讓車夫坐著，他拉著一路狂奔，車夫感動得熱淚盈眶。
劉文典這種的兩面派很多，著名學者、教育家晏陽初，致力於鄉村建設運動，自己過的卻是全盤西化的日子，家裡雇著女傭、西餐廚師。晏平時基本不吃中國飯菜，也很少說中國話，他中英混血的太太倒很樂意說漢語。史學家侯外廬曾與其為鄰，初搬來時，孩子們很興奮，因為晏家也有幾個孩子，不久就失望了，因為晏不許兩家孩子來往。侯說，晏拒人千里的態度是骨子裡的，他的生活標準、格調完全遠離百姓。
吳稚暉出行，遠途只坐四等車，相當於今天的綠皮火車。一次乘輪渡忘了帶船錢，被售票員當成是鄉巴佬，當場抽了一耳光。
當然，大佬中也有很會偽裝的。當年吳醒漢在上海法租界的寓所組織了一個辛亥革命同志俱樂部，每次宴會所到者皆西裝筆挺，唯有回回晚到的居正衣衫襤褸，形似一村夫，很吸引眼球。一次被借宿吳家的馬毓英看到，大是感慨：居正不愧為革命元老，生活如此艱苦樸素。吳笑說：居正最會裝窮，別信他那一套。你看他在吳淞修建的房子，多舒適！孫先生給他的革命經費和革命烈士撫恤費，他都剋扣了給自己裝修房子！
劇作家田漢，別人請吃飯，他必帶七八個生客赴宴，他請別人吃飯，則常常不帶錢或付賬時發現錢不夠。最後錢不夠大家平攤還是好的，他還常吃到一半借故上廁所溜走，把一桌客人曬在飯館。一次黃琪翔請他吃飯，事先說好是一桌客人。結果田漢帶了三十多人去赴宴，黃見狀哈哈大笑：我早防著了你這一手，幸好準備了三桌。
田漢也有大方的時候。郭沫若當年去長沙拜訪，田盡地主之誼請郭吃飯，數人作陪。這次田漢沒有鬧肚子上廁所，郭沫若成了主角，因為席間郭喝高了，詩興大發，當場索筆題詩一首。跑堂的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驚嘆道：這位先生是誰？寫詩不用打稿子，拿起筆來龍飛鳳舞，就跟我們掃地一樣。——堂哥，你贏了，這次你才是主角。
江西鹽商周扶九，發跡後在上海置大量地產房產，成為巨富。周為省錢，從不乘車，交通基本靠走。有一晚，周從外面打著燈籠歸家，見前面一頂轎子前後都掛著玻璃燈，極是奢華張揚，便吹滅燈籠里的蠟燭，尾隨其後。一直走到家門口，周正為省下的半截蠟燭竊喜時，定睛一看，轎子上下來的赫然是自己家媳婦，周氣急之下，差點背過氣。——真解氣啊！有錢不花，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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