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紀實:四十年,東北工業興衰
轉型之下
許多曾經的工廠成了遺址
或者已經人跡罕至
2002年,遼寧阜新海州露天礦,工人在往坑下運送炸藥。
四十年東北工業影像檔案
本文首發於總第849期《中國新聞周刊》
上世紀50年代末,遼寧阜新礦務局,礦區只有8個礦,蘇聯模式正在急急推進,如同東北工業腹地的各大礦區。
王玉文在那時開始了自己的童年,從小學到中學,成長和玩耍都沒有離開過礦區,包括對自己未來的想像。後來,礦井連成了片,從露天礦里排出的矸子堆成山,在礦里受傷被抬出來的人和得硅肺病的人都變得習以為常。
下鄉之後的王玉文摸到了相機,決心用記錄的方式逃離這個軌道,以另一種方式審視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一切。從1978年至今,從阜新到本鋼、鞍鋼各大礦區,他拍下40年里東北礦區的變遷,色調是黑白的,但鏡頭裡勞作的礦工時常帶著笑,他想給那些歲月留下希望的光亮。這些都收入了攝影集《工業時代1978—2017》。
一份很牛的工作
2017年冬天,大雪落在遼寧本鋼溪湖冶煉廠,漫天的雪片與無人的廠區里的鐵樓梯、灰牆面,成就了天然的黑白效果。69歲的王玉文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到這裡,人聲鼎沸的日子被拍了一遍一遍,直到此處成為遺址。王玉文用半生見證了這個衰落的過程。
1948年,王玉文成了家中第四個孩子,他有三個姐姐,之後,又有了三個妹妹。母親沒有工作,父親在礦上每月99元的工資是全家所有的收入來源。
王玉文曾在鏡頭裡多次聚焦過礦工的午飯。其中一張,1979年的遼寧本鋼第一冶煉廠,鐵飯盒裡是熱騰騰的菜,礦工站在一旁叼著煙斗,眯縫的眼睛溢出竊喜。這是王玉文最熟悉的場景,年幼在家時,年景不好,能吃到的粗糧擺在眼前,絕大部分要讓給忙碌在礦上的父親。
那正是「二五」時期,東北工業建設由「全國支援東北」轉向「東北支援全國」。對口西南和西北的建設,東北承擔著「共和國長子」的責任和義務。比如,遼寧鞍鋼就得支援武鋼、包鋼和攀鋼。王玉文所在的阜新,是一座遼寧西北部的城市,低矮的山區丘陵曾藏著10億多噸煤炭資源,分布在兩百多處礦產地,讓它成為瀋陽經濟區里重要城市之一。
1966年,學校停了課,王玉文無事可做,跑去礦上當臨時工。像父親和所有的礦工一樣,他早上八點上班,傍晚五點下班,也會有三班倒。輪上夜班,母親半夜就來喊他「上班了!」他睡眼惺忪,拎著盒飯就去礦上。
夜班的井下,工人們會在一起開玩笑。升井之後,大家先抽起煙,再去洗澡,然後喝酒。這是他覺得最有意思的時候,無論他做礦工時還是拿起相機後,對於工人們在一起的這些生活細節,他都覺得珍貴。多年後,在遼寧鞍鋼朝陽礦山公司,他便捕捉到了一個工人洗澡的背影,水桶吊在房頂,水管從桶沿垂下,工人站在這個自製淋浴器下面,屈著膝用毛巾搓背,那是一個在王玉文看來非常健康的身體。
那個年頭,能在礦上找到份正式工作,是件被認為很牛的事。王玉文主要混跡在選煤廠,煤車開得快,王玉文得迅速蹦上去撿,再跳下來,危險常在,但18歲的年紀里沒有害怕,只是激動地想著42塊錢的工資,拿到手時就覺得自己像個大人了。
跟所有的孩子一樣,王玉文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大之後一定會留在礦上。就這樣按部就班地完成人生,不用自己太多打算。
從奉獻到下崗
陸陸續續,王玉文的姐姐妹妹都進了煤礦,有了別人殷羨的正式工作。而王玉文在一個姐夫家看見了一台幸福牌照相機,下鄉串聯時,他把這五塊錢買來的貴重物品借了去,從北京拍到上海,忽然找到另一種未來。
2002年,遼寧撫順,矸子山上的女人。
1968年,王玉文在到盤錦榮興牧場平安河大隊第一生產隊之後,遇見經驗豐富的攝影記者和圖片編輯。他們記錄的,還是那個時代擺拍下的痕迹,比如農業豐收的展現,知識青年在場院打場,前景已經擺好了大量麻袋,後面放著脫穀機,拍的時候,讓知識青年來回背麻袋。
王玉文從這樣的觀察和模仿中,被調到了阜新日報社,作為文字編輯負責工業版,跑礦區又跑農村,隔三五天就下一次礦。
他記得,營口地震時,跟著下礦檢查安全,拿著一把小鎬覺著好玩,隨處亂敲,煤立刻就掉下來。礦上的人告訴他,「這是敲幫問頂」,不能隨便動,把煤敲下來會出大事。從此,他記下這個危險的舉動,也記下礦工對年輕人的特別關注。在新邱礦採訪時,他閃光燈一閃,安全檢查員就過來,指著測量瓦斯的儀器告訴他,這裡瓦斯已經超標了,用閃光燈容易有爆炸的危險,不讓拍照。他急著完成任務,一定得拍,最後對方讓他迅速拍完,並且一直陪著他。他感動於這樣的不顧安危的照顧。
危險之中的溫暖讓他越發想要記錄下有關礦井的一切。他沒有忘記小時候有一天早晨上學時,在井下被砸傷的父親忽然被人抬回來。他自己也曾被驚嚇過,但慢慢變得跟所有人一樣,習以為常。他遺憾沒有記錄下勞動模範李瑞的最後時光。再次想要訪問李瑞時,對方已經因硅肺病而故去。礦上,許許多多得了硅肺病的人都是如此,最終肺部變得像石頭一樣硬。而他的父母也是因在礦上患上癌症相繼過世。
王玉文預感到老工業時代的衰退。在阜新、撫順、本溪、鞍山等地,他看見很多東西降價得厲害,可仍然賣不出去。幾十萬工人的企業瀕臨破產,因為低效能、高污染,利潤極低。而另一方面,城市資源正在枯竭。
王玉文當年了解到,阜新海州露天礦原有兩萬多職工,在那時,慢慢剩下兩三千人。年輕力壯的去了新開發地區,但大多數都下了崗。而後,拿著每月四五百元工資的王玉文的姐姐和姐夫也下崗了。每次去姐姐家串門,姐姐姐夫就向他回憶起熱火朝天的東北景象。
哈爾濱作家賈行家在演講中曾說道,下崗潮來了以後,自己一個中學同學的父親兇猛地酗酒。這位父親曾經每次下班要自己喝一點,喝過便笑嘻嘻地看著屋裡擺滿的家電,那都是當時最時髦的。下崗讓他買不起下酒菜,只是喝散裝白酒,喝到兩隻眼睛血紅,「在一個很黃的小燈泡地下眨巴」,然後動手打妻兒。
「很多人就是這樣,他們只敢把自己的這種委屈、不忿,傾瀉到比他們更弱小的人身上。」在賈行家的印象里,「那些年只要是生活在廠區里的人,幾乎家家都在鬧離婚。」
王玉文也拍下自己的姐姐妹妹,選擇在過年吃餃子的時候,他想記錄下她們仍舊對生活有所知足的樣子。下了崗,工人們去賣菜或者蹬三輪,也有人去了南方,王玉文再也沒有聽說他們的消息。
機械化
阜新成了國務院確定的「全國首個資源枯竭城市轉型試點城市」,在2001年。
2003年,國家開始實施東北振興戰略。王玉文在鏡頭裡感覺80後和90後的工人們精神狀態也有所不一樣,眼裡帶有更多的選擇。同樣還是午餐,王玉文捕捉到了食堂里更豐盛的伙食。
1979年,遼寧本鋼第一煉鐵廠,工人在午餐。
陳舊的高污染低科技含量企業被淘汰,機械化生產成了主要的方向。就在那一年,王玉文重回本鋼,還不太適應。拍攝到最後一個鏡頭時,他頭頂有許多又長又高的鋼錠來迴旋轉,燒得火紅,一個瞬間從遙遠的位置向他貼近。王玉文下意識躲閃,右腳卻一下插到鋼板里拔不出來,人往後一仰,抱著相機摔倒了,右腳被夾得骨折。
到了2014年下半年,東北經濟出現下行壓力。次年的全國省市全年GDP增速排位中,吉林、黑龍江、山西和遼寧位於最後四位。
轉型之下,許多曾經的工廠成了遺址,或者已經人跡罕至,退休的王玉文繼續拍攝現代化的新機器,或者記錄拆遷的過程。王玉文還是和工人們一起吃著飯,聊他們內心的困惑和滿足,在他看來,這是東北工業最真實的構成。
2010 年,遼寧阜新海州露天礦,鑽井公司工人中午休息打開水。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毛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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