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雲霞：那個小腳老太太
***白亮油畫作品《富貴平安》
母親一連生了三個男孩，很想要個閨女。
我出生的時候，奶奶高興得直拍手，她跑到街上去，縫人便講：我家桂蓮有福，想要個女孩，就生了個女孩，我得給菩薩上香去。
那時母親正下放在農村，一天四晌靠勞動掙公分，用母親的話說，是「忙到連頭都顧不上梳」。照管孩子和所有的家務，都由奶奶一手包攬。
奶奶是個瘦小的小腳老太太，她拐著一雙小腳，把我們兄妹一個個帶大。
冬天，天寒地凍，她心疼孩子，就把小嬰兒揣在自己懷裡。
所謂的揣，就是把孩子豎在胸前，用帶大襟的黑棉襖裹著，下面系一根帶子，中間系一根帶子。奶奶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她的兒孫。
***白亮油畫作品《事事如意》
小時候最深的記憶，就是坐在房前棗樹下，奶奶一口一口喂我吃餅乾。餅乾是在水裡蘸過的，吃一口，再蘸一下，最後連蘸過餅乾的水也一同喂到肚裡去。奶奶常說的一句話是：吃飽喝飽長高高。
家裡養了只大鵝，隔幾天，它就卧到門後專門壘的小草窩裡去。每當大鵝搖搖擺擺走出草窩，奶奶就大聲叫我：寶貝妮，快來撿鵝蛋。我飛快地跑過去，從草窩裡撿起溫熱的大鵝蛋，小心翼翼交到奶奶手裡。中午，便會吃到香噴噴的炒鵝蛋。
有年深秋，奶奶被人叫去剝麻。一群老太太坐在坑邊剝麻，有說有笑。我自己轉到坑塘的另一邊，坑塘邊種著高高的白楊樹，落葉滿地。一不小心，我順著斜坡滑到了坑塘里。
奶奶顛著小腳大叫著往這邊跑，後邊烏泱泱跟著一群和她一樣拐著小腳的老太太。恰好一個串街賣香油的人經過，那人車子都顧不得扎，撂下車子就往坑裡跳。
我被七手八腳的人抱回家，抱了柴火在堂屋裡烤，先是灌下大鵝嘟嚕過的涼水，後是喝了鄰居專門給熬的薑湯。待我醒來，看見奶奶慘白著一張臉，淚流滿面。
待想起那個賣香油的人，人家不知什麼時候已悄悄走了。
小學剛開始寫作文時，老師出的題目是《我最難忘的人》，我一下就想到了那個救我一命的賣油人，雖然，連他長什麼樣子我都不知道。
那次奶奶吃了驚嚇，多半年的時間裡，一做夢就是她的孫女滑坑塘里了。她顛著小腳使勁跑，扯著喉嚨使勁喊，嚇醒了，一身冷汗。
奶奶一次次賭咒發誓，說：誰再喊我去幹活，我跟他翻臉。給個金山也不去，我好好看著我孫女。
***白亮油畫作品《和》
母親回城後，我跟著奶奶在鄉下小鎮又住了兩年。
有年夏天，奶奶病了，在棗樹下的涼床上躺著。悶熱的午後，奶奶又吐了，直說噁心。她從衣兜里摸出個5分硬幣，囑我去買點葡萄。
我飛快地跑出家門，飯店對面就有水果攤。可惜葡萄所剩無幾，蔫巴巴沒有精神。
我把一串蔫巴巴的青葡萄放在奶奶床邊，奶奶只吃了幾個，就擺手說不吃了，把剩下的葡萄遞到我手裡。她不是真的不想再吃吧，而是有意留給我。
父母要接我去城裡讀小學了，奶奶有千般不舍。她暗自掉了幾回淚，還是很堅決地把我送上了進城的客車。車開出去老遠，還見奶奶在路邊站著揮手，瘦小的微駝的身影，在我的淚眼裡，漸漸望不見了……
後來，奶奶也進了城。讀初中的時候，我還跟奶奶住一個屋。她有氣管炎的老毛病，一入秋，就開始咳嗽，冬天咳嗽得更厲害。喉嚨里總像是有痰，呼嚕呼嚕地響，像只漏氣的風箱，聽著都替她難受。
***白亮油畫作品《尋常人家白菜香》
我讀高中時開始住校，她天天數著指頭，盼我回家。麥乳精給我留著，山楂片給我留著，誰給她個蘋果她也捨不得吃。
有年冬天下大雪，我連著三個星期沒回家。天晴了，雪化凈了，我回家時，她從床頭掏出個手絹包，裡面是三隻小橘子，因為放得太久，皮都幹了，縮得只有雞蛋般大小。
我在師專讀書時，學校發飯票。女同學的飯票是用不完的，我沒戀愛可談，也沒有男同學需要接濟。就把剩下的飯票買成罐頭，有水果罐頭，也有魚罐頭或豬肉罐頭，用網兜提了送回家。
奶奶的床頭柜上總是擺滿了瓶瓶罐罐，都是我們兄妹送給她的吃食。奶奶眯著眼，笑得合不攏嘴。
母親一旁說：娘，看吧，誰揣大的孩子疼誰。奶奶不住點頭，說：我這個奶奶當得值。
奶奶臨去世的前兩年已顯出老態，有時會把大便拉在褲子里。我幫奶奶擦洗身子，把她換下的臟褲子拿到院子里的水龍頭下，一遍遍沖洗。
現在，我感覺自己胃淺了，一看到穢物就忍不住要吐。母親說，你原來可不是這樣子，你奶奶的屎褲子可都是你洗。
奶奶屬馬，生於1906年，1992年深秋去世，活了86歲，也算高壽了。
家庭聚會上，我們兄妹常說起奶奶，前些年說的是：要是奶奶還活著，該多享福。這些年，清明、十月一從老家上墳回來，說：要是奶奶還活著，今年該多少多少歲了吧。
要是奶奶還活著，今年該112歲了。
***白亮油畫作品《初秋的景色》
白亮：山東菏澤人，油畫家，山東美術家協會會員，菏澤市美術家協會副秘書長，菏澤市美協油畫藝委會副主任。
辛雲霞
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高級記者，菏澤電視台「百姓天天看」欄目製片人。愛閱讀，愛電影，愛旅遊，愛美食。有散文集《女人筆記》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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