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位香港偷渡者的悔與淚
母親沒有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就魂歸天國、溘然長逝了。他只能拉著慈母乾枯的手嚎啕痛哭……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選擇,他一定不遠遊守在雙親的身邊盡孝;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不會追求所謂的天堂生活而選擇偷渡香港。一切,悔之已晚了。
多年以前,眼見很多大陸人紛紛偷渡到香港打工,也有很多被抓被遣返,被關押被剃了光頭。無論別人成功到達彼岸與否,現實種種,也影響不了他由蠢蠢欲動到勇往直前的決心。大概是窮怕了、餓怕了,離開故鄉的前夕,母親拉著他的手,用哀怨、不舍的眼神看著他,他安慰著媽媽,狠心拋下一句:他會爭氣順利到達,掙很多的錢寄回來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便毅然決然地匆匆上路……
回憶當年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成為一名非法入境者,他不認為自己和很多人一樣,是由於二十歲年輕,由於思想落後和無知,隨波逐流跟著別人瞎折騰。上個世紀70年代末那個時候,到處都在議論偷渡,人人都想去香港,要去香港無其它選擇,只有偷渡一條路,這是實情。但自己卻是很有主見的,覺得想過上好生活,華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闖世界」必須冒險去偷渡,即便是葬身大海也無怨無悔。
當時,他和同村兄弟四人跟著一位大哥坐船到了一個地方,就在現在深圳紅樹林那片海岸附近。下船他們把衣服和不多的隨身物品都裝到了個不透水的袋子里,用條繩子綁在腰間,就游泳過去。要游很遠、很遠,一心想著到對岸就會有好日子過了,於是拚命游。到岸邊累癱了,手腳抽筋,眼睜睜看著後面還在游的兄弟體力不支沉下去了,就是想救也沒法救。休息一會,有點力氣,就趕緊往樹林逃竄,沒多久一群在海岸邊巡邏的香港水警帶著狗追來,他成功逃掉了,後來聽說有兩個兄弟被警犬咬住了,警察上來直接用步槍後柄狠狠一下錘其後背心,再反手扣起來,第二天遣返大陸了。這兩個兄弟一次失敗後就放棄了,說這輩子就算窮死也沒勇氣再偷渡了。最後,他和僥倖生還的那位大哥偷渡成功了。命運從此把他變成了一個香港人。
他剛到香港的時候,不懂粵語,更不懂英文,好在身子板夠硬朗,便去了碼頭當裝卸工。當時的工頭招的都是偷渡過來的人,不給工資,只包吃住。吃的是鹹菜饅頭,住的是只有片瓦遮頭的破屋。但這樣的條件對當時偷渡過去的人來說已經是極好的了,可以說這也是生存的唯一出路了。在碼頭當裝卸工的日子很苦,有些人熬不住,或病死、或裝卸時出了意外死了,個別人跑回了大陸。他人聰明,在碼頭工作的一兩年間和來往的人溝通學習,很快就學會了講一口流利的香港話,之後經人介紹,去謀了別的工作。這麼多年來,他做過賣報的、守門員,後來做地盤工(建築工人)一做就是三十年。再後來,他和另一個偷渡來港的洗碗工結婚生子,在將軍澳的木屋區里安了家。
三十年來,自己一門心思想著掙錢,遠離香港各式各樣、樣樣齊全的黑黃賭毒,遠離五花八門、大小通殺的賭馬、賭狗、賭字花各種賭博,兩夫妻每天起早摸黑早出晚歸,忙忙碌碌累死累活,但從無怨言,覺得終於擺脫了貧窮和饑荒,不用嚼著蕉渣和番薯藤緩解飢腸轆轆。吃到一點午餐肉就好像吃了龍肉那麼開心。早年節衣縮食總算有了一點積蓄,掙了錢第一時間就想起接濟親友,當年用不同方法,如郵寄、親自或託人攜帶彩電、衣服等各類物品回去。那年代香港被稱為中國的南風窗,惹大陸人民羨慕。他隔幾年回鄉一趟,就成了鄉親眼中的「衣錦還鄉」,讓母親念兒的那顆孤寂的心有了一絲安慰。
做了那麼多年的地盤工,時間做得最長的工種是紮鐵,非常辛苦,上鐵、掘鐵、打大鎚,沒有機械,全用人力,上鐵每人站一層樓,站在竹棚上,非常危險,也沒有安全措施。後來漸感腰酸背痛,體力不濟。香港是個資本主義世界,手停口就會停,地盤工的工資相對其他底層的工作較高,為了養家糊口,只能死撐著幹活。
誰料,「捱世界」堅持不到五十歲,他的身體垮了,根本無法再繼續做地盤工,其它行業也難以接納他。面黃肌瘦的他時常有氣無力地坐在家裡發獃,恨自己無力再為家裡多掙一分錢。為了供養一雙兒女讀書,賢惠的妻子背負著沉重的包袱,打著兩份工,每天夜裡在茶樓洗完碗回家,累得一句話都不願說。他愧對妻兒,但也無能為力。
如今的他,頭髮早已花白,背微駝,走路肩膀有些不協調。這些年,回到大陸探親,眼見國內經濟發展一片欣欣向榮,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交通出行四通八達,兄弟姐妹衣食無憂,生活富足,知道他現在喪失勞動力,反過來說要接濟他了。
回想當年自己天天接受鄰里發小的「思想教育」,對香港的概念也是「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但私底下常常偷偷收聽香港電台。加上時不時有香港人回鄉探親,帶回「新奇」的物品和見聞,什麼威化餅、塑料雨衣等,這一切,讓他在每天每天的飢餓中從香港看到了人生一線新的亮光。
70年代恰好是西方國家產業轉型的時期。由於經濟發展,土地勞動力等成本上升,大量的勞動力密集型產業從本土向國外遷移。香港利用自身勞動力價格低的優勢吸引訂單,從而完成了70年代的經濟起飛(這也是亞洲四小龍的經濟發展模式)。而此時的香港,需要的恰恰是從內地大量湧入的勞工來支持本港經濟發展,逃港者從事較多的工作,是最為初級的家庭作坊式的手工業——粘紙盒、縫襪子、勾紗等。因為他們工作賣力,要求又低,正好為經濟開始騰飛的香港提供了大量廉價勞動力。真正的香港奇蹟,是偷渡者、是這些冒死上了梁山的人,用血和眼淚創造出來的。
當年的偷渡者往往選擇從蛇口、紅樹林一帶出發,游過深圳灣,順利的話,大約一個多小時就能游到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當時廣東人把這種水路偷渡稱為「督卒」,借用象棋術語,取其「有去無回」之義。當時對偷渡者的打擊是嚴厲的。凡不經合法手續前往香港者,都被視為「叛國投敵」,抓到就處以收容。而一批接一批的偷渡者,鋌而走險,自然就有了那些葬身在大海的亡魂。
1980年,我國的經濟特區在「逃港」最嚴重的深圳市率先建立,由此拉開了旨在讓中國人民富起來的改革開放的序幕。深圳特區的誕生,使廣大民眾看到了希望,也使「逃港風」驟然停止。隨著內地全面改革開放波瀾壯闊般展開,偷渡現象幾近絕跡了。1997年香港的回歸,「個人游」的政策為內地人來港提供的方便,加上香港邊境反偷渡系統的不斷完善,偷渡情況已經基本上得到控制。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國人的生活逐漸變得優質,香港人不再成為羨慕的對象了。
香港邊境的偷渡外流潮,是社會經濟發展變遷的產物。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如今情況反過來了,當年大陸人醜化香港、民眾卻逃港;現在香港人醜化大陸、港人卻每天數以幾十萬計的往返內地大陸。想到多少兄弟為赴港歷盡危險艱辛,有的早已離世,當初他彷彿就是幸運兒。若然當年自己游水潛逃失敗了,會不會是好事呢?最起碼,可以陪伴母親終老,可以守在父母身邊為他們盡心盡孝、養老送終,不至於遺憾終生了。人生不能重來,眼淚決不能洗掉命運。如今後悔莫及、徒嘆奈何了。相信不僅是他,這也是許多當年偷渡客當今港人的共同心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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