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鞋破缽無人識:曼殊大師圓寂100周年紀念
曼
殊
1918年5月2日,曼殊大師寫下「一切有情,都無掛礙」後,圓寂於上海廣慈醫院,走完他35年傳奇而凄婉的一生。歲月驚鴻,回首已是百年光陰。
在中國近代佛教史上,曼殊大師以生滅不二、藉色證空為標識,特立獨行、驚世駭俗,展示丈夫自有衝天志,不向他人行處行。章太炎曾評論曼殊說「廣東之士,儒有簡朝亮,佛有蘇元瑛(即曼殊),可謂厲高節、抗浮雲者矣。」
然而長期以來,佛學界對蘇曼殊的關注不免過於冷清,反倒是文化界鋪天蓋地的渲染,把「凄絕南朝第一僧」的曼殊大師演繹成了一個「情僧」、「詩僧」,讓人有「不見僧歸見燕歸」之感。
在大師圓寂百年之際,撰寫此文意欲從佛教的視角來重新觀照曼殊大師,探討作為民國一代名僧,曼殊大師對佛法之傾力與貢獻。「無那落梅時節近,江城五月為招魂」,讓更多的人來了解一個做為「僧人」的蘇曼殊。
文/溫金玉
蘇曼殊(1884—1918),近代著名僧人,廣東香山(今珠海前山鎮瀝溪村)人。原名戩,字子谷,學名元瑛(亦作玄瑛),法名博經,法號曼殊。
光緒十年(1884)生於日本橫濱,父親是廣東茶商,母親是日本人。
1903年蘇曼殊留學日本,曾在東京早稻田大學預科、成城學校等處就讀,並利用假期到泰國、斯里蘭卡等國遊歷。在日本期間,參加過中國留學生的革命團體青年會和愛國組織拒俄義勇隊,傾向於民主革命。回國後曾任上海《民國日報》編譯,不久即於惠州出家為僧。與陳獨秀、章炳麟、柳亞子等人交遊,參加南社。曼殊大師一生能詩擅畫,通曉日文、英文、梵文,可謂多才多藝,在詩歌、小說等多個領域皆取得了成就。
曼殊大師生活的歲月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風起雲湧、交融激蕩的時代,佛教既受到本國「廟產興學」風波的衝擊,又受到西方思想、包括西方宗教的挑戰。護教安僧成為當時佛教界的一大主題。
1907年5月,在亞洲和親會成立之後,曼殊與章太炎合作,連續發表《儆告十方佛弟子啟》、《告宰官白衣啟》兩篇文章,並鉛印成冊,廣而告之,以企對頹敗的晚清佛教有所警覺。
這兩文是曼殊目前所存文稿中最為鮮明地表達其佛教思想的論述,既有他對晚清佛教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狀況的批判,更有對排佛言論的痛斥,不論是猛烈抨擊佛教界內部的腐敗,還是駁斥社會人士對佛教的偏見誤解,皆表達著一種拯救佛教的強烈使命感。
鴉片戰爭的慘敗,使得救亡圖存成為整個社會關注的焦點。「師夷長技以制夷」成為社會共識,如何認識西方的「船堅炮利」由此推導出教育的重要性,興學育人就是在尋求禦侮強國之道上的最早倡議。
自1889年張之洞正式提出「廟產興學」之議,為清廷所採納,各地侵佔寺院的事件便此起彼伏,嚴重背離了其興學育人的宗旨。曼殊所言「自迦葉騰東流像法,迄今千八百年。由漢至唐,風流鄉盛;兩宋以降,轉益衰微。今日乃有毀壞招提改建學堂之事。」即是指此風波。
曼殊呼籲教界起而抗爭:「竊聞海內白衣長者,提倡僧學,略有數人。以此抵制宰官,寧非利器!」
但他在《儆告十方佛弟子啟》一文中,進行深刻反省,明確表達了佛教衰微的原因不在外界,而在佛教內部的觀點:「法門敗壞,不在外緣而在內因。」
佛教衰微之因由:「今茲戒律清嚴、禪觀堅定者,誠有其人。而皆僻處茅庵,不遑僧次。自余蘭若,惟有金山、高旻、寶華、歸元,人無異議。其他剎土,率與城市相連,一近俗居,染污便起。或有裸居茶肆,拈賭骨牌,聚觀優戲,鉤牽母邑。碎雜小寺,時聞其風。叢林軌範雖存,已多弛緩。不事奢摩靜慮,而惟終日安居;不聞說法講經,而務為人禮懺。囑累正法,則專計資財(此弊廣東最甚。其餘雖少,亦不求行證,惟取長於世法而已)。爭取縷衣,則橫生矛戟。馳情於供養,役形於利衰。為人輕賤,亦已宜矣。復有趨逐炎涼,情鍾勢耀。詭雲護法,須賴人王。相彼染心,實為利己。既無益於正教,而適為人鄙夷。此之殃咎,實由自取。」
面對當時佛教界的這一現狀,曼殊提出了積極對治方案:「然則佛門戒范,雖有多途,今者對治之方,宜斷三事:一者禮懺,二者付法,三者趨炎。第一斷者,無販法名;第二斷者,無諍訟名;第三斷者,無猥鄙名。能行斯義,庶我薄伽梵教,無泯將來。」
1、禁絕禮懺,倡導法化
曼殊考證禮懺的起源,認為禮懺之法雖起於佛門,但只是一種方便法門。但後來這種做法越來越遠離佛法宗旨,成為僧人一種謀利手段。
所以曼殊斥責說:「且施者與而不取之謂。今我以法與人,人以財與我,是謂貿易,云何稱施?況本無法與人,徒資口給耶!縱有虔誠之功,不贖貪求之過。若復苟且將事,以希利養,是謂盜施主物,又謂之負債用。」
晚清以來,僧界偏於救度亡靈或臨終往生,「由此之故,社會人民往往有認佛教為度死人之所用,死後方覺需要,而非人生之所須,是甚昧於佛教全體大用。」
如此出家人「不聞說法講經,而務為人禮懺。」這樣的情形使得僧人得不到大眾應有的尊重,社會上竟有「聞施如避債,見僧猶逢仇」之說。
2、改革傳法,提倡十方選賢
從宋代起,叢林就有甲乙徒弟院、十方住持院、敕差住持院三種之分。近世以來道場多淪為子孫叢林,並以付法為憑。
曼殊批評說:「付法藏者,本以僧眾宏多,須入綱紀。在昔雙林示滅,迦葉猶在葉波,過七日已,乃聞音耗,自念如來曾以袈裟衲衣施我,聖利滿足,與佛無異,當護正法(《善見律毗婆沙》第一)。此豈明有付法之文?正以耆年有德,眾望所歸故也。」
所以在傳法問題上,曼殊力主寺院管理者應實行民主選舉,反對衣缽相傳,同時也反對世俗對於寺僧公選之干預。
3、反對趨炎附勢,主張法住法位
曼殊認為歷史上的慧遠大師就是一個高標僧格的例證。他自踏入廬山,三十年中,影不出山,跡不入俗,反倒是豪門權貴紛至沓來,絡繹不絕。
其行事原則是「送客游履,常以虎溪為界」。這恰好就是曼殊所倡導的反對趨炎附勢而僧界自治的一條自強之道。
這裡提到佛法的主體性問題,其實也涉及到從佛教傳入始便困惑出家人上千年的政教關係問題。
此外,當時中國佛教界還出現了一些特別的事件,如歸附日本寺院,以求庇護。
如《太虛法師年譜》記載,「清廷廢科舉,興學堂,各地教育部門,每借口經費無著,提僧產充學費,假僧舍作學堂。僧界惶惶不可終日,日僧水野梅曉、伊藤賢道乘機來中國,誘引中國僧寺受其保護。」
《圓瑛法師年譜》中亦記載說:1905年,「杭州三十餘寺歸投真宗之本願寺,遇事即由日本領事館出為維護。」
這些事件一定為曼殊所聞。中國寺院要靠日本寺院來保護,那真是有倚風靠影的味道。
4、興學育人,教育為本
僧伽是正法駐世之表徵,曼殊說:「法之興廢,視乎人材。枉法求存,雖存猶滅。」他認為要振興佛教,唯一的途徑就是興學育人。
「若欲紹隆佛法,則有自利、利他二門,要之悉以義解為本。欲得義解,必持經論。」深入經藏,智慧如海。中國僧眾要提高素養,堅固道心,就要誦持經論。
5、嚴持毗尼,正法久住
「毗尼藏者,是佛法壽;毗尼藏住,佛法亦住。」在佛教歷史上,始終強調戒律的維繫方是正法久住的最大保障。
在《儆告十方佛弟子啟》一文中,曼殊呼籲說:「願諸大德,以大雄無畏之心,倡堅實不浮之學。解經以後,以此自利,則止觀易以修持;以此利他,則說法不遭墮負。佛日再暉,庶幾可望。」曼殊在這篇文章中充分表達了自己對佛教現狀的批判,對佛法振興的思索,以及不忍聖教衰的真切憂患。
1907年5月,《儆告十方佛弟子啟》脫稿以後,曼殊大師與章太炎為應對外界對佛教實施的壓力,再次撰寫了《告宰官白衣啟》一文,後兩文合印成冊,從佛教內外、出世入世、僧俗二眾諸方面共同為危機中的中國佛教探淵索珠、吶喊助力。
曼殊大師在《告宰官白衣啟》文中,重點駁斥社會人士對佛教的偏見。
首先針對當時風起雲湧的「廟產興學」運動展開討論。
「往者戊戌之歲,僉壬在朝,始言鬻廟。事雖中格,在官者多因以為利。」這場風波,由上而下,席捲全國,雖然「其後奉詔,敕建諸剎,不得毀廢。自余以僧尼薄行籍設寺產者,據見告。亦有豪強武斷,末學嘩時,託事營私,規為己利。」許多廟產還是被以各種名義侵奪。
曼殊指出,自古廟產,為十方眾生所公有,何以能「抑勒歸官,恣意改作。」即使有個別僧人作姦犯科,自有刑法在,也罪在一人,與所住寺院並無關聯,況且寺院並非「彼僧私產,何當株連蔓引,罪及屋烏?」如果一寺僧人皆行為有闕,那也「宜令有司驅遣。所存曠剎,猶當別請住持。」曼殊以官吏犯事為例,說古來處分贓吏,僅是籍沒其家資,沒有聽說還要毀壞其官署。那麼,「蹊田奪牛,依何典法?」
由此,引出曼殊對當時五種論調的批駁:
1、「宗教當廢」論
社會上有人說「經紀人倫,須憑常識,禪修梵行,無益生民。」對於這一指責,曼殊指出佛制教團,是僧俗四眾弟子,出家者旨標「軌範所存」,而居士則「隨機利見」。
曼殊嘲諷說「自朱士行出家而後,迄今千六百年。末聞震旦齊民戶口有減。」因為世人「良以情慾奔流,利如馳電,正憂放恣,何懼禁遮?故知習齋、恕谷之言,徒虛妄爾。」
曼殊這裡特別以顏元李塨的學說作反證,指出人之慾壑難填的習性。所以當今之世不應再於熾盛的人慾上加油助燃,而是用佛法的莊嚴清靜使人清心寡欲。
2、「僧無學行」說
對於「僧無學行」之指責,曼殊辯護說:沙門中確有「無學行」者,「今之僧眾,半起白徒;名字未知,何論經教?亦有顯違戒律,趣逐塵勞,斯實可為悲憤。」
但這恰恰是須加強佛教教育的根本理由,「然則建設學林,智慧自長;維持毗奈,污點斯除。」而不能夠因噎廢食,悉從廢棄。世人不要求全責備,將眼角僅是盯著出家人。不能只看到「僧無學行」,而看不到「世無學行」。
看看世間:「而今世官邪,腐敗如彼。草茅志士,亦鮮清流。游一國未有不污其聲色,事一主未有不吮其癰痔,興一事未有不肥其囊橐,用一人未有不視其苞苴。奸紀點身,猶視沙門為甚。」當
年那些助三武廢佛之臣,至少多為文章經國之人,而今日論廢佛者,大言不慚,又有幾人能有那樣的文采?僅是以自己之無學而斥沙門無學,以自己之無行而斥沙門無行,不亦「厚責他人」乎!
3、「佛法無用」論
世人以「寂滅無生,本非世諦。高談哲理,語不經邦」來批評佛教,曼殊說:空談玄理,莫測高深,「斯亦常人所恨,無足致怪。」
但空談之學就應廢除嗎?
如哲學,遠起希臘,雖也間涉政治,但多落寞難懂。而近世德國大哲,言語均是「張皇幽眇」,學說亦不外「惟理惟心之論,大我意志之談」,其「利用厚生,何補毫末?」其倫理學說,雖不及佛學切近可行,但依然立為國學,招生授徒。「何故佛言,偏應廢棄?」
又比如天文學,「問恆星世界之有無,計地球觸彗之遲速。非直遠於民事,亦且言之無征。」
再比如生理、生物諸學,「尋生理之單位,驗猿類之化人,足助多知,豈關民業?」
還有詩歌、小說、音樂、繪畫等事,寒不可衣,飢不可食,出不可以應敵,入不可以理民,都能流衍至今,從來不聞議廢。
而佛法在去煩惱、增智慧、斷貪慾方面,與以上學科相比,其功倍蓰。所以曼殊說:「凡諸學術,義精則用愈微,豈獨佛法云爾?」
4、「佛教破國」論
有人說:「印度衰亡,咎由佛教。」其實這是佛教初傳中土時認為佛教「入國破國、入家破家,入身破身」論調的翻版。
佛教化世導俗,以助王化,「歷史具存,豈得隨意顛倒?」
佛教興盛之戒日王時代,印度頗能自保自立;佛法廢絕,則印度亦告分裂而破落。同樣,隋唐之際,崇隆佛法,而國威方盛;宋、明以來輕佛慢法,國力轉衰。「至於六代分崩,離為南北。雖則中原勢張,江右氣弱;華夷內外,等是奉佛之民。此則像法流行,無虧士氣審矣。」
所以曼殊的結論是:「佛法得存,正可牖民善俗,何有亡滅之憂?」設國無清明之政治,「縱令佛法不興,何與存亡之數?」
5、「僧虧國計」說
有人說「前世人民披剃,無慮規免租庸。唐時寺產不供王稅,既虧國計,而亦殊絕齊民。」這也是佛教傳入中國後,寺院經濟一直備受爭議之點。
唐時傅奕就曾上書指責佛教:「使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賦。」但如今,「自兩稅廢止以後,賦不計丁。今世寺田,亦復任土作貢。」
所以曼殊說:「既無可嫉之端,寧得隨情勒取?若其緇徒專固,私自營生,自可如法驅擯。所余寺產,令置學林。既皆教養之資,道俗何分厚薄?今者公私學校,綱紀蕩然。豈如戒律所拘,尚循軌範。若有專心興學,其效非難睹也。」揭示了社會人士關注佛教,並非是其興學,而是對寺產的覬覦。
在文後曼殊懇切地表達了護教心愿:「語雖過切,其事是真。諸君尋思此義,破僧滅法之心,庶幾調伏。」
由曼殊主筆、章太炎潤色的兩文合印成冊,廣為散發後,在社會上還是引起一些反響。
章太炎1908年10月6日寫給曼殊的信中說:「曼殊師法座:有羅浮山寶積寺沙門名娑羅者,航海來日本,特訪師於民報社,蓋娑羅在廣東見《儆告書》,故不遠萬里,求善知識。」
當然,曼殊為佛教的辯護以及對社會人士排佛的駁斥,其實都是在一種特定文化氛圍下的討論,其護教之情溢於言表,對佛教的衰落之狀也是痛心疾首。
雖然他沒有像後來太虛大師那樣興起轟轟烈烈的佛教革新運動,但也為以太虛為代表的近代佛教革新運動吹起了前奏。
楊鴻烈曾評價說:「曼殊這樣拿佛教原來的本義來攻擊一般以佛法為『衣食之資』、『販賣之具』和『崇拜木偶』的沙門,很像歐陸馬丁·路德對於當時腐敗的教會要拿《聖經》來證明他們的不對,要是曼殊真有改革的勇氣,那麼曼殊也要成為佛教里的馬丁·路德了!」
沈尹默在《題曼殊畫冊》中說:「脫下袈裟有淚痕,舊遊無處不傷神。何堪重把詩僧眼,來認江湖畫里人。」
我們希望一個整全的曼殊大師形象矗立在世人的面前,不再是一個茶餘飯後供大家閑聊的「情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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