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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陰婚(現代故事)

上午快近七點,天才剛蒙蒙亮,就聽著爆豆粒兒似的鞭炮聲伴著硝煙四散開來,像清晨的霧氣瀰漫著剛剛迎來第一縷陽光的村子。

不知道這是哪家娶媳婦還是嫁閨女,老趙讓遠處嘈雜的聲音弄醒後就睡不下了,扭頭看了眼就算夜裡打著雷把她抱走也驚不醒的媳婦。剛結婚那年,半夜看著沒有一絲鼾聲的媳婦,老趙好幾次都把手放在媳婦的鼻孔上,彷彿是害怕她睡死過去。老趙坐在床沿耷拉著腿抽煙,心裡想著要是放到今年,他兒子早就結婚了,可能連孫子都抱上了,就算沒有孫子,生個丫頭片子也行啊,實在連個丫頭也留不下,能讓我看著結婚總行吧?不,不對,我兒子結過婚,不管咋說也算有過媳婦呢,沒白來這世上走一遭。老趙想著想著就覺得胸口疼,越往深里想胸口越疼,疼得連抽完剩下的這半根煙的力氣都沒有了。老趙把那半根煙狠狠撇在地上,重重碾了兩腳。

老趙的兒子是前年死的。

那天成鋼騎著電動車帶著秀萍去縣城拍婚紗照,從上午開始忙著化妝試婚紗,整整拍了有一天。拍過了婚紗照,向著結婚又近了一步,兩個人心裡自然是欣喜呢。傍晚,成鋼領著秀萍,倆人高高興興地進了一家平時不大敢進的飯店,要了秀萍最愛吃的水煮肉片還有那酸菜魚,成鋼痛痛快快地喝了五六瓶啤酒,就連平時滴酒不沾的秀萍也跟著喝了半瓶呢。今天再說這句話,肯定是晚了,可要是成鋼和秀萍不吃這頓飯,拍完婚紗早早回家,再或者留在縣城住一夜,這場禍也就躲過去了。

成鋼和秀萍是在鄉裏手套廠認識的。秀萍是鄰村的,兩家隔著不到十里路,在一個廠上班,你有情我有意,日子久了,一來二去的就到了一塊,各自父母託人打聽,都說是本分人家的孩子,也就默許了。成鋼帶著秀萍第一次回家,老趙兩口子還給了秀萍六百塊錢的「認門錢」。就這麼處了快兩年,倆人就商量到結婚了。說起成鋼和秀萍,這是一對再平凡不過的小情侶,小家小戶尋常百姓的兩個孩子。成鋼算不得英俊,秀萍也算不得漂亮,倆人五官普普通通,沒什麼可圈可點值得刻畫描述的地方,甚至今天想起來他倆有沒有五官都模糊不清了,總之,就是扔在人堆里扒翻不出來的那麼一對情侶。如果沒有那晚的事,倆人結了婚,生個一男半女,成鋼接著上班,秀萍在家帶孩子,和和美美的,這日子該有多好呢。

當晚倆人吃罷了飯,走出飯店門,風一吹成鋼就有些上酒勁,走路也有些不穩當,秀萍推過電動車要帶著成鋼,可他執意不肯,秀萍拗不過,兩個人就晃晃蕩盪上路了。從縣城到家也不過二十多里路,在路上成鋼借著酒勁腆著臉皮讓秀萍摟住他,秀萍緊緊摟著,成鋼嫌摟得不緊,秀萍又往前靠了靠,伸直胳膊,吐了口氣用力摟住,臉緊緊貼在成鋼後背上。倆人確實應該摟得緊一些,該再緊一些才好呢,他倆哪裡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緊緊摟著呀。

「秀萍,以後你想要個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閨女聽話貼心。」

「我也想要個閨女,以後咱倆也不用愁著給她買房子找工作,長住眼劃拉個好對象就行了。」

「哎?你說我咋沒找著好對象啊?」

「胡扯!我差哪兒了!」

「嘻嘻,生氣了么?逗你呢!你說以後我要生個閨女你爸媽不高興呢?」

「我爸媽可不是那老封建!再說了咱倆還沒那啥呢……」

「滾!不結婚別想!」

「秀萍,你再摟緊一點。」

「緊著嘞,再緊你就喘不上氣了呢。」

一輛拉秸稈的農用四輪,前輪把倆人颳倒,後輪從成鋼身子上壓過去,秀萍給甩出去,一頭摔在了路邊竄天楊上。

七八月,通鄉里、縣裡的公路上凈是收秸稈的拖拉機農用車,白天害怕碰著交警查超載,是不敢拉的,等到了夜裡,能跑整整一宿呢。往些年到了這個時節,地里烏煙瘴氣的都是燒了秸稈用來肥地的,後來政府不許燒了,田間地頭扯著橫幅說是污染環境,在自己地里燒秸稈,抓住是要罰錢的。後來又說秸稈粉碎到地里一樣能養地,可種地的都知道呀,秸稈撒在地里是耽誤下茬莊稼的,種子要落在秸稈縫裡摸不著土是發不出芽子的,大夥就偷偷地燒,政府看著管不住,沒法子就聯繫附近的養牛場、造紙廠,雇車去地里拉走,喂牛,造紙,垛著滿滿登登的一車,能給個百十塊錢,燒秸稈的景象這才慢慢看不到了。

成鋼和秀萍是在第二天清早才被發現的,一個過路的打電話報了警,等警察和120 來的時候,成鋼已經斷氣許久了,秀萍重度昏迷,給拉進了縣醫院。老兩口一步一個踉蹌趕到醫院,看著血肉模糊的成鋼,成鋼娘發瘋似的扯著大夫的袖子喊,讓大夫給成鋼輸血,給她兒輸血,輸了血成鋼就能活過來,喊著喊著,一嗓子沒嚎出來,昏死了過去。

立在急救病房門口,老趙只聽得風在耳邊「呼呼」地響著,天在轉著,身子也隨著轉,恍如天要塌了;地在顫著,腿腳也隨著顫,恍如地要陷了,一把沒抓住門框,癱坐在地上。

成鋼走的那天,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地走的,身上用溫水細細地密密地擦過,套著嶄新的棕色西裝和黑皮鞋。這是老趙和成鋼的二姑特地去縣城大商場買的,挑著最好的買,花了一千多塊錢呢,成鋼從小到大第一次穿這麼最貴的衣服啊,要是讓成鋼自己買,他才捨不得呢。白白的臉、淡淡的唇、頭髮被成鋼娘梳理得整整齊齊、順順溜溜,一根都不帶亂呢,穿上筆挺的西裝,成鋼真像一位英俊瀟洒的新郎。可惜,秀萍沒能看到她帥帥的成鋼,畢竟那天誰都沒有去留意,因為這不過是縣城火葬場煙囪上一陣輕浮縹緲的青煙,這樣的煙霧每天都會有的,朱門顯赫的達官貴人,窮家寒舍的平民百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窮的富的、丑的俊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紛紛卸下這重重的擔子,扔在焚化爐里,迫不及待地輕輕鬆鬆地順著煙囪爬到雲彩里去了。

成鋼給埋在了河東的荒灘地上。

孤零零的一條河,孤零零的一座墳,孤零零的一個人。

料理完成鋼的後事。白天,老趙一趟一趟地往鄉里派出所跑,派出所每次都答覆他案件正在偵辦中,讓老趙協助提供目擊證人和破案線索,可老趙到哪裡去尋找破案線索呢?公路上那一灘血早就幹了,顏色像那一片片枯萎的玫瑰花瓣,一場接一場的雨,清洗得越來越淡,就像成鋼留給這世界僅存的一點點記憶,越來越模糊。晚上,成鋼娘一趟一趟地往河東的荒灘地里跑,她怕成鋼一個人站在這空郊野地里冷清,害怕呢。

對了,出車禍那晚,秀萍是沒有死的。120 來的時候還有氣息,趕忙被救護車拉進了縣醫院重症監護室,顱損傷、腦積液、多器官挫傷,搶救了足足有一個星期,人雖然還是沒醒過來,但是脫離了危險期。家裡給搭進去五六萬塊錢,抽幹了家底,又欠了親戚朋友三四萬塊錢,秀萍被挪出重症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秀萍沒有社保,成鋼也沒有,在鄉裏手套廠上班原本是給買保險的,但是成鋼和秀萍盤算著:廠里買社保一個月少發二三百,自己還要再扣二三百的工資,這就是四五百,兩人加起來一個月就少拿近一千塊錢。因為這,倆人就沒讓廠里給買保險。其實人家成鋼和秀萍有自己的小算盤,他倆都規劃好了呢。

「秀萍,過幾年咱也在縣城買樓房吧?」

「縣城那房子死貴死貴的,三四千一個平方,咱拿啥買!」

「你算啊,咱不讓廠里給買保險,一個月工資就是兩千多塊錢,咱倆加起來就是五千,一年就攢四五萬,過個兩三年咱就能付首付了!以後的慢慢還唄。」

「買個多大的呀?」

「一百平方!三室一廳的!等父母老了就都接進縣城,咱倆住一間,我爸媽住一間,你爸媽住一間,咱照應著也方便,百年之後養老送終!」

「那咱要生個閨女她住哪兒?」

「你愚么,等父母老了咱閨女就該結婚了,住她對象家唄!」

「哈哈,婚還沒結吶!你想的還怪長遠哩!」

「別嘻嘻!這和你說正事呢……」

老趙忙完成鋼後事沒幾天,去了一趟縣醫院。知道秀萍家住院欠了不少債,雖說做不成親家,老趙還是和媳婦商量起來,不然把原本準備給秀萍家的彩禮錢送去醫院墊上應急,四萬塊錢。

那天到了醫院門口,老趙沒直接進病房,詢問著進了醫生辦公室,說出病房號和名字,探聽秀萍的情況,醫生問老趙是秀萍啥人?老趙謊稱是秀萍的大伯,醫生沉了沉說:「不樂觀,顱腦損傷比較嚴重,像秀萍這種情況,往高了估有兩成醒過來的把握,況且,即便是在她身上發生奇蹟,醒過來了,估計下半輩子也是植物人狀態,離不開人。」聽完這話,老趙愣了半晌,回過神又連忙問秀萍還能撐多久?醫生仰起臉,帶著一絲憐憫看著他,搖了搖頭:「不好說。」便沒再吭聲。見大夫不作聲,老趙心裡跟明鏡似的,沒再續問。

站在病房門口,老趙沒直接敲門,趴在窗戶上往裡看。秀萍已經從重症監護室搬出來,秀萍爸媽坐床邊一聲接一聲地喊著秀萍的名字。望著身上插滿管子躺在病床上的秀萍,老趙心裡想的不是秀萍啥時候能醒過來,卻是秀萍咋不和他成鋼一起死過去,陪著成鋼走呢?想到這,老趙讓自己這念頭嚇了一跳,連忙在心裡埋怨自己:老趙啊老趙,成鋼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心頭肉,可人家秀萍也是她娘懷胎十個月害肚子疼生下的寶貝疙瘩啊。老趙啊老趙,成鋼死的是可惜,可秀萍也是一個活生生的大閨女啊,今天躺在這兒不省人事半死不活的就不讓人心疼么?誰若存心盼著她死,可真是黑心爛肺,傷天害理呢。

不知為啥,老趙並沒有推門進去。自然那四萬塊錢也沒留下,推著自行車悄悄出了醫院。

車子是秀萍給老趙買的。那年老趙騎著快半輩子的大金鹿去鄉里買化肥,停在路邊一根煙的功夫讓人給推走了,秀萍知道後發了當月工資就去縣城給老趙買了輛嶄新的鳳凰牌,老趙見了心裡別提有多歡喜,逢人就說是成鋼對象給買的,到現在車架子上的泡沫布也沒捨得撕下來,騎得可仔細呢。

跨上車子,老趙飛快地往家騎,彷彿拿定了什麼主意,下面兩隻腳不停地踏著腳蹬子,腦袋在上面胡思亂想起來。

老趙想起他兒子,成鋼從小就是個乖巧孝順的孩子。記得那年成鋼才六七歲,家裡條件還差得很,有天趕上老趙發高燒,在家躺著下不了床、吃不下飯,成鋼娘燒上水就下地了,囑咐成鋼開了水給爹衝上倆雞蛋。成鋼捧著沖好的雞蛋端到床邊,老趙讓成鋼先喝一口,想著讓成鋼把上面漂著的蛋花喝了,成鋼不肯,執意讓老趙先喝,自己喝那剩下的清湯稀水。

想著想著,老趙眼裡就含了淚,車子蹬得更緊了,心裡默默念叨著:

秀萍啊秀萍,你莫要怪叔不給你掏錢治病,別說再搭上這四萬,就是四十萬也救不了你啊,除了讓你爹媽多背些外債,啥事也不頂用啊。你沒聽大夫說么,別說醒不過來,就是醒過來也是么事不知道在床上吃喝拉撒,讓你爹娘伺候你下半輩子啊,等你爹娘死了誰能擦屎端尿地管你呢?秀萍啊秀萍,叔知道你性子,讓你窩窩囊囊活受這個罪還不如撒手走了利索呢,還不如和成鋼做伴去呢。

成鋼啊成鋼,爹知道你冤,知道你屈,知道你放不下秀萍,你莫怪爹不給秀萍掏錢治病,你莫怪爹心狠,爹是不想秀萍下半輩子活受罪,爹是想成全你倆呢。

不曉得你們那地興不興結「陰婚」這一說,我家祖祖輩輩是活在山東的,魯中山區一處小的不值得讓人記住名字的小地方。就算到了如今這個社會,自打商周伊始,老祖宗們給深深烙下的這個習俗,在我們這塊地上還是存在的,越是往貧窮的方向走,越是有生命力,可能這事只有在貧瘠的土壤里扎的根才更深。那些沒結過婚的男女死後,家裡人覺著如果不幫替著給他們結婚是不吉利的,荒坡野地里孤苦伶仃的一座墳,也是要影響家裡風水的,或許,更多的是為了盡到父母家人的責任,還有心裡那一絲絲安慰吧。

若不是攤上這檔子事,若不是摸著成鋼冰涼煞白的臉,沒招惹過誰,沒得罪過誰,老老實實活了大半輩子的老趙,想爛腦殼他也想不出這輩子會和「陰婚」這倆字扯上干係啊。

何況陰婚是不易結的,因為不可能湊得那樣巧,張家剛死了兒子王家新死了閨女,這種巧合是極難遇到的,所以允許選擇的餘地就沒有那麼多了。我們莊子前些年有個10多歲的小子放暑假跳河裡游泳,剛巧上面水庫放水,家裡找了兩三天才在七八里外的河灘上找到,他父母要給他成陰婚,苦於找不到新死的姑娘,打聽到鄰村剛過世一個了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按著規矩找了媒人,和那家兩個兒子談攏了價格,給了四萬塊錢的彩禮錢,一個十多歲的小子一個六十多的老太太,就這麼結了陰婚。還有不如這家的呢,有的連這都撈不著,實在沒法子了就去找尋那些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墳頭,只要是女的,和主家商量好價格,就給刨出來,兩個骨灰盒重新埋一堆,這陰婚也算結了,可這樣的價格就低了,三千兩千,也就這個數吧。更有甚者,說出來嚇死個人,這是聽我二妗子說過的,她娘家村裡有個老光棍,五十來歲那年喝葯尋死了,家裡的兄弟姐妹要湊錢給他成陰婚,打聽到一個說是十三四歲得癌症死的姑娘,看著死了有些時日,人都有些爛了,因為這事是越新鮮才越值錢的,一番討價還價,給了中間人兩萬六千塊錢,就給拉回來埋一堆了。沒過幾天公安押著當初那個中間人來掘墳刨墓指認現場,原來這小姑娘不是得癌症死的,是腦子有些憨,和她媽去趕集讓這個中間人騙走掐死的,為的就是賣屍給結陰婚的,賺這個喪良心的錢。

在醫院躺了三個多月的秀萍,到底沒能挺過去。似乎倆人早就約定好了日子,成鋼過世百日這天,秀萍咽了氣。

再後來,老趙拿著當初準備下的四萬塊錢,來到秀萍家,囑咐秀萍爸媽把住院看病借的賬還了,也算是定陰婚的彩禮錢。說孩子活著沒做了親家,末了末了,死了也要做親家。

成鋼和秀萍結陰婚那天,日子已近臘月,天氣已經極冷了,好在這天是艷陽天,太陽照在身上仍是暖暖的。就快掉光葉子的大楊樹上,有幾隻小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真像是等不及地要看新娘子呢。

這天是成鋼的二姑夫開著自己的麵包車去秀萍家迎親的。結陰婚是不易僱到車來幫忙的,車主家都嫌不吉利呢。表哥端著成鋼的照片一言不發,靜靜地在車上坐著。到了秀萍家,秀萍的父母親戚已經早早等著,妹妹抱著秀萍的照片,淚珠子掉下來,抹了,還掉下來,又接著抹了。秀萍媽盛上一碗水餃,喂秀萍吃「滾蛋包」,秀萍的妹妹張開嘴替姐姐吃下兩個,喂的再也喂不下去,吃的再也吃不下去。這可是秀萍媽精心調的白菜豆腐餡,要放往常,一家人怎麼不吃個六七盤啊。望著小女兒抱著秀萍照片踏進車裡,隨著車門重重地一關,一家人便再也收不住了,「妮兒啊!」秀萍爸媽追出門外嘶啞地一聲喊,震得大楊樹上僅剩的幾片枯樹葉嘩啦嘩啦地響,驚得剛才還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也不敢作聲了,村裡圍著那密密的一圈人,都跟著偷偷抹眼淚呢。

送親的車跟在後面,車裡裝著秀萍家陪送的「嫁妝」,紙糊的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空調,各個樣式的家用電器一應俱全,還有兩床細綢緞的新棉被,這是秀萍娘和她妹妹親手套的,新表新里新棉花,一床艷紅,一床翠綠,一床綉著龍鳳呈祥,一床綉著鴛鴦戲水。

車裡拉著成鋼和秀萍的照片折回家門,親戚們提著滿滿登登的嫁妝,湧進了成鋼家。端著倆人照片,成鋼的表哥和秀萍的妹妹聽著屋外噼里啪啦的炮仗響,拜了天地,隨著屋裡陣陣唏噓,拜了高堂,跟著屋裡聲聲抽泣,拜完夫妻,兩個人就算完婚了。看不清老趙和成鋼娘是哭著還是笑著,一一和女方家親戚攥手道喜。應該哭啊,再聽不見誰甜甜地一口一個爹,一口一個娘地叫了。應該笑啊,終於看著成鋼和秀萍結婚了呢。

一根紅繩這頭拴住成鋼的照片,那頭拴住秀萍的照片,擺放在供桌上。細細端詳倆人的照片,成鋼和往常一樣,憨頭憨腦的,照相從來不會笑,從小到大的照片,騎大馬的、掛洋槍的、帶大蓋帽的、扎紅領巾的,沒一張是笑臉的,真是氣死個人。看秀萍卻比往常甜美呢,薄薄的嘴唇,嘴角微微向上挑著,恬靜地笑著,腮上還掛著兩抹紅暈,會不會是秀萍知道自己要結婚啦,害臊羞紅了臉呀?

成鋼的墳頭已經鋪滿了棉被厚的一層野草,叫不上名字的小蟲兒在遠處叫個不停,沒準是成鋼和秀萍在聊什麼悄悄話呢。鏟開墳上厚厚的土,啟開壽池,兩掛五千響的炮仗響起,飛下來的紅色碎紙像是在成鋼墳前鋪了條長長的紅地毯,迎接他的新娘子,秀萍的骨灰盒和成鋼的緊緊貼放在一起,真像那晚秀萍的臉緊緊貼在成鋼後背呢。眾人用儘力氣向天上撒著漫天的紅紙錢,可成鋼和秀萍一張都沒有收下,又像紅色的雪花紛紛落下來,誰撒的,還給誰。其實他倆也根本用不著這個呀,成鋼有秀萍呢,秀萍有成鋼呢。

今年春天,清明節前後那幾天,我請了假,回家陪著父母去給姥爺姥娘上墳,河東的荒灘地上三三兩兩又添了幾座新墳,放羊的老頭兒揮起鞭子引著幾隻羊在那兒游晃,嘴裡哼唱著幾句《苟家灘》:

彥章打馬上北坡

新墳累累舊墳多

新墳埋的漢光武

舊墳又埋漢蕭何

青龍背上埋韓信

五丈原上埋諸葛

人生一世莫空過

縱然一死怕什麼

……

燒罷紙磕完頭,徑直走到成鋼和秀萍墳前。上面仔仔細細地新培著一層土,有稀稀疏疏的嫩草芽生出來,草芽子緊緊地抓著土,真像那晚秀萍緊緊地摟著成鋼呢。一隻不合群的小羊羔彷彿是成鋼和秀萍的孩子,依偎在他倆的墳頭,尋摸著上面的嫩葉,沒準小羊羔就是成鋼和秀萍的閨女呢。小羊羔吃一口嫩葉「咩」地叫一聲,吃一口嫩葉「咩」地叫一聲。

從口袋裡摸索出煙盒,掏出了三根煙,點著插在墓碑下。

「媽!秀萍的名咋從碑上抹了?」

「她那骨灰盒去年就啟出來了。」

「安哪兒了?為啥?」

「鄉長他兒和秀萍是高中同學,從上學就纏著沒放,秀萍不搭理他罷了,去年他喝多酒開車一頭扎橋墩子上死了。鄉長要讓他兒和秀萍結陰婚,就把骨灰盒啟了出來。」

「那老趙和秀萍家能願意么?」

「不願意能咋?村裡書記夜裡白里去做工作,連哄帶嚇!誰敢得罪鄉長!」

「老趙和秀萍家定陰婚不是還給了四萬塊錢彩禮錢?」

「鄉長家差錢么?鄉上好幾個廠里都有股,一家子給了八萬!十六萬買個骨灰盒,真是個價喲。」

記著前年成鋼和秀萍結陰婚那天,老趙還去鄉里請了戲班子,嗩吶二胡一個曲子接一個曲子吹奏著不知名的調子,師傅們氣力接不上了,抽煙歇息的空檔,戲班子的音響里放著《劉全哭妻》《諸葛亮弔孝》《苟家灘》的唱段,還有《渴望》《媽媽的淚》幾首歌,都是在農村白事上常放的,唯獨有一首歌是我從未聽過的,至今也不清楚歌名叫個啥,歌手姓甚名誰,只是還依稀記得幾句歌詞:

恨死個你呀愛死個你

愛死個你呀恨死個你

面對面睡著我還想你

今生咱命薄情未了

來世我早早地等著你

我的你呀你的我呀

你的我呀我的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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