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四千多首詩，記錄下五千多個逝去的名字｜單讀
他是韓國文壇首屈一指的詩人，曾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艾倫·金斯堡說他是韓國的詩歌菩薩。他歷經貧窮與戰爭，入過佛門，四次因政治罪入獄，在獄中立誓要為遇見的每一個人寫詩，於是就有了被譽為「 20 世紀最偉大文學計劃」的萬人譜。
他說要為每一位靈魂寫詩，他是偉大的監獄詩人：高銀。
高銀 x 萬人譜：立誓為每一個遇見的靈魂寫一首詩
文｜黃其騏（詩人）
高銀（ Ko Un 1933 - ）
1980 年五月，即將篡權的將軍全斗煥把韓國詩人高銀與其他政見不同之人送入監獄。 46 歲的高銀面臨著無期徒刑，在漆黑無窗的屋子裡連用來排解的咖啡罐都看不見。曾經僧人還俗的高銀陷入了深深的冥想。他想到了自己學過的漢字「人」的樣子：總是一撇一捺互相扶持著，又微微傾斜，彷彿依靠著什麼，他想到人和人之間的哪怕片刻的相逢都是生命的饋贈。於是他立誓如果有一天能夠重見天日，便給一生中遇到的每一個人，不論是相識的，不相識的，偉大的，渺小的，真實的，虛構的，都寫一首詩。那時候的高銀可能沒想到自己會出獄。也沒想到自己會在三十年後完成包含四千多首詩，記錄了五千多個名字，被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哈斯稱為「 20 世紀最偉大的文學計劃」的萬人譜。高銀也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
當時的高銀覺得立下這個誓言後，即便死在監獄裡也沒什麼值得惋惜的。因為自己死去的聲音將被未來的詩人重新擔當，就好像得幸在兩年後出獄的高銀為五千多位逝去的靈魂發聲一樣。下附萬人譜中的其中兩首，一首是寫給一位叫熙子的女孩，另一首是寫給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的輓詩。
《熙子》
手還濕著
她扔下還在洗的碗，就跑了出去
在漆黑的樹叢下
哭個痛快
直到死去的媽媽在眼前閃出，星星的種子
撒在天上
星星出現了
《水溝》
去看看那廢水溝吧
這水溝里的水多麼友好啊，你說
像一個老婦人，
一個慈愛的老婦人
不知見證了多少滄桑，
不，你在說謊！
記得蔡南的小女僕
整日奔走勞作在水溝邊
卻掉了下去，淹死了
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
沒有父母
永遠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
連哭泣的地方都沒有
那個孩子從來沒有好好哭過
去看看那廢水溝吧
就像那個孩子
那淹死孩子的水
就像那個孩子一樣
高銀擅長從小小的空間里，激發一種宏大的史詩感。每一個被描述的靈魂都變成了千千萬萬同樣失落的靈魂。《熙子》一首中，高銀點出，每一個逝去的心愛之人都是一顆星星，構建了我們的人格，也就是我們的夜空，也就是我們的眼淚。
在《水溝》一首中，彷彿能看到，在每一個頤指氣使的眼睛下，都有一位善良的奴僕和一條廢水溝，兩者承受著同樣的命運，看到一方即想起另一方，雖然一方失足於另一方。一首高銀的詩結束之時，被講述者的面孔已經模糊，彷彿變成了一萬個人的面孔，在這個意義上，高銀的每一首詩都是萬人譜。
高銀說自己這一代人在戰爭中死去了一半，自己活了下來，這一定意味著什麼。在奧爾德伯勒詩歌節上，高銀髮表了名為「與死去的詩人一起」的演講，其中用如詩的語言闡明了自己對生命的連續性的理解。
有的時候，我們的身體很沉重，有的時候，很輕巧，比我們的心要輕巧，死去詩人的靈魂在這裡進入我們的心裡，住下自己的房間，折上已經疲憊的翅膀。我比一個人還多，你也比一個人還多，我們用宇宙的語言唱著歌，我們用死去詩人的新母語唱著歌。我們生來孤獨，然後我們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當龐大的海浪湧起，又在今朝落下，當海鷗不再恐懼，從躲藏處再次出發，在天上畫著最為瀟洒的圈時，一個人死了。
一個詩人，人們輕聲說。
……
我們每個人不只是一個活著的詩人，我們需要是三個詩人，五個，十一個詩人，在這個世界，還有之後的世界。我們是時間的感覺，在裡面我們來了又走了。當我們祭奠他人的時候，也是他人祭奠我們每一個人的時候。我們在這裡的相逢，也是我們散落在各地的分別。在這裡，在我們的國度，有一泊湖水，在我們閉上眼睛之前，和之後，都浮著一朵白色的水仙花。一個沒有寫過輓歌的詩人是可悲的，所以，我們必須要寫出一首嶄新的輓歌，也就是一首情詩，也就是一朵花。我們是這樣需要悲傷——湖泊還記得曾經的自己，是汪洋的中心。
像高銀所說的，每一個人離開世界，都早已留下痕迹，我們需要寫下輓歌，這樣逝者的生命才能繼續留下痕迹。高銀生於 1933 年，在青年時期就飽經了戰爭與貧窮，他曾經學習中國傳統詩歌，又修習西方哲學，還出家當和尚十數年，內修豐富。考慮到韓國詩歌也經歷了與中國詩歌一樣的歷史劇變，從格律舊詩到白話新詩，筆者認為高銀的宏大成果也給中國詩壇留下了很多值得學習的東西。
佛門時期的高銀
從文言至白話，是一個藝術與知識民主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每一個常人能夠獲取的知識和藝術更多了。相反的作為寫作者，也應該利用白話的普世性，回饋百姓，把語言的美和詩意還給日常的語言與生活，甚至可以起到記錄的作用。而這些在某種程度上，是高銀與李白、屈原兩位漢詩桂冠詩人所不同的地方，他的詩彷彿更受詩經的影響：一種和農耕文明的人民情愫緊密相依的民主詩學。
下附三首高銀的詩，分別寫了一隻狗，一個稻草人，和一位媽媽。
《一隻死狗》
家裡的地炕不再通氣
於是我們下地清理
在那裡找到了家裡走失的狗
當然，它已經死了
父親小心翼翼地把他搬到
房子後面，入了土
第二天下了雨·，雨把葉子
又一次染綠了
竟像狗一樣叫了起來
《稻草人》
秋天的田野里稻草人像一個旅客
冬天的田野里稻草人像一個乞丐
不過
當你數著村裡的人時，一、二……
你也要數上稻草人
《月亮》
每次月亮升起的時候，她都在祈禱
終於在四十歲的時候，懷上了孩子
起名叫月男
受孕前的夢裡，她夢到月亮
被她吞了
孩子生下，月男的媽媽
總是在月亮升起
的時候發瘋
晚上，她洗著碗
碎了一隻
月亮藏在一朵雲里
世界盲了
編輯丨蘊晨
封面圖片來自電影《東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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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著實不易，詩卻信手拈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