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村丨乘車記(一)
原標題:劉曉村丨乘車記(一)
劉曉村:1969年生於成都,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畢業。先後供職於四川作家協會、中央戲劇學院。著有長篇小說《蝕城》(作家出版社)《幸福還未到來》(作家出版社),擔任多部影視劇編劇、文學策劃,發表詩歌、散文、文學評論、戲劇評論、人物專訪。
乘車記(一)
文丨劉曉村
1
我學過一陣子開車,終歸是半途而廢。做事不堅持當然是我的老毛病,好像也沒有強烈的動力要去開車。逢著天氣好又沒有急事的時候,就捨不得打計程車;天氣差,卻又打不著計程車了。一直以來,公交車都是我最依賴的交通工具。坐十次公交車,必有九次感覺不大舒服。乘客擁擠、車內空氣差、有人吵架、有人打架、道路擁堵……上了公交車就有種只能聽天由命的感覺。公交車本來就不是提供舒適服務的地方,能儘可能快捷地到達目的地已是不易。
像我這樣從小就兩點一線生活著的人,又老是參與不到人群中,倒是在公交車上,看了許多「人」。我喜歡看人,不喜歡被人看。公交車就是這點好,多數乘客都煩著呢,沒人看你,但隨你看。我站在某個位置「眼觀八路」,偶爾發現了有意思的人,就有暗暗的喜悅。
每到一個城市,包括在國外,我都喜歡坐著公交車去轉悠。在公交車上打量一番陌生城市生活著的普通人,這事相當吸引我。公交車上的人往往能映襯出這個城市最真實的氣質,他們能讓我快速深入一座城市的日常生活,摸清城市的肌理。否則,在全球化時代越來越趨同的城市景觀中,旅行也就慢慢失去了其內在的意義。
2
記憶中的公共汽車,永遠都很擁擠。小時候,爸爸媽媽帶著哥哥和我,去郊區的親戚家串門。每次在公共汽車上,儘管是起點站,全家人卻都坐不上座位。爸爸總是很驕傲地對媽媽說,「我的孩子很好,別人都去搶座位,你看他們兩個,從來不搶。」媽媽對此不置可否,她也許是覺得自己孩子缺乏競爭力,也許贊同爸爸的話。在我,確實是缺乏競爭力;在哥哥,就是不搶。哥哥就是這樣,大眾爭先恐後的事,他都不屑於參與。我其實是很想坐座位的(路途很遠),但聽到爸爸已經這樣評說,我就覺得有必要對自己「嚴格管理」。長大後我似乎也面臨這樣尷尬的局面,喜歡熱鬧,卻沒熱鬧給我喜歡;喜歡人,自己總也沒啥人氣。
也是小時候,媽媽有次說到和某位親戚同坐公共汽車的細節,「真虛偽,她那家人上了公共汽車就開始騰(四川話,意為拖延),一直騰到快下車。」那時到郊區的公共汽車票每人大概是三毛錢。我問媽媽為什麼她不幫他們買票,媽媽說:「她越虛偽我越不願幫她。」其實就幾毛錢的事,倒打起了肚皮官司,大家都真的是很窮。媽媽大概在想,兩家人加起來,得花掉幾塊錢車費,這筆錢可以買幾斤蔬菜了。
哥哥很小就帶著我坐公共汽車。哥哥愛讓我觀察車上的某某,我不得其解,下車後他就模仿那人動作神態給我看,我往往被逗得捧腹大笑。哥哥總是三兩下就能抓住人家可笑的神態,大概那時他在學畫畫,在不經意中已經對乘客進行了一番掃描。我上高中後,哥哥這個功夫就不及我了,輪到我來給全家模仿公共汽車上那些人的神態語氣,媽媽甚至能聽得笑出眼淚來。嫁到北京後,我又把公共汽車上見到的各色人物的可笑舉止模仿給我的好朋友大慶大軍看,他們時常大笑著評價我很會「表演」。不過,哥哥當著誰的面都能模仿得活靈活現,我卻只能在家人面前「耍寶」。
3
現在的公共汽車由錄音機和售票員分別報站。我小時候,公共汽車基本都是單節車廂,售票員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售票,並且全靠他們報站。「羊市街哈,羊市街快到了,有個『眼鏡』羊市街下。」「那個掰掰兒(瘸子)呢,三醫院到了哈。」「門墩兒(胖子),記到哈,你要去草市街就在成都旅館那站下」……售票員經常這麼提醒乘客。不少人覺得售票員的話很滑稽,喜笑顏開,更多人則早已熟視無睹。好像從來沒人感覺受到羞辱。
1988年,我和爸媽到北京旅遊,媽媽在公交車上很緊張,隨時擔心坐過了站。北京的售票員說話兒話音很重,吞音現象也很普遍,我們基本聽不清他們報的站名。現在有了錄音報站,我反倒還是更喜歡售票員報站。有時遇到個北京口音重的售票員報站名,聽起來真是稀奇又親切。我的單位雖在北京,同事們卻來自五湖四海,很少聽到純正的北京方言。不知為何,公交車上操北京腔的售票員也很少,大概是干這行的當地人越來越少了吧。我曾看過報上的統計,公交公司的司機、售票員在各個行業中屬於收入偏低的職業。
4
在中國,乘坐公交車算不得方便。公交線路少,車速緩慢,遇上堵車,更是要把人急死。而且,在普遍貧窮的年代,天天乘坐公交,那也是筆支出,騎自行車則不必花什麼錢。過去成都人說,公交車,那是給外地人來蓉時候坐的嘛,本地人,當然是騎自行車了。
初中到高中有那麼5年,每個星期我都要去四川省人民醫院矯正牙齒。只需5分公交車錢,我就能從城市東頭的學校趕到西頭的醫院,回程再花掉5分錢。每次坐在車上,就暗暗希望汽車永不停歇,沿途的街道、商店、花草樹木,甚至行人,看了又看,怎麼也看不厭倦。這星期看過了,就期待下星期再見。汽車經過的路線相同,四季風景卻不同,路上行人不同,我的心情也大不同。這條線路每次需要化掉40分鐘,這在成都已經是特別長的公交線路了。從學校附近上車,很少有空座;省醫院是起點站,因此總有座位。年少的我哪知真的疲累,站或坐,都很高興。我喜歡站在售票台旁邊,有時會碰到一個和氣的女售票員,她說,「你是中學生啊,書包這麼重,放到我的台上來嘛。」我就輕鬆多了。
從公共汽車上看出去,放學後的同學們三三兩兩結伴回家,邊走邊笑鬧;也有男生獨自走著,背著書包,心事重重的樣子;有時也能碰到個別同校的同學與我同乘幾站車後就下車了。從車上看到我的同齡人,似乎與平時不大一樣,他們都變小了,變得特別幼稚可笑。那時街上車輛很少,基本都是自行車。坐在高高的公共汽車上,視野開闊,逡巡四周,我也變了,瞬間成了大人,似乎還很神氣。
5
城市有了大量私車後,公交車因為便宜而淪為徹底的「無產階級」用車。北京的公交車真是便宜,刷卡不過是4毛錢(現已變為1元),不刷卡也就1塊錢(現已變為2元)車費。公交車的價格算是體現了極為少有的對低收入者的關懷。如今在北京的公交車上,衣著光鮮者少矣。除去上下班時間,更多的乘客是老年人。老年人在中國幾乎都是窮人。70周歲以上老人無需車費的政策給了他們出行以極大的動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們的社會對老年人的關照實在太少。中國已經進入老年社會,即使在公交車上看到這種趨勢,也實在讓人心驚。
我在公交車上曾碰到過一位老先生,他顫顫巍巍、無比費勁地上了車。售票員趕緊讓人給他讓座。售票員關心地問起老先生的情況,原來他已經90歲了。他經常獨自上街,然後坐公交車回家。售票員說:「老爺子,您這樣家裡人放心嗎。」老先生笑道:「沒辦法,他們忙呵,沒功夫陪我」……
還有一次,公交車還未開到站,有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太著急,提前離開了座位,站在車門邊等待下車。車子到站前猛衝了一下,老太太忙拉住車門前的橫杆(橫杆上明示不能手扶),還好沒有摔著!男售票員大怒,狂罵那老太太:「您急個什麼勁呢,您說您要摔了算誰的呀」……老太太尷尬地笑著,不敢回嘴。我對那個售票員的過度反應很是驚訝,但也明白公交公司比較窮,怕極了對乘客的賠償。我有位朋友騎自行車,公交車從她身後撞上她。雖然法律仲裁是公交公司負全責並進行賠償,但事情已經過去了5年,她時常頭痛頭暈,公交公司卻一直拖延著不給賠償。
6
有天上午,我從單位去火車西站附近辦事,我的同事童寧說她陪我去。童寧極少坐公交車,那天她大概想坐車玩玩。幾個站過去了,公交車裡越來越擠,我倆倒聊得越來越起勁。突然,公交車一個急剎,車裡頓時發出各種驚叫聲,大家東倒西歪或乾脆被甩出原位。童寧倒在一個少年身上,那少年倒在他媽身上,他媽趴在地下墊底。童寧嚇壞了,臉色煞白。她趕緊拉起那少年,少年拉起他媽……我的胯骨猛地撞到身前的金屬把桿上,痛得我呲牙咧嘴,彎下了腰。車後部有人高喊,「流血了,流血了!」司機趕緊下車,跑到後門處。乘客們議論紛紛:骨折沒有?哎呀,車停得太突然,他的手指觸到門上了,趕緊去醫院吧……
我和童寧下了車,後車門那兒有個中年男人舉著流血的手,還算平靜地在給司機說著什麼……我對童寧笑道她還真不是坐公交車的命,我在北京坐了這麼多年公交,這是第一次碰見有人受傷。
7
春日的某天早晨,也是特別擁擠的公交車上,有兩個60歲左右的男人風度氣質特別出眾,他們和我一起上的車,我估計他們是我家附近中國電影樂團的樂手。果然,我聽見他們一路都在談論電影樂團開運動會的事兒。
頭髮花白的高個男人說,如果不是沖著附送全套耐克運動服、運動鞋,大老遠的誰會早起去參加運動會。這兩人對公交車的擁擠很是不滿。頭髮全白的男人說沒想到這趟車這麼早就擠成這樣,而且車上大多還是老人。高個子那位先生很年輕狀地攏了攏黑色雙肩背包,略有些嘲諷地說,好多老年人真是不自覺,既然已經不用付車票錢,就不應該在早上和年輕人打堆,應該自覺錯開高峰期出行。他的同事則流露出對身邊大堆不修邊幅的老年人頗瞧不上眼的模樣,贊同地點頭說,「老年人也應該體諒年輕人的辛苦,不就買個菜嘛,早起湊什麼熱鬧呀」……這兩位先生的心態非常年輕,完全把自己排除在老年人隊伍之外。
爸爸曾頗為感慨地對我說,每次北京公交車上的年輕人給他讓座,他都不忍心坐。那些年輕人顯得疲累不堪,他們真的需要在車上打個瞌睡。不像在成都,公交車上的某些年輕人裝睡,只是為了不給別人讓座。爸爸也說老年人如果沒有急事,應該錯開上班高峰時間段去坐公交車。我給爸爸講過北京冬天的情形:只要下大雪下大雨,北京的公交車每天都會因太過擁擠而發生幾起打架事件。我有個朋友的妻子還很年輕,某天早晨去上班,連來三趟公共汽車,她都沒能擠上去。女孩子單位要準時打卡,她急得直哭……
8
有天我在小西天乘公交車去單位。等待近半小時,那路車才來。車上自然又是擁擠不堪,「年輕」的老人要給「年老」的老人讓座。幾位幹部模樣的老人對售票員發泄著不滿。售票員解釋說不是公司發車稀疏,實在是某路段太堵,車都堵那兒老半天了,根本過不來。
這輛車剛走幾步,在積水潭橋那塊兒又遇到大堵車。有位老人看到公交車邊上幾輛小轎車裡都只坐著司機一人,便批評起國家發展私車的政策來。他這話彷彿被點燃了引線,炸開了鍋,全車老人紛紛激憤地附和他。從車說到房,從房說到貪官,從貪官說到經濟……他們對比中外各國、歷朝歷代的腐敗情況,話語之犀利,言辭之激烈,視野之開闊,充分顯示了首都老幹部的不凡氣度。自然,那是和外地老人很不一樣的憂國憂民,指點江山。
不知為何,全車的年輕人,包括售票員在內,似乎都很有默契的樣子,大家會心地微笑著,沒有一個人加入到議論中……
初稿:2012年6月
修訂:2017年2月
—FIN—
文丨劉曉村
編輯丨David Linco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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