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號 · 大俠都不喜歡哭
1
師父複姓孤獨,祖上出過極厲害的大俠。
雖然,我一直覺得這個複姓讀起來很怪,但師父引以為傲,他嚴肅地打斷我:「武功練至高深境界極易忘我。忘我,是江湖大俠才能體會到的孤獨,一如我的姓。」
不大的院子,除了我,就只有牆角一棵歪脖老樹在聽他說話。忽起的一陣秋風裡枯葉紛飛,老頭佝僂著腰悶聲打鐵,矮小身子孤零零縮成一團,確添幾分孤獨。
師父是一個鐵匠,沒闖過江湖,他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跟我拎著個發粘的油壺,上隔壁村打醬油。他的孤獨,我想除了他名字天生自帶的,更多的是師娘跟人私奔後留給他的。
作為大俠的後人,閑暇時,師父總要教我練劍。
「看劍看劍,眼神往哪飄。」師傅拎著木棍敲了下我。
「先深吸一氣,然後氣走丹田。對,吐出去吸進來再吐,手下壓,提胸要有氣勢,抬手抓牢,準備!出!」
「噌」地一聲,鐵劍出鞘,就著光,發亮的劍身閃了我眼睛。
「師父,拔個劍,要這麼麻煩嗎?」
「我是師父還是你是師父!老祖宗多少年的規矩,能錯?!趕緊把劍插回去,再拔!」
我一直懷疑,不,我一直相信師父他不會劍法,原因如下:
一,他不識字。自打他不知多少代先祖歸鄉務農後,老孤獨家日子是越過越窮,以至淪落到請不起教習先生掃盲的地步。
二、劍譜損毀。在一次無意挪動桌子時,師傅驚愕地發現:桌腿下墊著的四塊爛灰布,拼湊起來,竟是張劍譜!
2
不過即使這樣,不出兩個月,我就能學到最正宗的劍譜了。一個定了大批鐵器的客人答應下次來收貨時,會帶賬房先生來給我們講解劍譜。
我是鐵匠學徒,每日除了跟隨師父打鐵,我還做著大俠夢:
有一天,我會輕蔑地站在山匪窩門前,等著他們出現,然後抬手亮劍。識貨的馬匪立馬叫出我的大名,驚慌聲中,他們應該還要跪地求饒一會兒,才敢抱頭鼠竄吧。
嗯,大俠成名後真的很輕鬆,只需要負責亮劍,擺pose就行了。當然,最好不要遇到黃衫客。
大宋成名的武俠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但沒有一個大俠像黃衫客那樣招人恨的。這主成名後還嫌名聲不夠大,愣是提一把青花小劍,打著「友好切磋」的旗號,一日間敲開了六大劍派的山門,狠狠踐踏了幾十個武林大俠的尊嚴。
八卦是,鄰居吳大娘說:黃衫客雖然不通人情,但是卻生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大女兒黃芙蓉今年26歲,小女兒黃青衣12歲。
很多次我打著鐵,會時不時抬頭望下大門,期待下一刻,有一個英武的方臉大漢推門而入,摟著我的肩跟我說:「小兄弟,聽說你志向高遠,從小立志要學絕世劍法。我觀你骨骼驚奇,是塊練武的好料!我願意收你為徒,跟我走吧?」
然後,我肯定會一臉堅定地推開他:「對不起黃大俠,我已經有師傅了,雖然他武功沒你高,但我這人重情義,這輩子只能拜他一個師父。」
黃大俠應該越發欣賞我吧,他思量著,把兩個如花似玉女兒中的哪個許配給我。
黃芙蓉?不行太大了。
黃青衣?不好吧,太小了呀,嗯要不,也行,反正我喜歡小蘿莉。
我滿懷憧憬地拎著鐵鎚,火花四濺中,我彷彿看到黃青衣正嬌羞地沖我招手,我流著口水,手上越敲越來勁。
3
兩個多月來,每日我吃完飯總要跑到村口張望。
這天,我揉了揉看得疲倦的眼睛正打算回村時,漫天黃沙中依稀透出一個人影,我興沖沖地迎了上去。來得只有客人一人,與以往呼嘯揮鞭指揮馬隊相比,這次顯得格外落魄。他跌跌撞撞地跑來,步伐軟綿無力,塞上隨意的一股風,都能將他吹倒。
啪,他應聲倒地,背上露出一根沒入很深的箭,箭尾還晃動了下。
我忙去拉起他。他臉上淌著冷汗,嘴裡囁嚅著說不出話,不過直到他腦袋歪去的一刻,他眼睛始終盯著自己的衣懷。
我壯膽把手伸進去,一陣摸索,是一封信,裡邊有一張大額銀票,一個地址:襄陽城梅花小院。估計是路遇馬匪了,他想把錢留給家人。
我抱著銀票,喜滋滋了好多天,不過我卻睡不好。不是興奮,而是有個聲音不停地在我耳邊回蕩:你可是要成為大俠的男人,怎能被這些俗物蒙住了眼。學成劍譜,才是唯一的出路。
輾轉幾夜,終於想明白了,我下決心:把錢送回去,然後再在城裡找個先生回來,學成劍譜,實現我當大俠的夢。
「你真要走啊?」師父在院子里急得亂轉圈,不知問了多少遍。
我點頭,眼神跟他對視一陣子,是他先撤回了目光。師父拍拍我的肩,很用力,他眼神很亮不似從前那般昏沉,「中嘞,娃出息了重信義了,我看能成大氣!去吧,送完早點回來,師父還等著教你劍法。」
師父一直把我送到大路上才肯停下。臨別,他塞來一疊東西,幾張翻邊的破舊錢票。面額很小,卻看得我鼻頭一酸,也不說告別的話轉頭就往前走。師父很摳,在菜攤常常一文錢都能當作三文錢用,他塞給我的錢不多,卻是他這幾年苦苦攢下,自己都捨不得花的全部積蓄。我沒再回頭,怕他看見我流淚的樣子。
師父不喜歡流淚,他說:真正的大俠,都不喜歡哭。
4
我上路了。穿過沙漠,走了三天三夜,終於來到了襄陽城。遠遠看,土黃的城牆如巨龍般盤旋在大地,第一次出村子的我看得熱血沸騰,身體不受控制地一陣亂抖。
果然,城門士兵一臉懷疑地攔下我:「站住!你是幹什麼的!」
「送....送錢。」我一緊張口吃起來。
「哈哈哈。」
我的臉更燙了。
「好了長笑,別難為人家,看他穿著就是一村民,走吧。」那人說著伸出手想拍拍我,只是城口的風一吹,衣服上浮塵竟上下跳動了起來,他悻悻地收回手。
我埋頭繼續趕路,不想肩頭落下一手,是那個叫長笑的士兵,他眼睛很亮,咧嘴沖著我笑。
我心生溫暖。
襄陽城很大,我繞著大街轉了好幾圈才找到梅花小院。大門旁掛滿了白幡,馬車、人群來來往往很擁擠。大廳里,幾個白衣老少哭作一團,我彎著腰,看準堂上哭得最厲害的主婦,貓了過去。
一個高大背影突然出現在我前邊,擋住了路,我急了想繞過他,身後有人拉住了我。
「嘿小子,你怎麼在這兒啊。」那人撓著頭臉上寫滿好奇,卻是長笑。
一時,場上所有的目光一同望來,被這麼多人看著,我越發不知如何自處了,話也說不清地掏出銀票:「錢,那人死前……還有信,我都帶來了。」
我試圖有力地介紹自己的來歷,卻說得很結巴。哇的一聲,少婦把信攥在懷裡,泣不成聲。我想,我的使命完成了,我該走了。
不想,又有人叫住了我。
「小兄弟你很有俠骨,留下來吧,跟著我學武功以後匡時救世。」我回頭,是那個身影高大的男子,他是黃衫客。死去那人是他的義弟,洛冰,襄陽第一大幫的幫主。
黃衫客看我的眼神沒有閃爍,話語朗朗,滿是江湖男兒的直爽。
真的嗎,真的馬上就能成為黃大俠的弟子了,我咬著牙想了想,不知怎的搖了搖頭。
「承蒙大俠抬愛,只是我有師傅了,他還在家等我。」
黃長笑送我出城,他很佩服我,一路追著我問東問西,問我師父是哪路大俠,竟讓我這麼利索地拒絕了他爹。說這話時,黃長笑眉飛色舞,似乎看他爹吃癟是件多麼大快人心的事。
走出城門,他很用力地拍了拍我:「好兄弟,走好,希望我們以後還能相見,我認下你這個兄弟了,哈哈。」
他這一笑,就再也沒停下來,直到我看不清城門,還是能聽到他的笑。
返程時,我在小縣城請回來了一個落魄書生。才知道,長笑笑的是 「孤獨」這個姓,很早前有位叫獨孤的大俠,他創下一套無比厲害的劍法,叫獨孤九劍。
唉,窮,有時苦的何止是命啊,搞不好,還有老祖宗苦心經營的姓.....唉,我那倒霉師父。
只是,我終歸未能再見到我師父。我出發後的某一夜,村裡起了一場火,烈焰吞噬了一切。僥倖逃出的人說,是附近的馬匪洗劫了村子,他們揮舞大刀逢人就殺,最後還放了火。
消失的人里,很多我打小就熟識,也有我師父,他們被官府埋在一個大土堆里,周圍荒草叢生,靜悄悄的。
我在土堆旁坐了一整夜,天亮時,我最後看了一眼土堆,磕了幾個頭走了,沒哭。我要去襄陽城找黃大俠學武功,為師父報仇。
5
前邊,宋國士兵正在關卡換崗,接崗的人服飾很陌生,頭戴圓帽纏著很厚的裘皮,是金人。
這裡,已劃割給了金國。
「怎麼辦?」我捏著拳頭,想拔劍衝出去,卻再一次有人拉住了我。
有句話說得好:大家都是命不好沒本事的人,難堪時碰見就不要打招呼了哎喂!果然又是黃長笑,他耷拉著臉有氣無力,看上去比我還絕望。
「兄弟,你怎麼在這裡?」我問。
「命不好,剛被任命為大宋武協相城分區的教頭,這不就趕上割地了嗎?要我說,這任命真是毒啊,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啊。」黃長笑說到痛楚,牙齒咯咯響。
「走吧。」他拉我,「你不會真想在這跟他們干一架吧,我們還是先活著,然後再想辦法離開。」
這一想就是幾個月。黃長笑挑著牙籤,哼著小曲,醉醺醺地從翠花樓出來。
呸!聽名字就知道不是個好地方,我一臉嫌棄地跟他從裡邊走出來。
聽曲,逛翠花樓,住店,吃飯。這樣的生活無趣又好舒服啊,靠著他爹的名聲,黃長笑在這兒混得風生水起,雖說相城已割給金國,此地的大宋武協也被取締了,但是耐不住有錢人對聞名於世的奪命十三劍的傾慕,一場接一場宴會,就跟撒錢一樣,請著奪命十三劍官方權威見證人黃長笑做精彩表演,我們從中賺了不少演出費。
在租來的小院里,閑了,黃長笑教我練劍,當然是正宗的獨孤九劍,雖然他不懂獨孤九劍,但是憑藉他高超的武術天賦,他徹底琢磨後再演示給我看。
日子這樣下去,也算不錯唉,我在心裡暗暗地想,手上跟黃長笑搶著桌上的燒雞。
黑衣人踹開門的時候,我嘴塞得滿滿的,連話都說不出來,黃長笑更是嚇得一下子噎住了。
黑衣人鋒利的劍尖向我們刺來,四目相對,我眼神兇狠地瞪回去,手裡舉著雞腿作勢反擊,場面多少有些尷尬。
終於,黃長笑咽下了那口肉,一把拔劍喝道:「小毛賊!知不知道你爺爺是誰?識相的趕快......」
誰也沒看清,黑衣人怎麼奪過的劍,一個彈指毫無徵兆地彈在黃長笑腦門,接著是兩個、三個,它們還都準確地打在同一位置,疼地黃長笑呲牙咧嘴。
好兇殘的劫匪!我眼睛一熱,絲毫沒猶豫就沖了過去,沖著門,打算奪門而逃。
黑衣人脫下了面罩,我匆匆一瞥,剎腳,身子順勢撲向他:「別動我兄弟,要殺就先殺我吧。」
「爹,你咋來了?」黃長笑驚叫道。
我睜開眼,假裝驚訝:「黃大俠!」
6
「不錯不錯。」黃衫客一如既往地憨直,他讚許道:「危難之時,始終牽掛你的兄弟,年輕人,我是越來越欣賞你了。」
酒桌上,黃大俠啃著我們沒吃完的燒雞,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他是得到消息後,連夜從襄陽城出發的,聯合了一幫人衝破關卡,來接我們出去的。
果然,我們出了城,看到了一支不小的馬隊。他們紀律嚴明在等我們,黃大俠讓人牽來兩匹馬,韁繩握在手裡我卻遲遲不肯上馬。
火光下,那是一匹很白的馬,毛髮潔白無瑕,脖頸處還烙著一朵梅花。在村子裡,我曾經餵過它,它叫洛梅,我顫巍巍地轉向黃衫客,捏緊了劍。
「走啊!上馬回去了啊。」黃長笑在催我。
「我不走了,你們走吧。」我本想拔劍,但想了想我肯定打不過黃衫客,還是算了吧。
周圍有人看出我的反常,想強拉我上馬,黃衫客喝住他們,他走過來。
我毫不畏懼地注視著他,頭一次覺得眼前這個口口聲稱要匡時救世的大俠,是這麼的陌生。
「為什麼?」我問。
黃衫客沒直接回答,他轉頭望向西方,幾個月前,那裡依稀還存在一個很有活力的村莊,一個打鐵為生、自以為自己姓孤獨的鐵匠和他只會拔劍的笨徒弟。
他還是開了口,只是聲音不似往日般高昂,話音剛出口便被斷斷續續地風吹散了。
「洛冰是我兄弟,也是襄陽城第一大幫派的幫主,他這人哪裡都好,就是太愛錢了,我從沒見過一個人這麼看重這些銅臭,可他就是喜歡。收徒、護衛、走鏢,只要賺錢,你給多少錢他都干,慢慢他變得貪婪,乾脆做起了給金人販賣武器的勾當,我勸了很多次,可他就是不知悔改,他雖是我兄弟,但我首先是大宋的子民。」
馬上的黃長笑聽呆了,黃衫客還在繼續。
「我們……截了他,為了大宋。」他閉起眼來,面上說不出是欣慰,還是痛苦。
「那為何要血洗村莊!難道也是為了大宋?!」我咆哮著想衝上前,黃長笑慌了跳下馬一把抱住我。
「盟主,要不讓我......」身後一人說著,往這邊靠。
「都別過來!誰敢動我兄弟,我今天就死在這裡!」黃長笑把劍橫在脖頸,神情決然。
最後,我騎著那匹叫洛梅的馬走了,一路向北疾馳,去了蒙古草原。
花了十年時間,我練成了一代大俠,卻不是宋國的,我做了蒙古可汗的貼身護衛。可汗和我有著共同的敵人,黃衫客。聽說黃衫客雖是宋人,幼年卻生長在蒙古草原,是可汗的結義安答,卻不肯為蒙古效力,之後的是是非非我就懶得打聽了,反正,敵人的敵人,不就是我的朋友嗎?
7
一個秋天,蒙古鐵騎攻向襄陽。
黃長笑本已被黃衫客安排離去,可他走到城外,馬頭一轉,筆直地沖向蒙古大軍,一人一馬向萬千鐵騎發起了一場很小的衝鋒。
黃衫客站在城頭,看著兒子的背影,一點點融進那股鐵騎,再分開時,地上只站著一匹孤零零的馬,長笑的母親猛地扎進黃衫客懷裡。
真好啊,我在蒙古大軍里靜靜地看著。
黃長笑是用自己的死來報復他這個爹嗎,他倒是深明大義。還為了什麼嗎?我試著體會此刻黃衫客痛徹心扉的喪子之痛,他的絕望悲傷難過,可眼前晃不開的卻是黃長笑沒心沒肺的笑臉,我心裡沉甸甸的。
城破,人亡,舉世聞名的大俠,化作一捧黃沙。
先鋒獻來活捉的一員宋將,那人罵罵咧咧話很難聽,惱得可汗想讓人割掉他的舌頭,我阻止了可汗。可汗沒怪罪,他知道我跟黃衫客的恩怨,是絕不可能寬恕黃衫客身邊人,說不准他們就是「馬匪」的一員。
「你當初不是要殺我嗎?如今怎麼不殺了?」
眼前這人正是當晚主張殺我的那人,要不是黃長笑在,我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他聽到我的話,笑得前仰後瞻,眼淚都笑了出來。
「你真是傻子,我們從沒想過要殺你,當初我只是想說讓我來講出真相,可盟主寬厚,他寧願把所有的過錯都一個人扛著。」
「你說謊!」我咆哮地拿劍指著他。
有人拉開了我的劍,是可汗。
我不解。
可汗:「你且聽他說完。」
「當初,我們幾人不放心,順著足跡追了過去,未曾想在村裡露了馬腳,為了不走露風聲,我們一咬牙索性放開手腳,殺完人放上一場火毀滅證據。盟主也是事後得知的,為此,他一直都很愧疚。」
那人說完,我手中一沉,他竟迎著劍撞了上來。
砰,他重重倒地,卻像一口黃鐘狠狠撞在我心上。
「這不可能。」我痛苦地抱著頭。
可汗端起一杯烈酒,一飲而盡:「這才是我認識的安答。」
我瘋了般衝進襄陽城,想找出黃衫客,找出黃長笑,士兵告訴我:可汗已下令將他們厚葬。
跪在那兩座墳堆前,我以為已然乾涸、絕不再現的東西,猛然間決堤而下,我哭得泣不成聲。
我其實不想哭,我是大俠,面前埋著的也是大俠,我也知道大俠都不喜歡哭,可是不受控制,我就是一直在哭。
※故事號 · 善惡分兩邊,人性在中間
※故事號 · 一念遠心,一世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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