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俊 高砦廟憑弔
高砦廟憑弔
(一)
一個鄉村裡的廟會,動輒數萬人前去朝聖跪拜……
一個山峁上的香火,可以綿延數千年裊裊不斷……
一個早已浵塌的院落,居然讓圓數百里的鄉鄰去為之牽掛……
高砦廟,風雨刨蝕,幾經拆伐,依然蒼柏搖曳,香火悠長,光彩熠熠,庇佑四方。
車行黃章洛安府村,在一片蘋果園之間的生產路上顛簸幾分鐘,迎面便看到一個嶄新的牌坊立於田畔之上,牌坊青磚罩面,琉璃斗檐;穿過弓型門洞,放眼鳥瞰,高砦廟的整個院落便盡收眼底了。
兩道黃土高原特有的溝壑一路向西,三五里之處交匯成一條更為寬闊的溝壑,在溝壑之間,留出了一道山峁,山峁順勢而下,由寬變窄,突然壁立千仞,多走一步下邊就是懸崖絕壁。聞名遐邇的高砦廟,正位於這道山峁地勢相對平坦的地方。
穿過牌坊拾階而下,在並不怎麼規則的台階上步履蹣跚的走到盡頭,高砦廟的獻殿便擋住了去路,獻殿的正前方擺著香爐燭台,香火裊裊,燭光搖曳。每年清明時節,這裡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祈福禱告燒香還願的四方鄉鄰往往會把小小的廟院擠得水泄不通。
獻殿兩側分別是新修的兩層亭子,仿古斗檐,朱紅圓柱,雖無鐘鼓懸掛,也能感受到當年磬缽悠揚,鼓樂鐘鳴的氣派。走進獻殿,便能看到正中供奉的幾尊彩塑神像,有送子娘娘,有土地神君,塑像背後是祥雲蓮花及清明上河圖壁畫,人物情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穿過獻殿來到正殿原址,在三顆遒勁滄桑的古柏後面,看不到大雄寶殿,看不到燈火輝煌,看不到鐘鳴鼎食。一眼彤塌了一半的窯洞深處供奉著殘弱的香火,一位七旬的老人木訥地側卧在衰草瓦礫之間,守候著這綿延千年的香火。
高砦廟,終究讓探訪憑弔者從滿懷期待到無限惆悵:石龜尚在,但龜背上的石碑不見了蹤跡;石碑尚存,但石刻已風蝕得模糊不清;碑文依晰,卻斷章取義誤讀了遠古的真實……
(二)
高砦廟有據可查的歷史可以上溯至南宋,獻殿里保存下來的明朝萬曆年間的石碑上有記載:「大金重修碑誌」,由於年代久遠,石碑字跡模糊不清,已無法辨認在大金時期是如何「重修」高砦廟的具體細節,但我們至少可以推斷出在宋代以前很久遠的一段時期,高砦廟已經經歷了興衰變遷,到了需要「大修」地步了。
大明重修石土地君廟碑文中有記載:「基址陋隘,殿宇傾圮……朽殘僅存正殿三楹,獻殿門房三座」。
道光二十年重修石土地君廟碑文里是這樣描述高砦廟所經歷的一場自然的劫難的:「自重修後不復十載,風雨飄搖,東殿傾圮,鐘鼓兩樓悉數棟折檁崩」。
直至光緒二年(1876年):「道光二十年(1840年)重修殿宇煥然一新,新曆卅十餘年,鐘鼓樓椽瓦棟宇復至傾頹,二社人等共心於光緒二年秋季,重修鐘鼓樓,揭瓦上殿正殿戲樓,山門上蓋僧房兩座,補葺完密」(見光緒二年重修石土地君廟碑文。
除了碑文記載,偶遇的七旬老翁可能就是高砦廟最近一次劫難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了。1966年12月,情緒激昂的群眾在「破四舊」運動的鼓動下,千年高砦廟幾乎遭遇毀滅性破壞,一夜之間蕩然無存。遠近聞名的十八歲年輕木匠被派到獻殿和正殿的房頂上,什麼雕樑畫棟,什麼飛檐翹角,什麼塑像壁畫,在強健有力的斧鑿鐵鎚之下,頃刻之間,灰塵飛揚,殘壁斷垣,瓦礫滿地,一派慘狀……
如今,正殿的馬頭牆牆基位置,顫抖的拐杖還有記憶;一木立三升的檁椽交錯工藝,反覆地絮叨還能想起;山門連著戲樓,鐘鼓樓兩側徬依,混濁的眼眸還能泛起漣漪。步履蹣跚,弓腰駝背,還在想十八歲的那場記憶,卻只能斜卧瓦礫土堆,等待年輕人某一天重修高砦廟正殿,庇佑四方百姓,自己似乎方可瞑目。
我在網上讀到這麼一段文字:從1966年11月9日至12月7日,譚厚蘭率領紅衛兵共毀壞文物6000餘件,燒毀古書2700餘冊,各種字畫900多軸,歷代石碑1000餘座,其中包括國家一級保護文物的國寶70餘件,珍版書籍1000多冊,這場浩劫是全國「破四舊」運動中損失最為慘重的案例之一。
幾乎就是在同一時間,遠在洛川黃章洛安府村的一個山峁之上,綿延幾千年的高砦廟,無一例外的經歷著毀滅性的破壞,唯一倖存下來的正殿前面的三顆千年古柏,依舊蒼翠挺拔,注視著這片土地上風雲變化,等待著後來的年輕人。
(三)
高砦廟獻殿里陳列的300年以來的石碑上明確記載:「唐以迄,宋元明清歷年非一世,敷澤非一方,其靈丹妙應感人甚深」,十里八鄉口口相傳的庇佑祈福、懲惡揚善的傳說更是神乎其神。
高砦廟內供奉送子娘娘,香客信徒每每前往,來年畢定懷抱子女,虔誠還願;獻殿內石碑多次提及石土地神君,黃章鄉方圓百里,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無論是昔日麥煙谷粟,還是今天的千畝果園,村民總是年年收穫頗豐,安享福澤;2016年時逢清明節前夕,適逢大雨,道路泥滑,眼看一年一度的公共祭祀將無法進行,會長冒雨進獻殿,焚香祈禱,不到一刻鐘,大雨初歇,天空放晴,香客簇擁,祭祀如期進行。
搗毀廟內塑像的那隻手臂,最後變成了殘廢,偷走廟內香火錢的貪財者,第二天口吐白沫一臉烏黑,從自病卧不起......
宿命和敬畏帶給淳樸的村民近似盲目的信仰,在庇佑和靈驗的對比面前,他們一直堅信:虔誠的跪拜,綿延的香火,鐘鳴磬響,蒼松翠柏,總會給他們帶來豐潤雨露,福澤四方。
30年前的一個少年,清澈的目光一次次回望著風雨飄搖中的高砦廟,極度深情地離開了洛安府村。輟學、打工、擺地攤、投身家電生意,他善交樂施,為人寬厚,對待老弱病殘及家中有困難的人總是熱情支持鼎力相助,在親朋鄰里中贏得了極好的口碑!
2008年以來的每一屆高砦廟廟會善款以及大型修繕,他的名字都會出現在捐資名單的前列;在洛安府、現頭兩村輪流負責高砦廟廟會大型祭祀活動以來,2016年他擔任高砦廟廟會理事會副會長,自己出巨資並聯合其他會長共同籌款,將通往獻殿的那段山坡土路硬化成的水泥石階路面,方便了年歲已高的信徒前來燒香供奉;他又帶領當地群眾在牌坊與獻殿的山峁上種植了數百棵株幼柏,既綠化了山峁,防止了水土沖蝕,又穩固了高砦廟所在山峁的根基;為了重現山門內的神童駿馬,他親自前往河北購置神童、彩塑駿馬各一對,立於山門僧房之內;為了便於香客信徒們焚香化黃,增加高砦廟的神聖莊嚴,他購置方鼎一台,立於獻殿前面,終日燭火搖曳,香煙裊裊......
面對高砦廟會由洛安府、現頭村兩個村輪流負責管理,日常維修缺乏統一規劃的狀況,他個人覺得應該成立高砦廟日常管理理事會,採取一次規劃、分步實施的原則逐年恢復高砦廟原貌;看到彤塌的正殿瓦礫成堆、塑像旁落,他奔走相告,聯繫同學朋友及社會各界人士積極籌款,準備重修高砦廟正殿,期待用十年時間讓高砦廟再現昔日鐘鳴磬響、香火鼎盛的壯觀......
他這幾年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左右逢源,不知道是因為他自己遵循市場規律,堅持誠信為本顧客至上,還是因為他的種種善舉得到了高砦廟眾神靈的庇佑。總之,一個並沒有讀過多少書的年輕人,卻叫了一個對振興鄉村文化極具直白詮釋的名字,冥冥之中是不是也存在某種宿命。
他的名字叫王興文。
(四)
還是很小的時候,我們就聽過「一個和尚擔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這樣極其簡單但又極富哲理的小故事。站在一個文化學者的角度,我更多的思索來源於「對於文物古迹的盲目修繕無異於對文化古迹的又一次戕害」。
基於這樣的原因,我更贊同在高砦廟所涉及到洛安府、現頭以及周邊各村村民中成立一個相對穩定的高砦廟廟會管理理事會。可以聘請對高砦廟廟會有一定研究的人士就恢復其原貌做一個科學而合理的總體規劃;每屆會章抑或理事則根據當年的香火收入和善款情況分步完成高砦廟的修繕和重修。
儒釋道的精髓在於勸善,在於修為,在於出世入世,在於寄託芸芸眾生進取、慈愛、敬畏的大眾文化心理。作為千溝萬壑之中,彤塌山峁之上的高砦廟會,千百年來幾經自然與人為的戕害,重修,再戕害,再重修...... 已經是不堪重負。蒙昧抑或荒蠻,虔誠抑或隱忍,憂慮抑或熱忱,一切都只能交給當下,交給願意再現她昔日榮光,願意庇佑四方村民,願意振興鄉村文化的年輕人吧!
翠柏崖上的常青松還在經年的山風裡遒勁挺拔,坍塌的正殿前面的三棵千年古柏依然俯視著高砦廟會香客信徒綿綿不斷。
站在峁底仰望,山峁如龍脊一般逐漸攀升,駝著高砦廟在祥雲藍天之間飛騰,站在山門上的嶄新牌坊處俯視,高砦廟所在的山峁兩邊,兩道溝壑湧出的山泉潺潺西流,恰是巨龍的鬍鬚,張弛、飛奔、騰迭搖擺,翕合不定,剎那間,山風搖曳,祥雲錦簇,百鳥朝儀,飄飄欲仙。
初稿完成於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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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簡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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