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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印,如何尋找諸神之地?

泰米爾納德邦叫我措手不及。

位於金奈的英殖民時期留下的鐵路大廈 本文圖均由 青泥 攝

在把腳邁出金奈的馬德拉斯國際機場之前,我對這片土地的印象全然來自文字:這是印度達羅毗荼文化的中心,它對抗北方的雅利安文化數千年而未曾落敗消亡;這裡曾崛起過數個君臨南印的大王朝,是印度向東南亞諸國傳播文化的源頭。因此我期待著看到一片滿是遺址的土地,我以為會看到一座龐大的博物館,人們生活其中,還會教遠道而來的遊客婆羅多舞和吹奏南印竹笛。可是在悶熱的南印10月傍晚里,當我走出機場時,只看到金奈被籠罩在一片塵土之中:司機們爭先恐後地高鳴著喇叭掠過擁堵的街道,層層疊疊的樓房像擠公交的人們一樣心不甘情不願地緊緊挨在一起;色彩繽紛的神廟蘑菇般從雜亂無章的街頭巷尾一個個冒出來。高架橋下,灰黃色的水泥房屋之中還鑲嵌著原住民因種姓而被隔離開的茅草村落。我看到的是最典型的印度現代化的面貌:一片熱氣騰騰的混沌。

這是我要來的地方嗎?它的古老在哪裡?波陀耶王朝和注輦王朝的輝煌呢?桑迦姆詩歌的餘韻呢?在某一劫、某個輪迴里,濕婆神曾從雪山上走下,一直朝南而行,前來迎娶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女神,他到底走到哪兒去了呢?

在金奈的博物館或許有答案。這裡收藏了大量注輦王朝時代的雕像傑作。歷史上的注輦是一個尚武的王朝,它的象軍一度曾打到恆河邊上;它的海上勢力從斯里蘭卡一直延伸到馬來西亞。如此勇武的王朝的青銅藝術品卻充滿了文雅的氣質,無論男女神還是少年打扮的聖人都有俊秀古典的面龐,輕抿的嘴唇帶出嫻靜、神秘、自信的微笑,渾圓的肢體優美得會叫人產生憐愛之情。這些青銅像曾被放在某一座神廟最深處的胎室里,擺放在祭壇上,被黃金與頌歌拱衛與環繞,僅在每年節慶時會被抬出胎室,讓信徒們一窺真容。但即便是那時候,它們身上也會纏滿了色彩繽紛的絲綢、掛滿了厚重的花環,縈繞的煙霧和重重疊疊的色彩掩蓋了它們漂亮的微笑和柔和的肢體。但是,在那現代化的、開放冷氣的、有著精美照明的展廳里,隔著玻璃,我想像不到這些,即便我如此愛慕它們的美麗和優雅。

1300年前,帕拉瓦王朝的君主在馬哈巴利普拉姆(Mahabalipuram)的海岸上修建起一座供奉濕婆神的神廟,好讓晚歸的水手在黑暗中看到宛如小熊星座般落在海平線上的神廟燈光,知道自己已經平安到家。

當年的勝景如今已不再。我們到達馬哈巴利普拉姆的日子正好是甘地誕辰,海灘上擠滿了從金奈和周邊市鎮來此休假的人們。一個臨時搭建的遊樂場里架起了旋轉木馬和鞦韆,還有供人合影的電影明星紙板畫像。隔著防波堤和掛滿了塑料袋的柵欄,古老的海岸神廟在岩石間露出身影,靜靜矗立在這片熙攘吵鬧、叫人迷惑的南印圖景中。海岸神廟業已面目模糊。海風侵蝕了聳立在胎室上方金字塔形狀的高塔。所有的細節和裝飾都丟失了,再也難以知曉藏在壁龕里的神明臉上曾帶著怎樣的微笑。遊客甚至都不停下來認真看神廟一眼,他們繞著它匆匆在迴廊間穿行,像忙於完成一個儀式,而神廟本身,就像一個任成群喧鬧兒孫在膝上爬來爬去的年邁祖父一樣無奈。

就連當地人也把這地方看成是旅遊目的地的時候,它就已經喪失了魔力。這裡的神靈和國王們已經離開了,被海潮和成群結隊的旅遊者趕走了,而沒有了靈魂的雕刻,再好也只是些精美的石頭,不管它有沒有世界遺產的標誌。灰藍色的大海是美的,神廟和雕刻也是美的。但我依然感到失落。

小鎮面目相似,鬧哄哄的,在毒辣日頭下沸水一樣翻滾——但南印最古老的一座舞王神廟就坐落在這裡。小鎮圍繞面積廣大的神廟而建,那些擠滿了五金店和小雜貨店的街道都有與濕婆的宇宙之舞相關的名稱,每條街都至少有一千年那麼老。

我們在高大的塔門下百無聊賴地等待神廟4點鐘開門。就在此時,一個剃光了頭頂、肩上掛著聖線、穿戴著「蒙犢」的祭司鑽出來,騎上停放在一側的電瓶車,神氣活現地揚長而去。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熱鬧的市中心,而神廟開門了,我們和等待在門外的普通百姓一起涌了進去。

神廟中幽深的空間

神殿的內部是廣袤、黑暗而安靜的。比起北印小巧的宇宙模型似的神廟來,它如迷宮般複雜和深邃,光線從迴廊高大的天花板上透進來,叫人屏息靜氣。空氣里有股說不出的奇異味道,千百年來婆羅門的誦經聲油脂一樣浸透了這裡的每顆塵埃。黑色的神明們就藏在那光線昏暗的長廊角落裡,在視線接觸不到的壁板上,它們的舞姿像靜止的火焰一樣停留在那兒。人們放低了聲音,在神龕前點燃小小的燭火,向坐在一側辦公桌前的祭司詢問著宗教事宜。在神廟中的「國王之廳」里,一個穿襯衫和牛仔褲的男子面朝陳列著林迦的迴廊盤膝而坐,進入冥思,超然物外。趁著每日六次的火焰祭儀開始,我們混在人群里走向平日不開放的內庭。五六個祭司在金頂胎室里忙著,向排隊的人們分發食物,這儀式延續了一千年,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我站在那兒,望著縈繞的香煙,突然毛髮直立。我意識到自己已經走進一座真正的、還活著的神廟;它和我之前見過的所有宏大的遺址和遺迹都不一樣。我已經不再是個參觀者,只是個闖入者。就在這裡,在金奈博物館和馬哈巴利普拉姆感到過的失落突然變得可笑起來。祭壇就在那兒。哪怕祭司們已經從乘轎改成了騎電瓶車,走廊上還裝上了電燈,可它本身從未動搖。

昆巴科南(Kumbakonam)鎮外有一座Airatesvara神廟,是注輦王朝的建築傑作,有著令人讚歎的色澤漂亮的悉塔羅、精美戰車的台基和雕刻。這裡清凈,人少,被精心照看著,甚至還有個小博物館,可以在這裡了解注輦朝的建築史。但真正讓人難以忘懷的反倒是鎮上那些熱熱鬧鬧人來人往的廟宇;在供奉毗濕奴的Sarangapani 神廟,我們被板著臉的祭司趕出來,因為非印度教徒不許進入內庭;但在供奉濕婆的Kumbeshwara神廟,我們又被熱情的祭司請進了內庭。就好像知道之前我們被趕跑了一次一樣,他笑著招呼:「這裡可以進,沒問題,沒問題!」

昆巴柯南Airatesvara 神廟的祭司在進行杜爾迦的例行祭儀

我們進去了。不見天日的迴廊邊供奉著一圈林迦,束髮、赤裸上身的苦行僧們點燃燈火,唱起了頌歌。一群少女頭上戴著素馨花、手裡捧著牛糞灰等著捐給祭司,我在她們身後瞅見了幽暗的胎室深處被燭光照亮的林迦。那一刻我突然神魂顛倒;我恨不得也唱起頌歌,向神壇鞠身致敬。我並沒有產生突發的宗教熱情,也沒有被所謂的靈性醍醐灌頂,我只是突然明白了祭壇前人們所有的虔誠之心由何而來。這是從維護良好的遺址公園裡永遠不能產生的體驗。這並不是說神廟本身有多麼崇高,它早已被成年累月的祭祀搞得油乎乎的,殿堂里堆放著紙紮和告示牌(參加祭祀免費,驅魔祛病等項目一概明碼實價),變得像醫院或鎮公所一樣地實際和俗氣。但是,幾千年前統治著這裡的東西至今依然不動聲色地存活著,依然還有生命力,像墨水一樣滲透進所有人的生活里,日復一日更新著自己——意識到這一點時,誰會不為之失魂落魄啊。

在注輦王朝曾經的國都坦焦爾,一代雄主羅闍羅闍一世建起的奇蹟般的Brihadiswara神廟依然在那兒,像錨一樣勾留住這裡所有的歷史輝煌。

高達61米的神廟大塔主體很長時間內都曾是印度最高的建築,當它沐浴在金黃色陽光中時,顯得如此威嚴和堂皇,又帶有奇幻色彩;如果作一篇史詩與它相配,詩里一定要有羅闍羅闍本人的壯闊冒險,成千上百個圍繞大塔跳舞的舞女,還要有注輦使者前往中國時撒在宋朝天子丹陛下的那一盤珍珠。

藍天下的坦焦爾大塔

黃昏是大塔最熱鬧的時刻,牆外的椰林在晚風中搖曳,人們在廣場上難迪的石像前散步,在擺放著無數林迦的迴廊邊上閑聊家常。弓背的老人慢慢爬上銘刻著古老婆羅米文字的台階,唱誦的聲音從神廟深處傳來。夜色慢慢降落,被燈光照亮的大塔塔身彷彿金字塔一樣變得神秘超然。一位頭上高盤髮髻的苦修者面朝燈火輝煌的神廟內部盤膝坐下,閉目沉思;在他身邊和他分享座席的年輕人低頭玩著手機。人們跑過來看這位「仙人」,過了一會兒,他們也在他身邊一個挨一個地盤腿坐下,就像是千百年來在每個村頭的榕樹下那樣自然。這情景就像做夢,即便是羅闍羅闍本人出現在這裡也並不會顯得有多突兀。

馬杜賴是我們向南旅程的終點。在希臘文明鼎盛時代,這座南印歷史最悠久的城市就已經與西方有貿易往來,而人們還嫌它不夠老:傳說中,我們所拜訪的這座城市是曾經存在過的第三個馬杜賴;之前在印度最南端曾先後有過兩個馬杜賴城,但它們已經和泰米爾版本的亞特蘭蒂斯Kumari Kandam大陸一起沉入了海洋。

馬杜賴的中心是廣闊的、有四座高大塔門的米娜克什神廟,居高臨下俯瞰著城區大部分建築。神廟供奉的綠皮膚米娜克什是位魚眼女神,許多年前作為馬杜賴國王的女兒降生於世。她性情勇猛勝過世上所有男子,帶領軍隊征服了整個大地和諸神的天堂,直到濕婆前來阻止她,而米娜克什卻在戰場上對濕婆一見鍾情。為了安撫這女勇士的怒氣,濕婆神答應娶她為妻,他們結婚後作為國王和女王長久地統治這個王國,每年春天,這城市都要舉行盛大的慶典慶祝他們的結合。

長久以來,這神話被視作是一種譬喻,象徵泰米爾本土兇猛而熱情的達羅毗荼文化終於被北方的婆羅門傳統給馴服、同化了。然而這神廟首先是奉獻給女神本人的,每天的祭祀也都首先奉獻給女神享用,濕婆只能在側席等待。在北方,濕婆是桀驁不馴的體系的破壞者,而當他來到這裡,卻變成豐產女神安分守己的入贅女婿,很難說誰才是被馴化的那一個。

無論白天黑夜,神廟都同樣熱鬧,遊客、信徒、祭司都在神廟各處遊逛,商店、花市、博物館都在描繪著巨大彩色Rangoli圖案的天花板下。地板上也有同樣的圖案,清晨被年邁的婦人一遍遍用粉末重新描繪,而夜晚到來時神轎會停在這裡舉行儀式,白鬍須的祭司禱祝、熏香,迎接女神進入內庭。

神廟下的苦行者

神廟的一側是金百合池,這裡曾是古老的桑迦姆文學的聖地,古代的詩人們在此集結進行詩歌比賽,並將詩作拋進水池中。只有真正的佳作會浮上水面,這對於詩人是無上的嘉獎。他們的詩歌里充滿著直接而強烈到近乎荒誕和粗野的情感,愛與殺戮有著同樣的詞根。人們如今已不向水池裡拋撒詩歌了,可這樣的餘韻仍在泰米爾語的電影里回蕩:在歌聲和舞蹈里,愛和死都發生在同一個日子,人們又笑又流淚。你看,你不用裝模作樣去追思過去:在這裡,過去似乎每日都在重現,只是改換了面貌,穿戴了不同的衣裳。你不用在這裡追思歷史,如果某件事物一直在延續和重複,它就算不上歷史。這裡的古老二字,並不意味著「在很久很久前曾經發生過」,這裡的古老二字,意味著很久很久前發生過的一切依然在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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