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位叫舟舟的「天才指揮家」嗎?
舟舟已經40歲
曾被媒體奉為「天才指揮家」
如今每年演出甚少
舟舟「不惑」
本文首發於總第851期《中國新聞周刊》
「舟舟就不是一個指揮家,他無法訓練樂隊,一個指揮家所應有的那種素質和造詣,他都不可能達到。」胡厚培坐在深圳點亮生命藝術團二樓的辦公室里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他今年78歲,兒子舟舟也已年屆40,但在大多數人心中,舟舟還是那個一臉笑意的、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天才指揮」,而更多的年輕人似乎已經不再知道這個名字。
舟舟的父親早已可以坦然地說齣兒子真實的情況,而其他與舟舟有關的人仍然願意把他包裹在光環之內,辦公室牆外,懸掛一幅舟舟的宣傳照,照片旁寫著「天才指揮家——舟舟」。他穿著燕尾服,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微笑的表情中透著一股嚴肅,看起來,就像是一位真正的中年人。
在舟舟最輝煌的那些年中,他因為去過三大洲的5個國家演出,而且幾乎走遍了中國所有知名風景區。中央領導以及多名省級領導都看過他的演出,他也曾與施瓦辛格、劉德華、毛阿敏同台,著名第六代導演張元為他拍攝過短片,崔永元給他買過BP機。
那一切輝煌都已遠去,如今,舟舟一年的演出不足10場,多數時間,這個出生於武漢的孩子待在深圳郊區的大院里。他依然每天排練——在房間聽音樂,最愛的《卡門》必不可少,更多的時間,他用來玩遊戲,微信遊戲跳一跳,他可以跳1000多分,他也和藝術團的同事打羽毛球,球技不行,但人緣很好,大家願意陪他。
相比那些長年被鎖在家中,甚至上街乞討的唐氏綜合征患者,舟舟的人生就像經歷了一場持續十多年的兒童嘉年華。在節目進入尾聲時,舟舟有過短暫的失落,可當他發現雞腿、玩具和朋友還在,似乎又忘記了所有落寞。
一切肇始
舟舟與父親胡厚培。圖/視覺中國
40歲的舟舟身高不足1米5,120斤,很明顯,現在他是個胖子。在他尚未成名的19歲,他和現在一般高,只不過,那時他身材勻稱。多年過去了,他的名氣曲線默默滑落,而體重曲線悄悄上揚。這一切似乎都由不得他自己控制。
1995年,導演張以慶在武漢歌舞劇院拍攝一位貝斯手的紀錄片,意外撞見角落裡19歲的舟舟:偌大的排練室中,台上的指揮家在指揮交響樂團排練,台下有一個傻孩子,穿著綠色T恤,揮舞著一根鉛筆,比比劃劃地模仿指揮家的動作。
演奏中途,台上的指揮家用手扶了一下眼鏡,台下的舟舟也做了一個扶眼鏡的動作。只是,舟舟並沒有眼鏡。
自從見到舟舟模仿指揮之後,張以慶就對那一幕念念不忘。最終,他決定拍攝一部舟舟的紀錄片。他徵求舟舟父親同意時,胡厚培爽快答應,「我希望你能拍好,讓全社會都來關心殘疾人。」
舟舟從3歲起,一直生活在武漢歌舞劇院。他的母親張惠琴是武漢機床廠的廠醫,單位離家遠。父親胡厚培是武漢歌舞劇院的低音提琴手,工作單位就在家樓下。舟舟因為智障,不能上學,父親便每天帶舟舟上下班。那時的武漢歌舞劇院是一個大雜院,院內不僅有交響樂團,還有楚劇院、話劇團,其中不乏名家。
在這裡,舟舟很招人喜歡。他從不打擾樂隊排練,還幫樂隊整理座椅、器材,見誰都叔叔阿姨甜甜地喊。
舟舟也熱愛表演,常在交響樂團、楚劇院、話劇團中四處串門。放下在交響樂團揮舞的鉛筆,他跑到楚劇院,化妝師就為他畫上臉譜,有時,在話劇團,演員們教他朗誦屈原的《國殤》——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雖然舟舟在劇團內生活得很自在,但拍攝起來挺不容易,多數時間他都在毫無目的地「漫遊」。攝製組只好每天跟著他一起漫遊。因為身體原因,舟舟每天會不停地上廁所,為了防止他身上價值8000美元的微型話筒掉進馬桶,攝製組的人陪他拉屎、撒尿,再細心地為他系好衣褲。
值得鬆一口氣的是,舟舟一點也不在意攝像機,即使攝像機頂著他拍攝,他也當面前是一團空氣,畫面生動、自然。
在劇團內,和舟舟關係最好的一個人叫刁岩,是一位小提琴手。拍攝期間,刁岩聽說德國杜伊斯堡交響樂團來武漢演出。他騎著摩托,帶舟舟定製了一套黑色燕尾服和領結。刁岩請求樂隊指揮布魯諾·威爾,讓舟舟在演出結束前的最後幾分鐘上台指揮樂隊,被斷然拒絕。但是,武漢歌舞劇院的指揮梅篤信答應了刁岩。
一場指揮結束以後,他讓樂隊配合舟舟,演奏了一曲《卡門》。舟舟蹦蹦跳跳、手舞足蹈的結束演出後,梅篤信對拍攝人員說,「他沒有外界的功利,直接能領會到音樂里的東西,所以有時他手舞足蹈,忘乎所以。」這些,後來都被剪進了紀錄片《舟舟的世界》中。
1998年5月16日,《舟舟的世界》在湖北衛視播出。隨後,中央電視台將片子增加7分鐘,分為上下兩部,在國際頻道播出,隨即,德國、法國等國的電視台又買下了這部片子的播出權。
舟舟的父親胡厚培開始接到一些電話和信件,大多來自其他唐氏綜合征患者的父母,向他討教教育舟舟的方法。那時,胡厚培只是為人們關注到了唐氏綜合征患者而高興,他並沒有想到,僅僅一年之後,他的智障兒子便成為了家喻戶曉的明星,整個家庭的命運也隨之改變。
製造「天才指揮家」
2000年9月,舟舟在美國巡迴演出期間,演出前在賓館的房間中玩耍。圖/受訪者提供
在很多人的描述中,刁岩是個聰明人,有著超越那個時代大多數人的機靈,他意識到,舟舟不只可以作為一部紀錄片的主角,他可以獲得更大的名聲。那段時間,有活動邀請舟舟,大多是刁岩帶著去。
在早起後打掃衛生的舟舟。圖/視覺中國
1999年1月14日晚上,胡厚培接到了時任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理事長劉小成的電話,邀請舟舟參加殘聯舉辦的新春晚會。
劉小成是代表中國殘聯主席鄧朴方邀請舟舟的。這場晚會,是中國殘聯為答謝在京的外國使節,以及歡迎來京的凱西基金會舉辦的,這家基金會致力於關注老人、兒童以及殘障人士。
撥通電話前,劉小成花了4個月的時間,為舟舟尋找願意合作的樂團。最初他找了4家樂團,均被拒絕。最終,中國歌劇芭蕾舞劇院交響樂團答應了,「我們就陪舟舟玩玩吧,他比劃他的,我們演奏我們的。」舟舟的父親回憶了當時樂隊成員的想法。
1999年1月22日,演出在北京保利劇院開幕。舟舟被安排壓軸。在現場的胡厚培和刁岩都很緊張,他們覺得舟舟表演指揮動作沒問題,但最擔心他能否順利起拍子。演出前,舟舟突擊練習起拍子,就花了四天的時間。
但21歲舟舟一點都不緊張,冷不丁冒出一句,「會有人給我獻花嗎?」
舟舟指揮的第一首曲子是《瑤族舞曲》。他的手抬起,稍做停留,一抖,起了拍子。胡厚培懸著的心徹底放下。當舟舟收住指揮棒,樂曲戛然而止那一剎那,在場的外國使節,紛紛站起,掌聲一片。舟舟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又指揮了一曲《拉德斯基進行曲》,人群沸騰。
按慣例,鄧朴方應該先上台祝賀演出成功,但此刻,他把輪椅轉向了樂池,對樂手說,「謝謝你們圓了舟舟的指揮夢。」
那場演出之後,大量報道將舟舟冠以「天才指揮家」「音樂奇才」的稱號,武漢市殘聯甚至提出為舟舟在市民廣場塑一座銅像,但被胡厚培謝絕了。
質疑的聲音當然有。著名指揮家鄭小瑛在《音樂周報》上反對將舟舟稱為「天才指揮家」,她說舟舟的指揮不過是一種舞蹈。但大眾更願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更何況宣傳的主流聲音如此大張旗鼓。每個人都認定,舟舟雖然有智力障礙,但他同時擁有常人無法企及的音樂天賦。常識被棄置一旁,反對和質疑的聲音被迅疾淹沒。那時,電視台和紙媒是強勢媒介。那年2月,一家叫做騰訊的創業公司才剛開發出QQ,正因找不到盈利模式而焦躁不安,並沒有什麼渠道能像如今這樣眾聲喧嘩。舟舟作為天才指揮的符號迅速定型。
「我知道有一些音樂界的人非常反對舟舟,排斥舟舟,但在輿論都在誇舟舟,鄧朴方都支持舟舟的情況下,他們沒有發出聲音的能力。」多年之後,78歲的胡厚培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當年,「從一開始,我心裡就非常清楚舟舟不是天才指揮家,但你不得不承認,他的樂感很好,他的表演很有感染力。那時,鋪天蓋地的報道都在誇舟舟,舟舟到哪演出都能給別人帶來快樂,我不想破壞這個氣氛。」
無論是對當年21歲的舟舟,還是現在40歲的舟舟來說,智商只相當於3歲孩童的他都一定無法理解「獵奇」「同情弱者」這些辭彙複雜的內涵,更不能理解關於自己的種種爭議。在他的世界中,只是看見從1999年那個春天開始,鮮花、掌聲、關注和歡呼洶湧而來。
辛辛那提交響樂團和3萬美元
現在,舟舟的排練方式不過是坐在自己的房間里,聽CD機播放交響樂,獨自練習,多少顯得落寞。沒人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當年帶著他到處參加活動和演出的刁岩叔叔,迄今為止,已經有17年,他們再未相見。
2000年5月,一場「愛心大使之夜——中國特奧慈善晚會」的演出,讓胡厚培與刁岩的之間出現了一條隱隱的裂縫。這場晚會與1999年保利劇院的演出一樣,中國殘聯依然是主辦方之一。只是,演出地點變為人民大會堂,毛阿敏、劉德華、施瓦辛格也與舟舟同台演出。
本來,胡厚培打算和刁岩一起帶舟舟去演出現場。但後來,刁岩自己帶著舟舟去了,胡厚培嘴上沒說什麼,但心裡開始產生芥蒂。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刁岩告訴胡厚培,國際特奧會創始人、美國前總統肯尼迪的妹妹施萊弗·肯尼迪發來一封邀請函,邀請刁岩和舟舟一起去美國,因為刁岩關心、愛護舟舟,還要頒獎給刁岩。胡厚培自己想辦法拿來邀請函,卻發現對方只邀請了舟舟,並沒提到刁岩。追問下,刁岩向胡厚培承認,自己撒了謊。
多年之後,胡厚培回憶說,刁岩的女兒在美國,但沒有綠卡,他想借著舟舟名義讓自己順利出國,再想辦法取得綠卡。這件事,直接導致了胡厚培與刁岩的決裂。如今,刁岩已經赴美生活,與樂團的老同事都斷了聯繫。留下的一個舊手機號碼也無法聯繫到他本人,沒人知道,當時情況到底是否真如胡厚培所言的那樣。
2000年,胡厚培帶著兒子舟舟還是去了美國演出。這一次,是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組織的集體訪美。由鄧朴方帶隊,陳魯豫擔任主持人。演員除了舟舟,還有其他28位殘疾人。其中包括邰麗華,五年之後,她在春晚演出《千手觀音》,變得家喻戶曉。
正式訪美前,2000年8月29日,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在世紀劇院組織了一場彙報演出,江澤民到場觀看。在胡厚培事先的多次囑咐下,舟舟在演出結束與江澤民握手時,從兜里掏出一個藍色的小本子,江澤民為他簽了一個名。
在胡厚培心中,那次訪美演出是舟舟最輝煌的頂點,演出在卡耐基音樂廳,與舟舟合作的是美國十大交響樂團之一的辛辛那提交響樂團。胡厚培自己做了一輩子低音提琴手,做夢都不敢想像自己能在世界頂級音樂廳演出,而他的智商只有30的兒子卻做到了。
「美國的樂團也不介意舟舟不是專業的指揮,他們有經濟上的考慮,一場演出會支付給樂團3萬美元。」多年之後,胡厚培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出了當時的狀況。而舟舟本人並不在意樂隊的來歷,也不在意卡耐基音樂廳所象徵的身份,他更在意的是這次演出後四處旅行的快樂,在博伊斯市,舟舟與一隻大狗交上了朋友,在愛荷華州前州長家裡,美國牛仔帶著舟舟縱馬馳騁。
拄著拐的演出商
40歲的舟舟在看電視,他趴在一個距離電視機不足50厘米的柜子上,認真地看《新聞聯播》。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每天必看。天安門出現在電視機里,舟舟說,「這個地方我去過。」
2011年,舟舟來到北京生活。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給舟舟每月1000元工資。他和父親住在惠新東橋的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大院里,房間十餘平方米,床是上下鋪。
這時,舟舟已經成名兩年,變得不太愛在北京逛街,因為太多人找他簽名,他懶於應付。偶爾出門被要求籤名,他會說,「我不是舟舟」,儘管因為唐氏綜合征的原因,他的表達總是有點支支吾吾。
那時,舟舟的妹妹張弦剛上大學。這一年,胡厚培和妻子將主要精力花在料理舟舟演出事務上,對張弦疏於關心。如今提起,胡厚培心生愧疚。
舟舟三歲時,妹妹張弦出生。胡厚培如今並不避諱,當年是為了能有人在自己去世後照顧舟舟,才決定又誕下一女。張弦高中時,胡厚培找張弦談過一次話,鄭重對她說,以後一定要照顧哥哥舟舟。那次談話中,張弦一直沉默。胡厚培覺得,「因為哥哥我才出生」,是張弦心理永遠的陰影。舟舟成名以後,張弦幾乎沒去看過舟舟的任何一次演出,也拒絕了所有記者的採訪。
那時,舟舟雖然有名,但還沒有為家庭帶來多少錢。舟舟的母親張惠琴已經身患胰腺癌7年,她與胡厚培那時的工資負擔化療費用捉襟見肘。她為了給女兒張弦交大學學費,咬咬牙少做了一次6000元的化療。她的家在一棟筒子樓的7樓,身體愈發虛弱,張惠琴爬樓越來越吃力。
胡厚培開始為舟舟私下接演出。演出都是演出商主動找上門,會給舟舟在安排好包括樂隊在內的一切。那時,一場演出的出場費最高時能達到3萬元,一個地方常可以連演幾場。
舟舟的一場演出,演出商的籌備過程是這樣的:先去找文化廳拿批文,再去政府機關、事業單位、國企「跑票」,所謂「跑票」,是指推銷這場演出,讓對方單位購買集體票。舟舟的演出商們大多也都是肢體殘疾人,跑票和拿批文極順利,當他們拄著拐杖,出現在各部門領導的辦公室時,對方通常難以拒絕。更何況還有舟舟的名氣加持。
那幾年,演出商為舟舟安排的合作樂團,也大多是當地最好的交響樂團。舟舟每到一個城市演出,地方政府的官員大多也會來觀看。
雖然中國殘疾人藝術團沒有明文禁止胡厚培私下給舟舟接演出,但在胡厚培個人的感受中,團里的領導一直對此事不那麼贊成。
2002年,中國殘疾人藝術團提出給胡厚培家在北京四環買一所房子,被他拒絕。「拿了這個房子,便會受制於人,就不能給舟舟私下接演出了。」胡厚培回憶當年的想法,顯得很實際。進而,他提出自己還是要在武漢生活。最後,方案變成了另一種:胡厚培自己出十多萬,在武漢付了一套140平方米的房子的首付,藝術團負責還按揭,每月2000多元,一直持續五年。
舟舟交響樂團
2017年11月16日晚,湖北省殘疾人藝術團在台北舉行演出。舟舟與演員們一同為觀眾演繹「荊風楚味」。圖/中新
2006年5月26日,舟舟的母親張惠琴去世了。也是在這一年,胡厚培接到華中科技大學武昌分校校長金國華的邀請,對方要為舟舟成立「舟舟交響樂團」,開出4.8萬元的月薪。
胡厚培接受了邀請。主要原因是,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為舟舟組織的演出越來越少了。他希望和金國華的合作,能讓舟舟有更多站在舞台上的機會。但不到一年,胡厚培與金國華中止了合作,在他眼中,金國華不懂藝術。接著,「舟舟交響樂團」便轉手給另一家公司經營。這家公司將通常至少60人的交響樂團砍至28人,但在印有舟舟照片的大幅海報上宣傳這場演出是「大型交響樂」。
「一個交響樂團最少的配置是43人,28人的樂團連『微型』都算不上,對外宣傳說是大型演出,這不蒙人嗎?」胡厚培很氣憤,「他們這是在敗壞舟舟,也是在敗壞他們自己。」胡厚培再一次中止了合作,連續兩次與人鬧翻以後,「舟舟交響樂團」無人接盤。時年67歲的胡厚培,決定自己干,即便他一輩子都沒有經營過任何公司。
2008年,胡厚培接手樂隊的第一年,他就賠了不少錢。上半年,南方雪災,演出大巴和運樂器的卡車無法出行,下半年趕上奧運會,500人以上的演出都因為安全問題的考量被叫停。
這一年,舟舟30歲,回武漢生活已經兩年,和北京的生活相比,朋友少了很多。那時,胡厚培和舟舟常待在家裡,兩人大眼瞪小眼,舟舟會對他說「無聊!」
胡厚培又將「舟舟交響樂團」苦苦支撐四年,他經營樂團的底線,是樂隊人數不能低於43人。但是樂團一直賠錢。那段時間,舟舟演出的收入來源有兩類:一類是走穴,合作樂團由演出商安排;另一種是在舟舟演出時,胡厚培自己提供樂隊。前者,胡厚培可以掙到錢。後者,他總是賠錢。那幾年,他不得不用前者的收入補貼後者的虧空。
直到2013年,舟舟走穴的收入急劇減少,樂團實在無以為繼。這一年,那些拄著拐走進政府機關的殘疾人演出商,也開始品嘗到少有的冷落,反腐風暴席捲而來,「官員們用錢謹慎了。」胡厚培說,「之前,他們幾乎沒有理由拒絕舟舟的演出,現在有了。」
很多事情都與當年不同了。當年捧紅了舟舟的電視台和報紙的影響力已被互聯網消解大半,微信取代了簡訊,人們迅疾評點一切又拋棄一切,新成長起來的一代年輕人更樂於同步觀看美劇和韓劇,對於一個智力障礙的唐氏綜合征患者是否能指揮交響樂團毫無興趣。
如今
即便舟舟自己並無法感知周遭的時代變化,但他的個人機遇確實隨世事變遷而起伏。
樂團關閉以後,舟舟去了北京心靈之聲殘疾人藝術團,一家成立於1992年的民營藝術團。
在心靈之聲,舟舟的演出條件幾乎是走紅之後最差的。由於請交響樂團的成本高昂,心靈之聲有時用民樂隊代替,有時不請樂隊,讓舟舟聽CD機,對著空氣比劃指揮棒,更甚的時候,讓舟舟跟著音樂表演「小蘋果」。這些事讓胡厚培很心痛。
2016年,胡厚培帶舟舟離開了心靈之聲殘疾人藝術團。同一年,為舟舟簽約了深圳點亮生命殘疾人藝術團,這個樂團願意為舟舟組織有交響樂隊的演出。但對於40歲的舟舟而言,指揮交響樂隊這件事,沒有那麼重要,甚至還比不上有人陪他玩。心靈之聲的演出條件雖然糟糕,但在那裡,舟舟過得快樂。剛到深圳的一段時間裡,舟舟非常孤僻,多數時間自己待在房間中,甚至一周也不會出門一次,直到後來他交到了新的朋友。
只是,舟舟現在的演出,也不常有交響樂團。今年4月16日晚上,廣州白雲區一個山莊中,一場慈善晚會正在舉辦。舟舟在現場指揮了一場大合唱。台上,舟舟揮舞指揮棒,台下一百多人在合唱一首紅色歌曲。
1984年,舟舟六歲,他在武漢歌舞劇院第一次模仿起了指揮的動作。於是,父親胡厚培送給了他一根纏著黑色膠布的筷子,假裝是一根指揮棒。那時,舟舟把它當作一件心愛的玩具。胡厚培沒有想到,這根筷子在日後掀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風暴,把智障的兒子送到巔峰又落回凡塵。如今,胡厚培做了外祖父,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展示外孫的照片,「這雙手是鋼琴家的料子」,他喃喃自語。他多次向女兒提及讓外孫學習音樂的想法,但女兒從未應聲。這個家庭已經出現了兩位音樂家,一位是從業一生也未能成名的低音提琴手胡厚培,另一位是患有唐氏綜合征的「指揮家」舟舟。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隗延章
※我喜歡我們K歌的那個晚上沒有一個人提前離場
※5000萬個人數據泄露背後的政治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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